本帖最后由 龙员外 于 2025-4-2 08:13 编辑
海峰和老火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老火开车多年,不是没钱,就是喜欢旧沙发的柔软慰贴,沙发原来是真皮的,可是岁月消磨,真皮开裂,露出内芯,让人看了心疼。老火在街上寻了一个专门蒙沙发的河南人,给蒙了一层劣质沙发布,于是优质的弹簧、内芯外是俗里俗气的“万”字花纹,老火喜欢,说:“吉祥。”两人面前是老式大理石茶几,上面有水墨山水般花纹。因为明天要出车,二锅头被放在床下,两人爱喝粮食酒,二锅头便宜,货也真,一次一瓶一人半斤刚至微醺,正是:观花不看花落去,喝酒不喝十分醉。但是明天要出车,所以,老火煮了一壶陕青茶,陕青品质极优,口味苦涩如药,益脾胃,降火气,茶水倒出来有一点粘度。两人慢慢品着,多年搭档,生死之交。海峰感慨:“跑长途多年,好多面孔由陌生变为熟悉,然后途中一个意外,就消失无踪。就咱俩,还可以在这里品茶聊天,当真老天帮忙啊!”老火说:“咱俩命硬,阎王爷不收。”海峰又说:“别人也罢了,缘尽则散。唯有我婆离去,让我深受打击,从此再也喝不上她亲手熬的糊汤了。”说完眼中有泪。
海峰的婆,周冬梅,早上起来,沿着上村主街向北走,在十字口那里有白记杂货铺,她去给海峰买一瓶芝麻酱拌凉皮用。从十字口往南看,一位老妇,头发花白,在脑后挽个发髻,眼睛有神,脸上微经风霜,一身黑衣黑裤,下面小脚,白袜黑鞋,整整齐齐,利利落落,她就是周冬梅。买完芝麻酱,她往回走。周冬梅是上村辈分最尊的人,路上常有白须白发之辈,带着拘谨,叫一声:“姨。”她笑着点头,作为回答。其他大多叫婆,她也点头作答。李家曾经势大,上村街面房,一半姓李,但是解放后,收归国有,只留三间老房,供李家居住。李家人丁不旺,代代单传,结婚迟,所以辈分越来越高。周冬梅曾经貌美如花,嫁入李家,老公老实,李家大小事全是她做主,现在她已经过了颠倒众生的年纪,岁月给了她一份尊严,靠的是多年积攒下来的好名声,以及老妇处事的练达。
曾经海峰的童年,好似蜜里调油。海峰他爸是高中生,在当时人才稀缺的时代,顺顺利利当上了干部;海峰妈是附近村里的人,对海峰爸一见钟情,如愿以偿后在家里非常的贤惠,把家务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那时候人普遍生活不好,天天糊汤(用玉米面做成的一种食品。)可是海峰家,经常吃肉、新鲜蔬菜,还有白面锅盔。海峰每天课余,就是和小伙伴们,在米湖、城墙附近游荡,最远到大河里,但是被大人看见,会被骂回来,因为河水湍急,容易出事,尤其是夏天,年年有人溺水而死,据说是水鬼找替身,死前就已经迷糊了。海峰和同伴们正玩的开心,忽然传来一声“海峰,回家吃饭来!”点燃了伙伴们的笑点,“海峰,回家吃饭来!”……一声声稚嫩的嗓音,响彻了米湖的湖面。这是周冬梅在叫她孙子回来吃饭,家里海峰妈已经包办所有家务,她只要站在门口把唯一的孙子喊回家就完成了所有的任务。
春天过去是夏天,夏天过去是秋天,海峰爸病了,骑自行车去车站,然后去省城检查治病。本地医院看了说:不敢确定,建议复诊。于是海峰爸去了省城第一医院,确诊癌症晚期,马上开刀。可是病入膏肓,医生说:动手术会死,但是痛苦少一点,如果不动手术,癌痛胜过女人生孩子,有病人是活活疼死的。冬天,海峰爸被救护车送回来了,海峰正上学,被叫回来站在他爸床前,面黄如纸的海峰爸,轻轻拉了拉海峰的手,满意地撒手人寰。然后是隆重的追悼会,海峰爸在单位很为人,朋友多,丧礼办的体体面面。追悼会上叫海峰发言纪念父亲,海峰泣不成声,他知道父亲已离去,不会再见了。从火葬厂回来,海峰哭了一路。晚上睡在妈妈怀里,妈劝他,劝着劝着自己也哭了,两人抱头哭。
冬天过去了,可是海峰家的日子更难熬了。国家政策,去世干部家人是有生活费的,可是和海峰爸的工资比,肯定不是一个档次,只能保证基本生活。海峰妈忽然觉得,肉、菜、白面越来越贵了,但是海峰正长身体,营养一定要跟上。于是,开始做两样饭,三个大人开始黑馍糊汤,好的尽量给海峰。渐渐地,给海峰也吃的不如以前了。海峰妈曾经貌美如花,如今眼角有了鱼尾纹,如墨的黑发里竟然有了几根白发。她悄悄跟海峰爷商量,找个人来,帮忙分担,不管经济和其他方面都可以使上劲。周冬梅听见,出来说:“找个人不行!如今我和他爷还活着,如果我俩死了,这李家的房,李家的地,会不会改姓,你想过没有?”海峰妈的脸红了一下,又白了一下,感觉丧夫之痛,生活之重,难以名状,一个念头渐渐萌芽。时光荏苒,海峰爸去世三年过后的一个冬天的下午,海峰妈离开了,收拾东西时,周冬梅和海峰爷没有言传,他们可以不让人进门,但不可能让海峰妈陪他们一直苦熬。不远处的大路上,有一辆轿车等着海峰妈,车很旧,是二手的,那位是一个司机,当时社会最赚钱的职业。海峰妈走时,海峰正在上学,回来妈已经不见,他不敢问婆。因为周冬梅平时严厉,没事板脸,海峰害怕。晚上,海峰一个人睡,床前是黑影,窗前也是黑影,这些黑影会动,扯动海峰的神经,他把头埋进被子,被子里有一股臭味,呼吸臭,脚臭,他闻着臭味,感到好一点,这臭味是他孤独中唯一的慰藉。
海峰妈离开后,周冬梅开始做饭,囊中羞涩,年事已高,每天只能给海峰做糊汤、黑馍、洋芋丝、酸菜这些穷人才吃的饭,她不像海峰妈惯海峰,大人吃啥,海峰吃啥。海峰心中不满,敷衍地吃一点便跑了。一个月过去,海峰肉眼可见的瘦了。终于在一个中午,周冬梅在吃饭时忍无可忍,走进自己屋,关上门开始哭唱:“我那孝顺懂事的儿……”从十月怀胎到海峰爸因病而死,到现在家里没钱孙子不乖,完成一部声情并茂的李家家庭史诗。海峰和他爷叫了好久的门,她不开,到出来的的时候,已经梳洗干净。她把海峰拉到饭桌前,让海峰坐下,把已经凉了的糊汤热好,又放在海峰面前,说:“吃饭,吃完,不准剩。”看海峰安静地吃完,欣慰地笑了。海峰从此拼命吃饭,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周冬梅从此也再没有哭唱过,就是海峰爷死的那几天,也强撑着,用自己不再光滑如玉的双手,操持家务,照看已经上初中的海峰。
海峰不是很爱学习,初中毕业没有考上中专,也没有考上高中,只好去上技校。在技校认识了老火,技校毕业后一块考驾照学车,一块跑长途,拉货去沿海,半个月回来一回。周冬梅反对海峰当司机,可是又给海峰找不下活路,只好请了观音菩萨,天天拜,求菩萨保佑孙子和老火平平安安,顺顺的。说来也怪,不知道是菩萨灵还是别的原因,两人一直顺当,先是开别人的车,接着买了个二手东风,终于开上了当时最先进的康明斯大货车,提车时,幼时伙伴们给车披红,行人情,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海峰妈嫁的是一位司机,姓林,是上村最早开车的几个人,也的确挣了一些钱,可是他习惯不好,爱喝酒,爱打牌,把钱没攒下。后来年级有点大,应该休息不开长途的时候,为了养海峰妈和女儿,还是强挣着开车,终于有一次仗着技术好开夜车,结果因为疲劳撞在一辆停着的车上,当时就去世了,搭档也受了一个无妄之灾。而且那辆车的司机没有什么错,也没啥损失,不追究林师傅,肯定也不会赔钱。海峰妈和林师傅的女儿林婉儿,当时失了顶梁柱,生活成了问题。她想起了海峰,知道海峰厚板。海峰出车回来时,被他妈叫到了家里。其实海峰妈后来也经常去学校看海峰,买个肉夹馍啥的,给海峰吃。但是不敢带海峰回家,老林是个粗人,说话不好听,海峰也不想看脸,这次是第一次去老林家。老林家,海峰终于又吃上了以前的红烧肉,白面锅盔,林婉儿小海峰两岁,坐在他身边,叫海峰“哥”,天气很凉,她仍然穿着单夹克,美好的身材暴露无遗。海峰妈对迟来的母爱有一点歉疚,对妹子喜欢海峰有一点点期待。海峰在这里好像进了天堂,可是随着天黑,他开始局促不安,告别说:“我婆还在家,回来没看她,惶惶的,我回去了。”两个女人恋恋不舍地看他离去。
政府给李家留的房子不是李家最好的,是以前长工住的土房,据说土房住人一百年,李家实诚,给长工盖房也用的好料,所以现在还好好的。但是和周围新房一比,采光不好,还有点潮湿。海峰推开土漆斑驳的黑木门,喊:“婆,我回来了,我要吃酸菜糊汤。”周冬梅没有睡,她猜孙子这两天回来。听到孙子喊她,满头白发的周冬梅,战战巍巍地进低矮的灶房,给海峰热糊汤。糊汤虽然是穷苦饭,但是做不好会淀汤,吃了苦涩,做的好了,不稀不稠,上面停皮,叫做糊汤油;酸菜也不好做,做的好了又脆又香,不好的不脆还酸臭。周冬梅做了一辈子饭,虽然人老了肢体不灵活了,可是做出来的酸菜糊汤味道极佳,海峰连喝三大碗,吃的饱饱睡了。心想:果然有婆才有家,在家才安心。
过两天,海峰和老火又出车,这次是去广东,来去得十天左右。正在路上,海峰忽然接到噩耗,婆下台阶栽了一跤,脑出血去世。海峰如遇惊天之雷,和老火连夜开车卸货,又连夜往回赶,希望可以见周冬梅最后一面。可是到家后,老人已经入土,李家自有本家亲戚主持操劳这些事,该行人情行人情,该帮忙帮忙,体体面面把老人送走。海峰回来时,一切尘埃落定,李家族长低周冬梅一辈,海峰叫“伯”。他把周冬梅的房契,一辈子省吃俭用存下的钱、折子,以及人情单子给海峰交代好,说一句:“老人可怜!”便离去了。家里空荡荡的,海峰看着中堂婆的照片,周冬梅慈爱地看着唯一的孙子,海峰浑身劲一下子抽干,他跪在冰凉的地上,用不再稚嫩的嗓子轻轻喊:“婆,我想喝糊汤了!” (3707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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