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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乔
一
随着那一阵阵轰隆隆轰隆隆的声响，街道扩宽了，马路修长了，房子盖起来了。
县城前所未有的繁荣起来，老房子推了，换上崭新新的高楼。城市一圈儿一圈儿的往外延，周围的村庄永远的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庄稼人的手艺。年轻一代不用再操心侍弄庄稼，有能耐的出去挣大钱去了，没能耐的整日聚在一起吃洒赌钱，倒也活得自在，反正有那点房子在，饿是饿不死的。
黄庄不再是黄庄，现在改成新城区了，黄庄以前的老房子现在全建成了四通八达、规划整齐,集住宅商业于一体的商业街。每家按人头算，面积不等，各自分有一套三楼一底的现房，一楼做铺面，上面住人。基脚下的是五层楼的基脚，有能耐的自己往上加，主人住顶楼，上面还有半层楼可用来建楼顶花园。下面空着的租给别人住，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新城区的办事处和派出所就建在原来黄庄的中心位置。村里一把手是个有能耐的人。原本黄庄被一条河隔在了城区之外，在所有的新开发区中并不占地理优势，可他出去考察一趟回来，依河建起了这个新城区，并招商引资沿河岸修了一排高中档饭庄，另又在东边开发了一片娱乐城，使整个街区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住宅区形成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远远的缩在北面去，正好隔开了一河的喧闹，又另有一出口外联环城路，占尽了交通优势。南面则修了一条长宽大马路和老城区连成了一体。每到中秋和春节便搭起两排帐蓬临时形成节货街，村里又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黄庄的人私下里虽然也暗暗议论说那一把手不知捞了多少好处，但又莫不从心里贴服，吃就吃吧，毕竟大家也都喝着汤了，并且还是好汤呢，你没见那连汤都喝不着的。
房子一落成，各家各户择了吉日，辟辟叭叭一阵鞭炮响过之后纷纷搬进了新家。倒也狠劲的热闹了一阵子。
二
黄庄的鞭炮声才停了没几天，黄老六家又响鞭炮了，庄里人莫不争先恐后的挤在路两边看热闹。原来是黄老六的独儿子结婚了。按说黄老六在黄庄默默无闻一辈子，娶个儿媳妇也不至于引来这么多乡邻观望。只因他家今日娶的媳妇是原县里的一个重要领导人的女儿，如今只因那领导下台了，把女儿也下嫁了，才惹得人们如此好奇。不过当婚车过来时，只有冷冷清清两张车和几个陪嫁，婚车一到门口，新娘子还没让人看清，一闪就进屋去了。人们不免有些失望。
事后，有好事者传说娶亲那天，一个小伙子，好像是新娘以前的男朋友去闹婚了，他直直的走进人家房里拉着新娘就往外走，当时新郎都懵了，倒是跟去的人反应快，上前就要抓着那个男的理论，这时新娘使劲扇了那人一耳刮子，那人愣愣，被新娘的姐姐拉出去了。这一传，倒又让人对那新娘子怀着几分好奇，借着各种理由跑到黄老六家去看看，没理由的到他家门前也不免多张望几眼。
那女子倒大方，不管你看不看，只管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遇到亲朋好友，家里人告诉喊什么她就礼貌的喊什么，让人觉得她既没有大家子人的小姐脾气，也不敢多亲近。
话说这黄老六生有四女一男，大的四个都是女儿，只有最小的黄全是儿子，全家人都宠着，不免有点娇惯。这黄全从小不喜读书，整天和伙伴们混在一处玩耍，初中毕业就开始混日子，每日里打牌斗洒，下舞场，无所不为。后来又迷上麻将，他爹虽然也发过几次狠，却也拿他没办法。整日看他闲着也不是个事，便将征地补得的钱给他买了一辆出租车跑，他倒也喜欢，认真跑了几日，又偷偷跑去玩。他爹妈只有心底暗暗叹气，尽量帮他跑车的钱要来存着，他高兴的时候也拿出来，大部份还是拿去打水漂了。
眼看着和他一般大小的人都结婚生子了，他还在漂着，他爹妈更是着急，整天催他找对象，相亲相了一打多，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整天还是玩，连风月场也开始去了。最后被她妈的眼泪流得不能再拖，便随便定了一门亲事，都到扯结婚证了，他又突然反悔，气得她妈也不想再管他。他自己暗暗下了决心找个喜欢的姑娘才结婚。
这一拖又是几年光阴，就在家人都失望了他却突然领着个姑娘回家说他要结婚了。
那姑娘生得眉清目秀，不声不响，文文静静的，老俩口倒也十分喜欢。他妈私下里问了那姑娘的属相，说属相不和，看他脸色不好，就说你喜欢就行了。至此，婚事很快定就定下来。
三
这姑娘姓乔，叫乔乔，她爹原是县委一重要领导，只因受贿被双规了，革了职，从此一蹶不振，回老家休养去了，她母亲也跟了去。那年乔乔刚好高中毕业，也没考上，便一直住在她大姐家。
乔乔家姐妹三个，老大和老二都生得极漂亮，在当时被戏称为“大乔、小乔”，乔乔比她大姐二姐小很多，本来是没有她的了，只是她爹妈不甘心，一心想要个儿子，才又生了她，无奈又是女儿，从此倒也认了命，对她甚是宠爱。乔乔由于先天不足，没有两个姐姐长得好，但离了家走到人群里去又不同些。
老大乔斯斯，在一银行上班。老二乔文文毕业于一名牌大学，在一外企做主管。只有老三乔乔，疏于管理，学习一直不好，无奈高中毕业正好遇到她爹出事，没考上也就没去补习。住在她大姐家，靠打工养活自己，好在她大姐家条件好，又不要她交伙食费，她不过是自己苦了自己花而已。
乔乔高中时有一男同学，叫杨凯，学习成绩好，考上一重点大学。从上高中时一直喜欢她，现在她家这处境了也还一直对她好，时时来信鼓励她。不知不觉俩人就好了。
好了两年，杨凯就毕业了，本来他可以留在省城的，无奈记挂着乔乔，只得回到县里一企业上班，俩人都到谈婚论嫁了，只是乔乔没有工作，以后生活难免拮据。杨凯单位又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要双职工才可以买房。杨凯家对这门婚事颇有些看法，杨凯自己经历了一些生活的磨难，渐渐地对乔乔的态度也有所转变，只是不好开口。乔乔虽愚钝，岂有看不出来的，心下不禁失望，自尊心又极强，遂下决心和杨凯分了手。
只是乔乔至此有些失魂落魄，常暗自流泪。那日她母亲来看她，知道了她的事，哭哭啼啼数落了她一番，还说你也不能常住在你姐家吧，这么大的人了，也没有一点心计，尽由着别人牵着鼻子走。她听了，更气。只恨不得立马把自己嫁出去才好。
乔乔便放话给朋友说，只要找一个有房子的人，不论大小，就嫁了。
不出两月，一朋友把她介绍给黄全认识，说他家不但有房，还是大房子呢。她当时木木的，并没往心里去，倒是黄全见到她以后就认定她是他要找的女人。只是对她倒有点怯怯的，生怕她不喜欢他。
一日，他送一个顾客去医院，进了大门，看见她垂头丧气的走出来，按喇叭她也不理，没想到，走到他车门边时，她突然晕倒在他车旁，他一下慌了神，忙下车把她扶了起来，她马上就醒过来，只是脸色苍白。他要送她进去给医生看，她坚决不去，他要送她回去，她也不理他，自己打了张车就走了，他呆呆的望着她消失，不明就里。
又过了几日，他斗胆约她出来，他以为她不会出来，但她没有推辞，一口就答应了。地点是她选的，在一茶楼。那天，她穿着一条碎花长裙，袅娜地走到他跟前坐下。她轻轻地跟他说着话，他也不敢大声的说话，怕把她吓跑了。末了，她握着半杯透明的菊花茶，对他说：“你知道我那天去做什么吗？”不等他开口，她又幽幽的接着说：“我是去做流产手术”。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睛看着那水里的菊花。他倒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木然了半天，才说：“只要你愿意，我不在乎。”她面上还是平静如水，既不惊讶，也不喜悦。他倒又有点失望，他原指望她会很感动。
婚期很快就定了。乔乔家里很意外，尤其她二姐乔文文，她托人打听了黄全的情况，对妹妹的婚事百般阻挠，苦口婆心的劝说，软的硬的都试了，乔乔却我行我素，自顾自的准备婚礼。只有她母亲很愿意这门亲事，她觉得过日子黄全家条件挺好的，她们家现在都这样了，哪还能那么挑。文文说：“妈，她苦的日子还在后面呢！”无奈，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乔乔嫁出去。
天下竟也有这么巧的事，就在乔乔出嫁这天，杨凯来了，经过几个月的深思，他觉得自己还是放不下乔乔，他要对乔乔负责。他好不容易说服了家里人，那天一大早就跑来找乔乔，他以为乔乔一定会在那里等他，他知道他在乔乔心里的份量。
才到乔乔大姐家门口，他就觉得气氛不对，门口有好些人走来走去，门上还贴着大红的喜字，他不明白，她们家会办什么喜事，他晕乎乎的走进去，才进门就看见穿着大红色礼服的乔乔，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时脑子里完全懵了，他本能的走过去拉乔乔，他要问她，这是怎么回事？乔乔给了他一耳刮子。他被文文拉了出来，文文说：“我真不明白，你们演那门子戏，你把乔乔害苦了，你知道吗？”
他茫然的往回走，眼前晃着乔乔穿大红礼服的样子，她说过她结婚坚决不要穿大红色的。他突然觉得一切都是假的，她也许早就有人了，他还以为她会永远站在那里等他。他真是被她耍了。
乔乔那一巴掌打出了杨凯的恨，也打到了她自己心上。
晚上站在饭店门口迎客的时候，她真害怕自己的眼泪会不争气，有好一阵子，她都觉得迷糊得站不住了。黄全先闷闷的，后来悄声的跟她说：“今天，高兴点，好吗？”她无言以对，笑着点点头。司仪过来跟她们说婚礼上安排节目的事，她说越简单越好，司仪又说，今天是喜庆的日子，要让亲朋好友们玩得开心……不等司仪说完，乔乔又不容分说：“越简单越好！”黄全也说简单点吧，司仪便有点不高兴的走了。
人终于走了，洞房里只剩下她们俩个时，乔乔便嘤嘤哭起来。黄全也不好劝她，便阴着脸躺到了床上。那里乔乔哭够了，便关了灯，悄悄爬到床上来，搬开黄全的手，躺到他怀里。
四
自此俩个人倒也相安无事的过起日子来。黄全他爹妈原先那点担心和疑虑便也打消了。
黄全从此也收了心，不再到外面胡闹，但仍然爱打麻将，白天跑车，晚上把车租给别人跑，每天都要玩到十二点钟才回来。乔乔也不管，自己闷在屋里，也不出门。
黄全他爹看在眼里，不免失望。他原指望黄全成了亲找个人来管得住他，现在看来也不可能了。当下对乔乔便有点怨，时时用言语点拨她，她只不言语，他只当她软弱，便有点灰心。
倒是黄全的母亲对乔乔百般关爱。乔乔原本在家没做过什么事，也不会主家。农村人传下来的习惯，每有个大小事必定要煮饭请客，乔乔那里会应付这些，少不得一一学来。好在婆婆也不嫌她手脚慢，每每悉心教导，能做的都尽量做了，乔乔不过打打下手而已。乔乔心里感激，想着等婆婆老了，一定好好服侍。
过得两年光景，乔乔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乔乔辞了工，在家专心带孩子。
黄全仍在开出租车，每月也挣得点钱回来，只是一大家子人开销，也余不下几个钱，眼看着家家都把房子加上去了，只剩他家的夹在中间，特别显眼。那黄全倒无所谓，也不想着张罗。可乔乔看着怪难为情。等得孩子满过两岁，觉得闲着也不是事，遂交给她婆婆带，准备再出去找点事做。
原来庄里的女人，现在不用做农活了，能找事做的就出去找事做了，不能找事的或那些男人有能力不用出去找事的一天到晚在一起打麻将，说东家长道西家短，比吃比穿，整日不得消停。乔乔每日小心的应对着，又不愿搅和进去。每每带孩子出去玩，遇到人笑笑打个招呼，别人也逗逗她的孩子，和她拉拉话，如果遇到几个婆娘在一起又议论谁，乔乔能避开就避开，遇到实在避不开的就带着一脸宽容的笑，也不说三道四。所以跟谁也不交心，也不得罪谁。没事也不到别人家串门。
其时，正值居委会重新组建班子，扩招人马。只要高中毕业的就可以报名。乔乔不禁动了心思。虽说是合同制，每月也就千把块工资，但有三保，离家又近，比出去打工又要好些。当下便和家里人商议。她婆婆说居委会的妇女主任杨彩娥认真算起来还是黄全他表舅妈，要不，去找找她？其实，都是一个庄的，认真算起来，谁家跟谁家攀不上点亲？但认识总比不认识好说话。当晚，娘俩个就买了一大提东西去了妇女主任家。那杨彩娥比乔乔也大不了两岁，让乔乔喊她表舅妈觉得怪难为情。杨彩娥对人不冷不热，说话语速很快，看上去又老练又精明。末了，她说：“你们先回吧，明天让乔乔到居委会领份表先填。你们也知道，现在挤着进的人很多，我也说不上什么话，只能尽量吧，如果到时候帮不了忙还请多多包涵。”说着又把东西让她们带回去，说都是亲戚,这样做就太见外了，她婆媳俩个那里肯，连忙推辞，匆匆走掉。回来后，乔乔对这件事不敢抱多大希望。但第二天仍然准点上居委会报名去。
居委会的房子是一个长方形大院，沿街这面盖成铺面租出去，中间留一拱形大门，进得院子来，顿时豁然开朗，中间一椭圆形大水池，水池中间矗立着一假山，山上藤萝缠绕，水流浸着山石悄悄流淌，在那岩缝之间还长出一两株奇花异草来。水池里摇曳着一片绿油油的莲叶，上面散散漫漫的开着几朵淡黄色的睡莲，许多红色、黄色、黑色的鱼在水里快活的游来游去。虽略嫌生硬，倒也是一幅妙趣横生的图画。
水池四周种了许多奇芭异草，有阔叶的、扇形的、尾状的，大小参差不一，依势互补，争奇斗艳。在西北角上有几棵参天大树，枝繁叶茂，想必是建房时特意留下的。
办事处、治保委员会、计生办等一律设在这个大院里，甚是热闹。乔乔孕检时来过几次，只是没留意，今天进来才有意识的看了一会。径直来到二楼妇女办，进得门来，妇女主任杨彩娥正在整理文件，见了乔乔便带她到三楼书记办填表。
正好书记在，杨彩娥便把乔乔介绍给他。一个庄的，乔乔自然也认识书记，但从来没有接触过。书记倒一点也不拿架子，很和蔼地问了乔乔一些情况，当下只说好、好。
没想到事情很顺利，乔乔被录用了。分在书记外面的办公室，每天也就是整理、收发一下文件资料。乔乔很勤快，每天早早的来到办公室把卫生打扫得干干干净净，又把报纸、文件一一分发到各个办公室。谁有事招呼她一声，她就很认真的把别人做了，倒也很有人缘。
不忙的时候各办公室的人都爱凑在一起打麻将或打扑克排，里面有一个叫黄强的，是治保主任，爱说荤段子，每见到一个人，每说一件事必扯到黄段上去，大家也都习惯了，也常附和他说，只有乔乔不爱搭理他，他就常说乔乔处不成，心里阴着呢，乔乔也不恼，只笑着说我就是阴呢，你小心着点。还好，他的心思完全在杨彩娥身上，对乔乔也就不太计较。
那杨彩娥对乔乔倒是一个好，不过，乔乔总认为她太历害，对她敬而远之，不肯用真心。有一天中午俩人没回家吃饭，相约来到一家小饭馆点了两菜边吃边聊。杨彩娥很掏心的和乔乔说了很多她家里的私事，乔乔很感动，她知道，她如果不是真心对她好，信任她，是不会和她说这些掏心的话的。当下也便收起对她的防备之心，用真心对她。
从此，俩人便成了真正的好朋友。杨彩娥让乔乔私下里不要再叫她舅妈，叫姐。她说那门子的舅妈啊，八竿子打不着。
杨彩娥的娘家哥哥在娱乐城里开了一家KTV厅，遇到打架闹事的难免要靠黄强他们这帮人罩着，因此免不了时时应酬些酒饭。杨彩娥便时时拉上乔乔一道去。
这一天，吃过饭，大家嚷嚷着去歌厅唱歌。杨彩娥的哥哥忙安排了包间，又是送茶又是送酒来。黄强是个好酒之人，饭桌上喝了白的，才坐下又喝起啤酒来。他一喝酒就得要敬酒。敬到乔乔，乔乔连说不会喝酒，他就说些是不是看不起人的话来，那乔乔有些着恼，但想想要是得罪了人不仅对不住杨彩娥，以后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难瞧，便勉强喝了。不曾想，那黄强手下的几个弟兄，眼见得他们的头敬了酒便一个跟一个一一来敬酒，不喝就说是不是只看得起老大看不起他们。乔乔心想这酒都喝下去那还了得，便说：“我不会喝酒，这样吧，我敬你们大家一杯。”说完一口喝了。那些人那里肯罢休，还要劝，乔乔便死活不肯再喝，大家闹了一会觉得无趣也就不勉强了。
乔乔虽然才喝了两杯，但因不胜酒力，喝得又急了些，胃里有点犯冲，便悄悄来至门外，把酒吐了。不想一个叫小四的跟随其后，见乔乔把酒吐了就说：“原来乔乔姐是高手啊！”乔乔不悦的回道：“我本来就不会喝酒，那里比得你们，大男人家的逼女人喝酒本来就不对，我要翻了脸，大家脸上都难瞧！”小四见乔乔真生气了忙递过一沓纸巾来说道：“大家一起出来玩就要开心点，你那么较真会得罪人的，我跟着你出来只是怕你不舒服，没有别的意思。”乔乔听了倒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俩人装做若无其事的又回到包间里。
却说这小四本是黄强手下的一个弟兄，平时跟着黄强鞍前马后的，甚得黄强信任。那黄强官虽不大，脾气却大，走到那里都巴不得造出些前呼后拥的声势。小四又是个极乖巧之人，每每端茶递水，拿衣托帽，极尽殷勤之能事。因此上黄强走到那里少不得都要带上他。又因生得风流倜傥，很得女人缘。乔乔每每也不拿正眼看他。今天见他说出这番话来，倒不免对他又是一番看法。心想在人手下干活，本来就有诸多不得意，原来倒是我小看他了。
却说这天，乔乔一表姐生小孩住院，乔乔到医院探望，出来时不经意看见小四在过道椅子上坐着抽闷烟。便打招呼问他做什么，小四说他媳妇生小孩住院呢。乔乔见他面有难色就问是不是不顺产，小四说医生说胎位不正，要求剖腹产，但他备的钱不够，他母亲回去找钱去了，他又不敢走开。乔乔想想问他还差多少，他说还差二千呢，乔乔二话不说自去取了二千来借给他。小四那里感激，从此把乔乔当姐姐看，凡大小事无不尽心尽力。乔乔自也把他当弟弟看。
这样过得两三年的光景，办事处又改组了，听得邻村为选村长拉票都大打出手了。这一边也是人心惶惶，没几日，选举结果出来了，原任书记调任了，换了一新书记，虽然早有风言风语传出，但乔乔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
这新书记也是本庄人，整天笑眯眯的，人多的地爱拿点官架子，打点官腔。私下里对人又特别客气体贴。和黄强最是要好，吃饭喝酒常在一起。
这一天杨彩娥又叫上乔乔一道出去吃工作餐，来到席间看到却只有两三个人，那书记和黄强都在。酒过三巡，说到人事变动的事，又说到转正名额的事，黄强开玩笑说要有刘胡兰舍身就义的勇气，他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的对着乔乔和书记说，乔乔心里那个气，真想把一杯饮料泼到他脸上去，但终究是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好不容易捱着吃了这吨饭。回来第二天就辞了职。
杨彩娥和小四都劝她说，人家又没说不用你了，你干嘛就辞了，出去也不好找事做。乔乔说，算了吧，等着人家叫你走，那时才没意思呢！
五
闲着终归也不是长法。小四说：“姐，我倒有个主意，就怕你吃不下这苦！”“什么苦不是人吃的！你说！”乔乔饶有兴趣，充满期待的说。“我有个三舅公，在打油巷卖卤菜，生意可好了，他现在差人手，你要愿意可以去跟他学，学好了以后自己卖。”“可我对卤菜实在一点不在行啊！”乔乔沉吟着。
终于，乔乔还是决定去试试。她随小四来到他三舅公处，见他就在那破败的小巷尽头路口处支了个小摊，所卖菜品也不过就是些猪肝、猪肠、猪肚、猪蹄之类，并没多少新品种，且色泽深黑，远没有菜市上一些卤菜那样品种繁多，色泽晶亮。心里不免犯了嘀咕：这样一个小摊，生意能好到那去？她们来时，时值下午四点，摊子刚摆好，陆续有几个人来买，到得五点过，人越来越多，有一阵都把摊位直围得密不透风，眼前只是晃着递钞票的手，耳朵里只听见乱麻麻的叫声，这个说我先来的，那个说我等半天了。小四和乔乔手忙脚乱的帮忙，却似乎一点插不上手，小四他三舅公却是不慌不忙，麻利的把客人捡出来的卤菜一一切好，装好，顺手丢一袋事先备好的佐料在里面边递给客人边说，别慌！一个一个来。不大一会工夫，六点过，顾客渐少，菜也见底了。收摊回家，直把乔乔惊得心下暗服。
她们一边帮三舅公把东西往回搬，一边听他说，每天也就是固定的出来卖这两个多小时，时间久了，都是老顾客争相来买。所以生意倒还稳定。
从此，乔乔一心一意的和三舅公学起卤菜来。这卤菜别的功夫不说，就是洗起来特别麻烦，油腻腻的。尤其是洗猪肠子，得好几道功夫，洗不好卤出来的味就不正。那卤味又特别熏人，一天下来，感觉一头一身都是卤味，乔乔不免从心里有点厌嫌，转念又想，做事总不能老没个定性，只得耐着性子坚持。慢慢的倒也习惯了。只是干了一年下来，三舅公并不曾将他的配方告诉乔乔，乔乔不过就学会怎样清洗用料，怎样下锅，几成熟起锅，至于那锅里的配料何时添何时减何时换都是三舅公一个人悄悄做了，她连边都沾不着。她有时心里也着急嘀咕：这样下去是学不到真传的，怕是白干了。但知道那是人家的秘方，人家不愿教，是不能打听的，便绝口不问，只想着将来另找着出路做别的去。
却说这个三舅公，名叫李财旺，同辈人都叫他老李头。祖上曾是开菜馆的，听说还曾红极一时过，后来解放了就没再做这行，到了老李头就去做了一名小工人，后老李头退休早便把家里祖传的卤菜秘方拿出来做点卤菜卖，不想一卖就停不下来，一晃卖了近二十年，这其间老伴去世了，几个子女也都有了好奔头了，现在也不指着他这点钱度日，都叫他回家休息，颐养天年。他也想歇下了，只是想着这卤菜就这么失传了，总有点可惜，虽也有些穷亲戚想学去做点小营生混日，只是这老李头原也是个性情中人，不合他心意的人他不肯教。所以在亲戚间也落个不好的名声，不大有人愿意和他走动。
如今这乔乔在他身边呆了一年多，看这孩子话不多，却倒也有眼力见，从不多问。且看到他换下的脏衣服不声不响的就拿去洗了，从不像他那些孙男孙女和亲戚，每每来了提些不中用的糕点糖果，只知道坐在那里高谈阔论。这让他心里生出几分温暖和喜爱，决定把卤菜传给乔乔。自己也好安心休息，每天出去和老伙伴们下下棋，聊聊天。岂不快乐！
于是这天收摊回来，老李头便摸出一张发黄的纸给乔乔说：“娃儿，收好了，这个就是你想要的，以后的路自己摸索去吧！”乔乔接过，心里万分感激，嘴上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说：“三舅公，我应该给您点钱，我知道这个东西是不随便传人的。”老李头摆摆手说：“要钱我就不会告诉你了，你拿去吧，从明儿起，我这个摊子就歇火了，你要愿意，你接着来卖吧。我只想嘱咐你，以后这个方子不用了不要乱传人啊！”乔乔使劲点点头说：“我记住了，三舅公！”往后，逢年过节乔乔少不了都要来拜望一下老人家，就是平时也常来帮他收收洗洗的。老人倒也欢喜。
小摊在乔乔手里继续营业着，因这一年多来老顾客也都熟悉了乔乔，见不到老李头也不见怪，所以生意倒还比较稳定。乔乔悬着的一颗心也才终于放到了肚子里。只是好景不长，才卖得几个月的光景，刚刚尝到一点甜头，却传出老城改造，这里不允许再设置任何摊位。乔乔无奈，只得收摊回家，另谋打算。
当下小四和彩娥便给乔乔出主意：眼下咱村租出去这条饮食街是越来越热闹了，何不在这里盘下个店，就势做大点，连着卖炒菜。乔乔说：“一是没那个经验，二是现在也没空位置。”小四便道：“这条街，什么不是黄大哥说了算，你何不去求求他，他想让哪家关门还不是找个借口的事。我们帮你去说。”乔乔一听便不高兴的说：“我才犯不着做这种下作的事，再说这些人也不是我喂得起的！”小四和彩娥深知乔乔的脾气，便不再多说。
到底还是彩娥脑子灵光，在一小学对面给乔乔找到一间二十来平米的铺面。她说这里周围分布着好几个小区，住家户多，又是去菜市的必经之路，家长接孩子顺便带点菜也方便。再说有个铺面就不用天天支摊收摊，刮风下雨也不怕了。卤也就在店里卤，省得把家里搞得卤味熏天的。乔乔自是欢喜，很快就把店开起来了，不久生意也日见好起来。孩子也上小学了，也不大操心。她婆婆便天天到店里来帮忙。娘俩个倒也忙得开心。只是乔乔见婆婆身体每况愈下，生病了叫她休息她也不休息，硬撑着，心中十分不忍，自顾找了两个小工帮忙，逼着婆婆回家休息去了。
六
有时候，在忙碌的间隙，乔乔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在指缝间静静走过去的不急不慢的日子，想想躲在这喧嚣热闹的背后过完这一生也未尝不好。只是，有时候，一丝丝的伤感会在不经意的任何一个时刻悄悄的袭上心头。有时在她临镜理着那一束青丝的时候来，有时在她独自默默行走在路上时来。
这一日，刚开了张，还不到人多时，乔乔正低头切菜，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给我称二两猪耳朵。”心里一震，脑子里‘嗡’的一下，抬眼看时，正好一双眼睛也看过来，那眼神也是一惊。系着围裙，拿着菜刀，满手油渍的乔乔便一下子呆住了，脑子里没了反应。呆了约一分钟便木然的转身进了操作间。那人也呆呆的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付了钱转身走了。
这里乔乔像是掉了魂似的发呆，那边杨凯也是一边茫然的走着一边内心掀起了巨大的波浪。乔乔系着围裙，拿着菜刀的样子不知怎么让他的心里产生了一丝丝的怜惜。说实话，这些年来，虽然乔乔的影子偶尔也会窜进他的脑子里来，但早已被现实生活的点点点滴滴挤得模糊不清了。如果不是今天偶然来接孩子，听了妻的嘱咐来这家店买卤菜突然遇着乔乔，她大概也就永远只是他年轻时曾做过的一个梦而已。十年了，他们虽同在一个城市，却过着彼此毫不相干的生活，隔着岁月长长的河，连望回去的勇气都没有。这十年里，他终于有了自己一点稳定的地位，车子、房子，甚至老婆孩子这些在十年前他想着那么遥远的东西现在他都有了。而生活似乎没有觉得幸福，也没有觉得不幸福，就这么自顾自的往前走着。有时他也会想，如果当初不要那么看不到希望，如果他和乔乔一起奋斗到这个结果，他的生活又会不会有一点不同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觉得累了，不愿再想。只是一闭上眼就是她的影子，挥都挥不去。
杨凯终于又出现在乔乔的小店里，一次、两次、三次……然后一次比一次泰然自若的出入，乔乔也一次比一次面不改色，目不斜视的与他做着买卖。好像她们从来就不曾认识过。这样持续了大概一月有余，一天刚关了店，乔乔就接了一个电话，她喂了一声，对方没有声音。她心里立时慌了一下，马上意识到是谁，便也没出声，半天，她才把电话挂了。一看，是个陌生的号码，她的号码店门上就有，他自然知道。挂了电话不到一分钟就接到一条短信，不用猜她就知道是他发的，打开一看，写着：你还在恨我？连正眼都不肯看一下我。乔乔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百感交集。把短信删了，也不回。她感觉到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她。
乔乔没有反应，杨凯一点也不意外，虽然隔着十年的光阴，他对乔乔并不觉得陌生。他甚至觉得她还是他的那个乔乔，那个冷着脸多时却会突然抱着他赖在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的乔乔。他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知道她。
七
这些年家里终于攒了点钱，乔乔便寻思把房子加上层。她公公婆婆自是欢喜，一家人兴高采烈的行动起来。沙灰、水泥、砖块一样样的往屋子里堆。加层很快也就起了，施工的头说让她们把里外墙砖、地砖一并买来好一口气做完。连月来，大大小小的进料，乔乔没少跑，还是小四和彩娥时时的来帮忙。黄全仍以跑车为由，一点使不上手，叫他去监工，他也不过到场走一圈了事，只说自己又不懂，在也是白在。仍偷了空就去打麻将，就连守料这些事也一并丢给他爹妈老俩口。乔乔见他在这大事上也如此，便赌了气，横了心能做的尽量自己去做了。这天独自一人来到建材市场看磁砖，又是选料，又是对比价格，又是计算面积，等到一件件点了数装上车时已是傍晚时分。满满的拉了两辆农用车。乔乔不放心，自己坐了一张车押运，让另一张车紧跟其后。车刚行至半路，突然狂降暴雨，这夏天的雨来得猛烈，一会儿大街上就积起了两尺来深的水，车前行不了，只得停下。这车是敞蓬车，顶上虽然自制了一个简易的雨蓬，却那里经得住这样大的雨，人一会就淋得像落汤鸡了。先乔乔看着脚下湍急的水流，觉得像坐在船上一样，倒有点新奇。可随着夜色渐深渐暗，身体渐凉而雨仍没有停的意思，这点新奇也就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就是无尽的沮丧。人像个木偶似的坐着，动也不想动。眼泪和着雨水顺流而下。
好不容易雨住了，等积水落下去一些车子才启动，回到家时她婆婆早就急得在门口张望半日了。见了她忙心肝儿的招呼她去换衣服。乔乔也等不及去换，又看着工人把料子如数下了，检查了一下损伤，付了工钱。见夜已深，大家也都还饿着肚子，想这些工人也不容易，就又抽出一张一百元人民币当着工人的面给了工头，嘱咐他带着他们去吃点东西再回家。
一切停当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她婆婆让她洗了澡，换了衣服，把热乎饭菜端上来，还找来感冒药硬让她吃了。乔乔心里便生了感激。这时黄全才玩了回来，一家人对他都没有好脸色，他自知理亏，倒又处处讨好着乔乔，乔乔也不领他的情，赌气睡了。他涎着脸来亲热她，她翻身朝里睡了，说了些难听话，他便无趣，自顾唉声叹气睡了。
乔乔自觉冷心，到半夜才睡着。迷迷糊糊中好像她家的厨房下水道突然蹋了，脏水一下子不可抑制的奔涌而出，即而变成滔滔洪水，她一个人站在岸边，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拼命的朝前跑，跑也跑不动，一急就醒了。原来是做梦。乔乔突然醒在黑夜里，心里无限伤感，她觉得这些年来，她就是一个人向前走，遇着什么就是什么了。
八
杨凯最近几月常见乔乔不在店里守着，后来才得知她家盖房子，又见她像是瘦了一圈，憔悴了许多。心里更是怜惜。这天便守在她店外，远远的等在路边，等她关了店门走过来就堵住她让她上车说是带她去吃饭，乔乔冷着脸理也不理他，他强行把她拉上车说：“不就是一顿饭吗，我还把你吃了！”乔乔垂着脸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杨凯驾着车一路奔驰出了城。俩人一路无话。乔乔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哭什么。杨凯一直默不作声，突然伸出一只手来把乔乔的头揽在怀里，慢慢把车停在路边。乔乔也不挣扎，更是哭得伤心欲绝。杨凯由着她哭，边吻着她的头边哽咽着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杨凯的出现，让乔乔重新焕发了光彩，同时也陷入了迷茫，她常常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微笑，一个人偷偷掉眼泪。
入秋后，婆婆却突然一病不起，乔乔少不了忙前忙后的侍奉，又是上医院又是熬汤煎药。这一日，精神头稍好一点，乔乔便扶她到楼顶花园里坐坐。乔乔边跟婆婆闲聊边拿了些衣服坐着洗，她婆婆突然对她说：“乔乔啊，我也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有件事妈跟你说，你一定要答应妈。”乔乔一下慌了神，忙说：“妈，你想到那里去了，这人老了谁不生个病，只要好好吃药打针，几天也就好了，别多想。”她婆婆接着说道：“我知道，我们黄全贪玩，但他没有环心眼。以后不管咋样，你都要顾着他过，不要离婚，别让亲戚朋友笑话。啊？”乔乔低着头洗着衣服，不敢正眼看她婆婆。嘴里连连答应好。
冬天过去一半了，婆婆的病仍不见好，不久便撒手人圜。一家人忍着伤痛把丧事办了。
杨凯仍时时的关心着乔乔，这天乔乔约了他出来。见了面，杨凯拿出一个袋子，打开，抖出一条漂亮的花裙子说：“从来没有给你买过东西，知道别的你不稀罕。这个是你以前喜欢的，那时穷，没有给你买过，现在虽然晚了，总算也是一点心意吧！”乔乔想要不收，想想终于又没有开口，接下了。郑重其事的对他说：“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杨凯沉默了半晌说：“我尊重你的想法，可是……”不等他说完，乔乔便道：“隔着命运的河，我们已经不能伸出手臂互相搀扶，还能奢望什么？过去了的，不管是对是错，都是我们自己选择的，还能说什么？还能怎样？”
看着杨凯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阳光下，乔乔的心也一点一点空了。
九
快到年关上时，乔乔突然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忙忙的赶了去时，大姐、二姐也都在。她母亲一见了她忙说：“你爸就念着你呢！快看看去吧！”乔乔来到父亲病床前，父亲见了她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闲谈了几句，她父亲便抖抖索索的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本本来递给她说：“这是爸爸当年给你买下的一套房子，姐妹几个就数你操心，本来是要给你结婚用的。当时没给成，现在一切都过去了，还是你拿着吧，你姐她们都有奔头呢！ 乔乔茫然的接过房产证，拿在手上看了半天，突然滴下泪来，她哭她的一生就在这张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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