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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大 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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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9 17:0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大   黑
  
                                                                               
魏建军
  
                                                          

  
  印象中大黑是一条狗的名字。
  
  在一篇小说中,叙述是这样开始的,大黑是一条狗。
  
  好多次,当我写下“大黑”这两个字时,我的手也不时地要抖一下。抖落在不成形的稿纸上,涩涩的文字躲在眼睛看不见的角落。那儿是我的一只手制造的更为深远的地方,阴影在暗处影绰绰地侵蚀了那些落于纸上的声音。
  
  一只鸟叫的时候,我没有醒来。
  
  我躺在一个工地的沙石中央,烈日炎炎下石头灼得人屁股生疼。但我还是睡着了。就这样,在中午,无风的工地上,一大群工人都走了,把正午的阳光留给了我,陪伴我的,只有大黑兄弟。
  
  大黑,于是不再以一只狗的印象出现在了我的生活中。他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当我第一天进入这个工地的时候,几乎是所有人都在洗掉打工时衣服上的汗渍,抖落一身的疲惫,男人们刮掉胡子穿上5元一件的T衫逛街时,大黑却留一张仿佛满是油垢堆满的黑脸,一个人靠着楼层看时光。
  
  他看到了什么呢?
  
  这个沉思的样子吸引了我,我的好奇心让我走上前去。
  
  “师傅,你咋不出去转悠呢?”
  
  他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一动不动。眼睛的余光似乎扫了一下,又马上恢复了沉思的常态。
  
  蓬乱的头发,似乎已经打结很久了。一双黄胶鞋,样子还是军用的,耷拉着被大黑踩在脚板下。风从足指间刮过,只是太弱了,仿佛轻的不在。
  
  目光发暗的大黑,眸子外的光亮被更多的黑圈围住了,从眉毛到鼻子,黑圈一圈又一圈的环绕下来,一直延伸至酒窝。在酒窝处,两道黑线圈像个“八”字一样撇在大黑的脸上。黑,几乎成为大黑脸庞颜色的常态,整张脸似乎和贴着白瓷砖的楼墙形成一种辉映,这时,大黑裂开了嘴,胡子叉分开来,一排发黄的牙露出来,仿佛要接受检阅的样子。生活像是突然给我来了个冷幽默,让你不好再上前打扰他了。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自那后,我每每叫他大黑,他也不在意。后来问他真名,他说就叫大黑吧,大黑好。他或许比我更清楚自己的名字只是个符号,叫什么,都是一样的。像我们这样在工地上干活的人,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这个我第一天进入工地时不好动的人,第一次让我知道,人活着也仅是个符号。好多年里,我和他一样,就是活在符号里,仿佛明天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当我和大黑共同睡在一堆沙石上,无所畏惧地面对天空和太阳,我们竟都头挨着头睡的很香。大黑似乎拉出了声,口角流出一道涎水,只是里面沾满了水泥灰,一出来就被烈日烤成一道路,那路上,大黑准是做成梦了,梦里,大黑也许走得很远。
  
  这其实已是几个月后的中午,这时,我已知道大黑黑的缘故。已过而立之年的大黑,从小就有一个贫穷的家庭,中国有很多这样的家庭,我也已不想对贫穷作以描述了。直到大黑的出现,他唤醒了和我身上一样的东西,我知道很多年里,我其实一直没有摆脱掉这个可恶的字眼,他甚至比我更惨,15岁就出去到山西打工了。去大同,在那个产煤的地方,当然只能是做一名矿工。每天煤屑掺杂着汗水,久而久之,越来越多的黑遮住了身体上能够遮蔽的所有光亮,浑浑浊浊地形成一层层的黑圈。水,已经不再是完全的清净之物,很多工人上井后早已累得只是用水糊弄着抹一把脸就去吃饭和睡大觉了,哪儿顾得上这些黑线的侵蚀。像“八”字撇般的黑线,粗重,浓厚地镶嵌在了一个个像大黑兄弟般的工人师傅身上,在这些脸上,白色是奢侈的,黑色是暗灰地、颓败地,是渗着油汗的的苦痛,是一名合格的矿工兄弟身上必备的一部分。大黑提前拥有了它,这些救命的黑色线团。几十年来,他延伸了、深化了它们。它们复活了生活的苦痛,却把一双原本可以明亮地眸子萎缩在了一大片黑暗中。当大黑走在阳光灿烂的街上,他总会不时怯怯地说:我心里发虚,我害怕。
  
  一般人是不知道这个像汉子般健壮的人怎么会如此胆小甚微?
  
  而我知道。先前我也是不知道的,可生活教会了我。他是被生活吓住了。
  
  他在矿上曾见证过无数的死亡,他总觉得,下一刻,那个裹了白布的黑面人群里,就有他。
  
  就有他大黑。
  
  他害怕下井。可是,他更害怕阳光。说到底,他仿佛是被阳光逼着下井的。在井下,在无边黑暗中矿灯相遇的地方,他原先可以挣下他弟弟上学的钱,往后他可以挣下供妻儿在白天有着落的生活。
  
  在甘肃陇西一个叫巩昌镇的地方,他的儿子据说已满12岁,上了小学五年级,会写很多生字,出门赶集市时,也能帮着妈妈算账了。
  
 
                                                                   三
  
  正午的阳光毒芒般地射下来,看到两个呼呼大睡的人,一定会沮丧地叹息光芒竟射在了两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有时,时光就是这样搞笑,那一年,我17岁,家中突然横生出许多变故,原本还能温饱的家庭一落千丈,在那年暑假结束的时候,我辍学了。
  
  对于很多孩子来说,那仅是个短暂的40天的假期,而我,却从父亲的眼神中知道,我将可能放一生的假了。我看着父亲,父亲有些惊慌,似乎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一向干练的他,嘴巴也吞吐起来:不行,你退学后就在村里赶牛吧。
  
  什么也不用说了,父亲。我盯着他,一点也没有责怪谁的意思。他太弱了,一个没有健康、积蓄和势力的农民,如何能面对命运的嘲弄和打击呢?
  
  17岁,真是雨季的年龄。雨水仿佛第一次落在我的身体和心魂里。只是这雨水坚痛、苦涩,一点也没有浪漫的味道。
  
  多年来,雨水仿佛下在了别处,雨水仿佛只是滋养着人。可是,那一年,雨水就是雨水,是浇打着落下来的。那一年,我和父亲走在离开村庄的路上,天上阴布着一朵奔跑的云,遮住了我和父亲身前身后的影子,然后聚精会神地落下来。
  
  事后,我曾问过村里很多人,他们说,那一天,村子四周天气晴好。
  
  晴好?分明是大雨倾盆嘛!
  
  难道,不测的风云仅仅是针对我和父亲两个人的,或者,是一场身体里的风雨?
  
  雨,终是落下来了。
  
  在那年暑假快要开始时,我对各位好朋友、好同学含着微笑分手。我装出我们会永远一起成长的样子,只在某一个下午,我把书包塞得满满地,欢喜地背在身上,一点也不想扔下。
  
  我走在校园里,踏过林荫小道,绕过绿草花丛,穿过400米的跑道,大汗淋漓地用飞射的动作踢着像足球一样的空气,把球重重地射出去,把自己重重地扔出去,重重地,听身体落在操场上的回响。校园里仿佛静得没有人,我似乎完全占有了它,我似乎和那些大树小树一起成长着。
  
  可是,失重的感觉总是暂时的。起来后,往往悔恨起自己以前的不用功,叹息声拉得很长,却只有自己听见。树间,一些鸟儿在飞,不管飞得多高,我都感到心慌,老是担心它们哪一天会掉下来。
  
  这就是我离开校园时当天的感受。许多次,当我忆起那一天离开时的情景,不由得会替自己捏把劲儿,要是我不是一个农家孩子,是否会马上就那么自然地走进那个工地?
  
  我对着工头说,我不是学生,我很能干活的。
  
  工头贼精,笑了,我不管你是不是学生娃,只要别人问你时你这样说就行,同时还要说自己满18周岁。
  
  我用力地点点头,仿佛在那一刻17这个数字一下子就晃过去了。从此我将忘记自己是个学生,我要让别人知道,我是做粗活长大的。
  
  不成想,在我进入这个建筑工地的第二天,我在第一天里观察过的大黑却成了我的领班师傅——在搅拌机前活水泥的师傅。
  
                                                           

  
  也许工头见我是个愣小伙的缘故,他说给我分了看似比别人轻的伙计——拉水泥。
  
  起先,很不顺利。平板架子车松松地在我手里,尽管我已经使了劲儿,步子连贯地走,没有出现岔步,可是,到了仓库门口,我还是吓住了。领工说,今天你把这半仓库水泥搞定就行了。
  
  ?
  
  没有回答,无二话,他就直走了。
  
  半仓库?像30×30米大的仓库的一半,这是什么概念啊。
  
  不由分说,我立即投身其中。
  
  刚好不容易推上去一袋,车却马上仰朝了天,一袋水泥“砰”的一声就倒下来了。赶快扶压车头,快速装货。
  
  终于装好了。1袋50千克,10袋1车,满满的。
  
  拉,不动。还是拉,好像不动。
  
  一查看车轮下还堵着一袋呢,真狼狈!
  
  终于拉动了,却是迟缓的。刚进入工地时的兴致全无,天早就阴在那儿了。
  
  ……
  
  看见大黑了,却只看见愤怒的嘴巴,看见那声音扭曲着形态,像剑一般绕过来,包围了我,直指我的咽喉。
  
  磨磨腾腾的,不行就回家吃奶去……
  
  终于拉到搅拌机跟前了,我开始卸水泥,卸,扔……
  
  大黑也不帮我,又骂开了。你扔个球啊,散开了我把你扔进去吃屎啊……
  
  我也愤怒了,狠狠地瞪着他,看到他黑色的脸,我却忽然有些恐惧,这好像是我在哪张报纸上看到的一个像杀人犯的脸啊。
  
  我在咒他像一个杀人犯。
  
  过了一会,当我拉了几趟水泥回来卸时,他也过来帮手。我一把狠狠地推开了他,我仿佛不需要怜悯和同情,我更受不了轻视,尤其是受像大黑这种像杀人犯般的人的轻视,我会感到无地自容。
  
  大黑嘿嘿地笑了,笑得很坏。小伙子,人还挺倔,有点脾气。
  
  我头都不理,只是狠狠地干着自己的活儿,忘掉自己是一个人,想起一句广告语,男人,对自己就要狠一点。
  
  狠狠地,狠下去,把自己完全狠下去,半仓库的水泥才能拉完啊。
  
  打混凝土一般是不能停下来的,我更不能停下来。
  
  晚上加班,大黑还在那儿,在搅拌机跟前忙前忙后。有时看他一会儿铲沙,一会儿铲石,一会儿配料什么的,我的心一下又软了。觉得眼前这个很自私,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干起活来还是蛮卖力的。在工地上,我后来知道,赢得别人尊重的办法,对于下苦人几乎是唯一的办法,就是卖力。
  
  一整天下来,我终于拉完了半仓库水泥,我拉的是“鸳鸯牌水泥”,甘肃武山鸳鸯牌水泥。这名字那么熟悉,许多年后,当我想起这个名字时,有时会很激动地对自己说,曾经,我很吃力地搞定了它,每次一车,整整十袋,1000斤,17岁时我仿佛是一头牛。
  
  我的头上、眼角、鼻孔里也因此满是水泥,和着鼻涕和汗水,都快凝固了。
  
  我跑到放水池边,清了一下鼻孔,感觉呼吸通畅多了。
  
  快要天亮的时候,许多人累趴下了。楼上这时喊着说要一罐车活好的水泥,我自告奋勇地去推。
  
  大黑给我一罐车,沉沉地似乎有无比的重量。一推,刚走几步,脚下一打颤,车轮不知怎么一转,满满的一车水泥灰倒下来,我却挂在了车上。大黑像是不要命地从搅拌机那边跳过来,一把扶下我。
  
  下来后一看,一根钢筋插在车罐中央,是一个摇手把,一不小心,它就有可能插入我的下身,惊骇一场呀!
  
  大黑又开始愤怒地骂我,什么傻大妈,笨手笨脚啊,人笨了也不是吃药打针的……
  
  我又急又气,对他的好感顿时丧失无几,我又不是你儿子,即使死了,又与你何干?
  
  大黑眼里渗出一滴水泥,眼珠转了一下,像是求我似的,说年轻娃,你比我的孩子也大不了多少,开始我嫌你嫩,也就是试试你的决心。刚才,我是真怕你出事啊。
  
  我不语,呆呆地坐在那儿,一点也没有领他情的样子。
  
  天,越来越亮了。
  
  我没事。大家都走了。大黑也走了。
  
  我拿出身上仅剩的1元钱,去集市摊上喝了碗粥,就跑到工棚里呼呼大睡了。
  
  睡觉,第一次变得死寂沉沉。
  
  从早上8点到下午4点,我一直在沉睡。偶尔梦见有人吃饭,有人吵闹,也仿佛仅是梦里的事。
  
  最要命的是我梦见自己的右脸丢失了,用手不断摸,也找寻不到了。恐慌像一地乱飞的鸟,啄醒了我。
  
  醒来,我发现自己右手沉沉地,托着一块东西,放下,是一张水泥块,在梦里,它长在我的右脸上。
  
  在人生鼎沸的集市上,我是怎样托着一张水泥块去吃早点的,已经成为过去的事了。怎么没有人上前围观我呢?难道是他们已经厌看我们这些建筑工人了?
  
  这个结论给了我很大的打击,在人群最喧哗的场所,没有人发现我,包括我自己。
  
  多年后,当我回想起这个情景时,我一下子想到大黑,做了十几年矿工的大黑,他的每一天是怎样度过的呢?
  
 
                                                                 五
  
  来工地5、6天后,我和大黑结束了打混凝土的活计,被工头支去拉砖头了。
  
  我倒没有什么,大黑却极不乐意。拉砖的活计,大多是老弱病小干的,大黑当然认为自己不属此类。还有一点,他是有名的砌墙工,让他去拉砖,有英雄不遂之意。
  
  可是,大黑不是工头,工地上,即使一个小小的工头,对付我和大黑这样的人,简直是太不当回事了。
  
  当大黑和我拉着车去装砖头时,我却很坏地想,看你平时牛逼哄哄的,还不是和我一样照样拉砖。我们都是小人物,我们都是阿Q和小D,你以为自己是谁,会砌墙就了不起吗?没人用你,顶屁用。
  
  大黑似乎在心底听见了,却只是默默无语。车子在他手中,像一根随处可走的蛇,我看见他只用两根手指就牢牢控制住了这辆我需用两手才能把握的东西。车子行走在路上,我的心渐渐不安起来,想到对大黑的嘲责,像车子到地方时的声响,“哐当”一声,重重地羞耻了我。
  
  大黑像没事似的,两手一下抓起8块砖,咔嚓一下,就到车上了。然后对我说,像这样,装吧!
  
  我应声,扑向砖头,一次却可怜兮兮的抓4块砖头。大黑,却自个儿歇在一旁,抽起旱烟。
  
  我又急又气,却无法。默默地干,4块、4块、6块、6块、8块、8块……和他一样了,我使劲地装,谁怕谁啊,力气不就是这么慢慢变大的嘛。
  
  装满一车了,大黑嘿嘿地笑,小子还真行啊!来,扶我一把!
  
  尔后,他麻溜起腰,整个车平仰着向前移动起来。
  
  许多年里,我一直相信见证原始力量的时刻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大黑拉着车,劲儿出奇的大,我推着车,劲儿出奇的小。看着大黑,我时常想起我的使气和自私,这个和我一样自私的人,一旦用起力气来倒让人完全放心。在我17岁的生命中,我知道了比我力量大得多的大黑,他拉着足足有2000斤重的砖车,行走在土路上,路上没有鲜花,只有土砾块遍设的障碍。他没有遇到一个好助手,他遭遇了我这样一个心眼使坏的小鬼。
  
  后来的一段时间,情况突然好转,我也似乎发现了大黑的一次情事。
  
  当时,工头嫌我俩人手少,一下子调拨了好几对人拉砖。我们这辆车新增了一名女工人。她好像是工头的一个远方亲戚,出落得很好,以前常坐在大棚下开升降机。进入工地后,我一直羡慕开升降机的人,就那么一下,升降机或升或降,全在她的念想之间,平时看去闲得很,只是坐着,而“坐着”在我的概念里,简直就是在享福。
  
  当她加入到我们运砖的队伍中时,我的干劲上来了。她在这个工地上,真有一种在土堆中生出的天然美丽。可是,她却仿佛不知道似的,只顾干活。美丽对于下苦人,有时是不当一顿饭吃的。生活生生销蚀了许多这样可以炫耀的美丽容貌,而把坚硬的土块投送到她们的怀抱,让人惊异的是,她似乎毫无怨言,竟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它,这让我不时惭愧起来。她们哪像我,自以为念过几天书,就从心里有时轻贱卖苦力的活计。
  
  她来了,大黑也更像一头牛了。平时叽叽咕咕的,这时只干活,话也少了。我纳闷,这人要是不骂人人还不习惯呢。
  
  一天,路旁来一卖煮玉米的。大黑一下买了三根,给我和女人每人一根。我赶快接了,那女的却推着不要,大黑不说话,硬是塞到她怀里。热气腾腾的玉米棒啊,碰到像我一样时常饥饿的主儿,几下就不见了。而那个女人,却责备起大黑来,挣钱这么不容易,你怎么乱花钱呢。大黑嘿嘿地笑,一连说:吃,趁热吃,吃了干活好……
  
  吃完玉米棒,后味有点甜。我一看他们俩,忽然觉得也有那么一股味儿。
  
  平时不怎么大方,晚上出去常让我请吃5毛钱一根鸡肠的大黑,这次怎么肯花3元钱买玉米棒子呢?
  
  嗯,有情况!
  
  几个月后,当我问大黑,你是不是和那个女人有一腿时,大黑给了我鄙夷的眼神。没有,……绝对没有!我是看他一个人在外打工不容易,她丈夫是在工地上死的,他一个女人家打工供尽娃娃上学,一些人还打她的注意,我能不帮她吗?
  
  我似乎一下明白上次大黑和一个中年男人打架的事了。我知道,那个一月工钱全部花在找女人和赌博上的中年男人,他肯定打过这个女人的注意,而大黑,是不容一朵花儿就这样玷污的。
  
                                                           

  
  闲时,工地上,常有人偷铁。这其中也包括我。
  
  起先我只是观望,后来发现一个“扣掐”可以卖1元钱时,一天只挣11元工钱的我按捺不住了。
  
  但这事,不知怎么让大黑知道了。亏你还是念过书的人,竟和他们一样偷铁,你不嫌掉价吗?
  
  我说:人这样穷,假清高有用吗?谁天生想偷,都是逼的。
  
  逼的?你是给自己找借口吧?我爷爷到我辈,已经穷了三世,可从我爷爷那时候就教导我们即使饿死也不要偷别人的东西,不义之财呀!你还小,现在偷铁,我看长大就去抢银行了。
  
  我突然很厌恶这个大黑,明明和我一样穷死样,还教育我?你不偷,难道就没有贼了?
  
  可到静下来时,又忽然感觉到大黑的不容易,为了每晚吃一根鸡肠子,至于给自己的良心上玷污上泥吗?
  
  自那次谈话后,我收手了。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向大黑解释我已经收手的事。也许,他还以为我一直手不干净呢。
  
  生活啊,教育了我,却没有给我解释自己的机会。这事一直搁在我心里,好多年了,一直没有向大黑澄清,遗憾就这样一直滋长在了心里,伴随着我。
  
                                                             
  
  几年前,当我经过和大黑曾经修建过的那个别墅小区,看着灯火通明的高楼时,心里却一阵阵发怵起来。在不知道时间的下一刻,它会不会就倒塌下来呢?
  
  起初,当许多人在砌这座楼时,谁也没有想着要盖一座危楼。但是工人的力量太小了,不是工头诘难就是工程监理毁墙。有好多次,砌了一半的墙就会推倒重砌。这样也好,可以保证质量嘛。大黑真是砌墙高手,他砌的墙,几乎不用水平线测量,每次都通过了工程监理的把关。可是,工头后来收买了工程监理,他们一天也不来几趟。记得有一次,工头让大家砌墙时少放钢筋,墙内可以掺杂放些杂物了事时,大黑愤怒了,工头,你是我老乡,你可不要做电视上说的那种黑心包工头啊。
  
  工头气不过,说要克扣大黑工钱,让大黑闭嘴。
  
  我和其他人也加入到了对大黑的“讨伐”队伍中,我们一致认为,工头让咋样就咋样,住这房的人不是有钱人就是腐败分子,一般人能住起这样的房子吗?倒塌了才好呢!
  
  大黑据理力争,谁的命不是命啊,要是倒塌的房间正好是保安住的那一间呢?
  
  ……
  
  有过好多次这样的争吵,好多次大黑被工头支走了。工头常念念有词地说:别看老实巴交的,刺头儿一个。
  
  现在想想,大家之前可能是和大黑存一样心思的,可是,有人为了巴结工头;有人为了恶作剧;有人因为苦怕了,反而对社会生出极度的恨;更多的人是为了无法把握的明天,为了顺利拿到工钱,竟干了和初衷不一样的下作事,而这事,有时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大黑,这个反抗偷工减料的人,在那当儿大家没有发现他的价值,他是孤独的。
  
  一年后,当我理解到大黑的不容易时,却发现自己没有干出什么光彩夺目的事。只能在平时他要什么卷烟纸,要给孩子寄什么书时,我才能帮着提供和参谋一下。
  
  日子,真的像流水,即使是对于我们这些干苦力活的工人来说。时光消磨掉了我许多的经历,但工地上的事儿,却每每在午夜光临到我的梦中。我不知道像梦一样的经历怎样影响了大黑和我的命运,在命运的结口处,我从一名学生成为一个合格的建筑工人。工头见我干活卖力,就说等主体工程完工后再去另一处工地,可是,对知识的渴望完全淹没了我。我常一次次地走过工地上的边边角角,像扣字儿一样地寻找精神的营养。有时,见到一张报纸,会对上面的广告都读好几遍。广告也是字写成的啊,然后就在心里默念。更多时候,我就会一遍遍地阅读“操作章程”:“一、不准穿平底鞋上班。二、……”等等,虽然这些是字写成的,读多了却讨人烦。我下定决心,我要离开工地,再去学习。
  
  临走时,我买了三个大西瓜,约大黑和几个工友到青年林,大黑保护的那个女人也在。西瓜一摔几瓣,鲜红的瓤映得大黑的脸黑红黑红。大黑吧咂着嘴,说,你娃想着再去上学是对的。再穷,砸锅卖铁也得上,不要一辈子呆在工地上,没前途。
  
  我感激地给大黑腾出一块绿地。我说,今天大家就放开休息,让自己当一回爷吧。
  
  哈哈哈,大家笑开了。
  
  如今想起分手时的情景,当时大家没有说什么伤感的话,也没有表达什么理想。大家似乎忘记了生活的常态,却一门心思进入了不为人知的常态。
  
  大家似乎忘记了有人在架子上摔下,受伤或者死亡;有人开着升降机;有人在拉砖头;有人抵御偷工减料;有人偷铁过活;有人蒙昧无知,只是像机器一样的干活,眼神和心灵都是呆滞的。
  
  而像大黑一样的工人,有时很多,有时又没有几个。
  
  我们这些普通人,活着或者消失,又有谁真正记挂呢?
  
  这么多年,当我好多次遭遇生命的沉疴,想起大黑黑硬的脸庞,以及他吸烟时的表情,就分明找到了活着的底线和减轻苦痛的方法。我们自从分手后再也没有没有联系上,每次却总是想。每次味道也不一样,至于具体是什么味道,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一句话,感觉很复杂。
  
  不知他还过得好吗?不敢推想,一推想,就怕他过得不好。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魏建军 于 2010-8-9 17:07 编辑 ]
2#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7:13 | 只看该作者
请小说版的朋友们指正,真心想听到大家的意见。
3#
发表于 2010-8-9 17:26 | 只看该作者
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精华鼓励!

希望楼主常来交流,请阅读他人作品,也给一点意见或建议。谢谢!
4#
 楼主| 发表于 2010-8-9 17:37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3# 邱天 的帖子

谢谢版主鼓励,有时间会向各位文友积极请教的。
5#
发表于 2010-8-9 17:4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魏建军 于 2010-8-9 17:37 发表
谢谢版主鼓励,有时间会向各位文友积极请教的。


千万千万别丢下稿件就不来了。如果那样……
6#
发表于 2010-8-9 21:58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写的是农民工生活,情节自然展开,娓娓道来;人物形象个性突出,栩栩如生!
支持精华!
7#
发表于 2010-8-9 22:19 | 只看该作者
很好。好小说,支持精华!
8#
发表于 2010-8-10 09:0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8-9 17:26 发表
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精华鼓励!

希望楼主常来交流,请阅读他人作品,也给一点意见或建议。谢谢!

支持精华!
9#
 楼主| 发表于 2010-8-10 09:0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8-9 17:49 发表


千万千万别丢下稿件就不来了。如果那样……


谢谢版主提醒,幸苦了!我其实常来看大家的稿子学习,只是在小说鉴赏方面自己还很不成熟,希望大家多指导。
10#
 楼主| 发表于 2010-8-10 09:06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7# 磊落飒爽 的帖子

谢谢您的鼓励,常交流。
11#
 楼主| 发表于 2010-8-10 09:10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6# 山野农夫 的帖子

谢谢你的鼓励,这是一段真实的经历,我只是把它记录了下来,在小说的艺术性方面还有许多不足,希望大家具体指导。
12#
 楼主| 发表于 2010-8-10 09:13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8# 刘满园 的帖子

谢谢刘老师,刚尝试写小说,就得到了邱老师和您们几个老师的鼓励,倍受鼓舞。我会积极学习并和大家深入交流的。
13#
发表于 2010-8-10 09:15 | 只看该作者
很不错的小说,作者深入生活细节的内部,将底层人物写得惟妙惟肖,平铺直叙的故事让小说有一种难得的真实。几个看似细碎的片断,将主人公的形象深化,性格突现,足见叙事功力。在小说背后,又不失散文似的优美,值得一读、学习。
14#
发表于 2010-8-10 10:29 | 只看该作者
作品主人公是我们县里人,这一点首先让我感到很亲切。细腻地描写,鲜活的细节,优雅的叙述,生动的人物形象,使小说充满动人的张力!
15#
 楼主| 发表于 2010-8-10 11:4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14# 大雪飞扬 的帖子

谢谢大雪飞扬,知道你是陇西人,我也很高兴。有很多朋友值得人挂怀!很够哥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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