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浩特
杨献平
在巴丹吉林沙漠腹地，有一座被遗弃多年的西夏城堡──哈拉浩特(黑城)。坐落在黄沙之中，以古塔和残垣向着天空和大漠诉说着历史和人世的沧桑变幻。大批的黄沙已将它齐腰掩埋，而这并不能掩盖它内心的声音，在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力量，透过干燥的地表在天地之间蔓延。
我是沿着弱水河走来的。在黄沙中行走，使我真正地意识到了人世的艰难，硕大的太阳像是一张巨大的铁弓，不停地发射着灼热之箭。但清澈的弱水河悄无声息地在我身边流淌，细小的浪花如同珍珠，泛着太阳的光芒。我登上一座沙丘，却又看见更多的沙丘，一座座，一道道，构成了一个迷离的世界，在平淡之中透露出玄奇的意味。而哈拉浩特则像一位智者，用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擦掉汗水，继续向哈拉浩特走近。
登上一面沙坡，整个哈拉浩特便很不雅观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一大片的残墙废墟，仿佛大地脸上的一块丑陋的疤痕。而那座尚还算完好的古塔，则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我沿残墙走着，脚下晃晃悠悠，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事实上，已经有很多的人在此留下崐过自己的足迹。那些用汗水和智慧建造哈拉浩特的先民们，如今已然消失了踪影。生命的易逝让人倍感哀伤，但一件东西总不能让一个人终生占有，总要有一个新旧交替。只有这样，自然和人类才会永葆生机和活力。
生活是艰难的，但平静总能给人一种安慰。而战争的马蹄却无处不在，公元1227年，朱元璋派大将冯胜进军西北，剿除元王朝的残余部族，兵至哈拉浩特，遭到了守将卜颜铁木耳的坚决反击。激战数十日，明军强攻不下，便将流向哈拉浩特的弱水河堵塞，令其改崐道而向东南。这是一种比杀戮还要残忍的行为。可是战争总听不见无辜者的呻吟。卜颜铁木耳见生逃无望，便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小，将大批的财宝投入枯井之中，于半夜突围，由于寡不敌众，死于乱军之中。哈拉浩特沦陷。而明王朝却没有足够的精力来管理这座城市，荒弃成了哈拉浩特的必然命运。
我又一次黯然神伤，为什么一些东西要成为垃圾和废墟呢？难道仅仅是战争的原因吗？任何一种现象，都带有强烈的人为痕迹。关于哈拉浩特的以往。我们只能从马可· 波罗的游记中获得了。公元1221年，旅行家马可· 波罗到达甘州(今张掖)后，听当地人说，在巴丹吉林沙漠深处，有一座西夏建筑。马可· 波罗意识到这是一个重要所在。早在元朝之初，党项族和唐古特族便在成吉思汗大军的强大攻势下分崩离析了，盛极一时的西夏王朝从此灭亡。但马可·波罗有幸看到了哈拉浩特的繁华面貌：窄而笔直的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辽阔的牧场上牛羊成群，嘹亮的歌谣响彻云霄......而今，这一切就像梦境一样，清晰而又虚幻地悬挂在我们的脑海中。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在哈拉浩特荒废了500多年的历史中，竟然没有一个人来过这里，卜颜铁木耳投入枯井之中的财宝也未被发现。直到1886年，俄国人波塔宁偶尔涉足其中，发掘出了大量的珍贵文物。他在<<中国的唐古特──西藏边区和中央蒙古>>一书中写道：“在(土尔扈特)古文献中提到额里· 哈拉· 硕克城遗址，它位于坤都仑河(即弱水河下游)北部，即位于额济纳东部支流一天的路程处，也就是说，看不到大的卡拉伊(意为不大的城墙)，四周有很多被沙填平的房屋的遗迹。拔开沙，可找到银质的东西，在城墙周围是大片的沙地，周围没有水。”此后不久，又一个俄国人科兹洛夫读到这本书后，欣喜若狂，他在自己的回忆录上这样描绘当时的情景：“对哈拉浩特的想念，完全吸引了我的注意和想象......，我是多么向往哈拉浩特和它神秘的宝藏啊！”从1887年开始，科兹洛夫先后四次来到额济纳，想方设法向当地的蒙古人打听哈拉浩特的确切崐地址，前三次都遭到了拒绝。第四次，科兹洛夫用金钱打开了前往崐哈拉浩特的道路。他雇用了一个当地人，每日用毛驴为他送水和食物。科兹洛夫在哈拉浩特整整待了一个月，他挖掘出大量的珍贵文物，并以最快的速度运回俄国亚洲研究中心(现为东方研究所)，使俄国人对中国的西夏历史研究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据科兹洛夫说，当年他走进哈拉浩特的时候，那座类似于清真寺庙的古塔里堆满了经卷，塔的正中央，还有一具喇嘛的骷髅，坐在黄土地上，体形基本保持原样。
我的心又开始疼痛，这是在中国土地上发生的事情。这是一种悲哀呀！我无法说清自己心疼的原因，但我知道“尊严”二字怎么写。夜郎自大的封建统治者，除了专制、荒淫还有什么？有人说，学术无国界，可面对珍贵的东西却弃如敝履，这是一个优秀民族的传统吗？还有那些被金钱打败的“告密者”,与其说是一种出卖，倒不如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愚昧和无知......
太阳仍在猛烈地烘烤着大地，沙漠像一头焦躁不安的猛兽，散发着极其嚣张的气焰。我在断墙上伫立了很久，旷野的风撕扯着我的衣衫，有一种旗帜飘扬的猎猎之声。
走在偌大的废墟中，有一种阴森的感觉。黄沙深深,我的鞋子里灌满了滚烫的沙粒。整个哈拉浩特沉浸在寂静之中。我缓步走着，像走在一座幽深的墓穴之中。用手拔开黄沙，可以看见一些白骨，让人惊悸。站在古塔面前，我顿时小了许多，像一个侏儒一般。塔身高约15米，塔尖业已断毁，周身斑驳。我想进入，可塔里堆满了黄沙，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我想：那些经卷该不会让科兹洛夫们全部窃走了吧，如果还有的话，也早已化作了尘土,还有那位喇嘛的尸骨，也不知变作了什么样子，谁又会在意一具骷髅呢？但那位喇嘛总能让人感觉到一种精神的力量。当城堡陷落，惨杀和呻吟之声传来，他是否也在颤抖呢？可有又什么能够阻止心灵的漫游呢？也许，他的尸骨也被黄沙吞噬了，在厚厚的黄沙下面，他的灵魂是否还像原来那样新鲜呢？以肉体的苦难来换取精神上的愉悦，这似乎是一种永生的方式，但真正的智者，却总能在喧嚣尘世中静心安坐，以思想之翼探触人世万物。我崇尚这样的生活，但我只是一个崐红尘俗世中一个欲逃不逃者。眷恋庸常不是我的过错，智慧总是在现实的土壤中开花结果。
带着沉重的思绪，走出哈拉浩特，日光转暗的时候，我站在弱水河畔，向着哈拉浩特，向着历史和时间，生命和灵魂，俯下身来，鞠躬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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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12-13 1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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