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那朵彩霞

邱天

　　　　　　　　　　　　　　　　文　／　邱　天

　　1

　　一曲探戈情到深处，专心致志的舞者魏秦芳大妈没有料到脚下一滑，竟然倾倒在舞伴欧阳宇大爷怀中。这个意外让欧阳宇大爷慌忙中搂紧了魏秦芳大妈。


　　老年大学歌舞厅中悠扬的歌曲依旧，谁也没有注意到舞厅中竟然有两位老人遭遇了尴尬。


　　魏秦芳大妈脸红着，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欧阳宇大爷落落大方地将魏秦芳送回座位，并将桌上那杯还冒着热气的热茶递到她手中。


　　魏秦芳礼貌地笑了笑，说了一声谢谢。


　　她突然想起儿子吕啸龙经常嘱咐的一句话，老妈，在舞厅别玩得太劳累，要注意休息。她喝了一口热茶，对欧阳宇歉意地点了点头，说，天晚了，我还是回家吧！


　　欧阳宇说，我送送你吧。


　　街旁林荫道，路灯泛着柔光。两位老人默默地走着。


　　回到家中卧室，魏秦芳对着镜子卸妆，两朵红晕依旧泊在面颊，她用手摸了摸，却摸到脸上的皱纹，她叹了一声，岁月不饶人啊！


　　而她不知道，欧阳宇还站在小区大门外的榕树下，一根香烟直至燃到嘴儿，他才将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尖踩灭了。


　　他默默地走回家去。与魏秦芳结伴跳舞有三年多了吧？两人的情感结合，是该出结果了。他一路上都在想这个问题。回到家，他推开虚掩的房门，发现儿子欧阳小健和儿媳许晴晴正在等他。


　　爸，台湾那家律师楼又有传真过来了，让您及早去趟高雄接受大伯的遗产。没等欧阳宇坐定，欧阳小健就将他从公司带回来的一纸传真递给了父亲。


　　欧阳宇没有接传真。


　　儿媳许晴晴端来一杯热茶，爸，喝杯热茶吧！


　　欧阳宇也没有接过热茶。他看了一眼儿子和儿媳，拿过一件外套披身上，微微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欧阳宇是在生儿子、儿媳的气呢，还是在生大哥欧阳庭的气，总之，从进家门起，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闭着眼睛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却任凭思绪无限驰骋……


　　　　　　　　　　                                   2

　　在当地，欧阳家族原本是个大家。据说欧阳宇的父亲在国民党总部任过职务，只是这个“据说”现在没有人愿意去考证了。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文化大革命那个时候，欧阳宇的哥哥欧阳庭离家出走了，逃到了台湾，传说是找父辈去了，众说纷纭。欧阳宇每回忆那段经历时，心中难免隐隐作痛，哥哥不就是公社一名农技员嘛，一直在指导村民种植花卉。但是在那个“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年代，种花卉是走资本主义的，须割掉尾巴种粮食。因此，欧阳庭受到了批斗。


　　批斗“走资本主义道路顽固派”欧阳庭的组织者，正是当时造反派的头头吕造反。吕造反原名吕布林，长得五大三粗，自称可气吞山河，却胸无点墨，正赶上文化大革命各造反派揭竿而起，于是吕布林扯大旗作虎皮拉起一支革造会队伍。吕布林的造反队伍成立之初，便将欧阳庭种花卉走资本主义树为“斗私批修”的典型，批斗会连连开了三天。


　　挨批斗后的欧阳庭突然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直到两年后，突然有人捎信给欧阳宇，信中告诉他，他的哥哥欧阳庭安全偷渡到了台湾，让欧阳宇放心。这个消息让欧阳宇吓得脸色发白，怎能放心得下？在那个时候潜渡到台湾是叛国投敌，抓到要杀头的。不管欧阳宇如何守口如瓶，但是消息还是在小县城流传开了，吕布林也好像嗅到了什么，他警告欧阳宇，包庇欧阳庭这样的反革命派，是要斩立决的。那时，吕布林刚刚当上县革委会主任，说话一言九鼎，说杀人他还真的敢杀人的，更何况众说纷纭欧阳庭逃往台湾呢！


　　那时欧阳宇正和小芳热恋着。小芳就是魏秦芳，小县城人公认的美女。吕布林对小芳虎视眈眈，发誓要搞到手，不择手段。而欧阳庭叛国投敌给欧阳宇造成极大影响，迫于吕布林的压力，欧阳宇痛下决心放弃了对小芳的追求，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到偏远农村插队落户了。吕布林利用职务便利将小芳留在了县革委会工作，而且不久便强行占有了她，迫使小芳生米煮成熟饭成了吕布林的妻子。欧阳宇知道魏秦芳嫁给吕布林后，也曾经难过了好一段日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地将魏秦芳淡忘了。


　　后来，欧阳宇也娶妻成了家，有了儿子欧阳小健。


　　再后来的一次偶然机会，魏秦芳这张从思念中渐渐淡忘的面孔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这已经是三十几年后的事了——


　　　　　　　　　　                                 
　　　　　　　　　　　　　　　　　　3

　　那天天气很冷，瑟瑟秋风让沿街两旁的梧桐树叶萧萧落下。


　　欧阳宇心情更加阴冷，自打两年前妻子患癌症撒手离他而去之后，他就变得非常消沉，以至于将自己精心创办的公司提早交给了儿子打理。


　　这天，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正在听儿子欧阳小健谈公司的改革方案。那时正值金融风暴的侵袭，欧阳小健决定挽救公司而大刀阔斧进行裁员。儿子征求父亲的意见，父子俩针对裁员名单逐一讨论，以求保证公司留用的员工精益求精。


　　这时候，门铃响了。欧阳小健开门请进了一个年轻人和一位老年妇女。欧阳宇认得那年轻人，他叫吕啸龙，是公司员工。而老年妇女是……当他的目光与这女人相对的时候，四目同时碰撞出火花：“您是——”两张嘴同时发出一个声音。


　　欧阳宇居然不知道公司员工吕啸龙的母亲是魏秦芳。同样，魏秦芳怎么也猜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在欧阳宇的公司里工作。


　　魏秦芳他们来欧阳宇家里，是来请求公司老总留下吕啸龙不要被精简掉的。欧阳小健热情地请他俩坐下说说来意，而这时候，魏秦芳却一把拉住儿子的手，说，孩子，下岗就下岗吧，咱不麻烦公司了，咱走！


　　魏秦芳突然决定让儿子吕啸龙下岗离开公司，这让吕啸龙一头雾水，临来之前，母亲还说要争取争取，争取留在公司上班。怎么就突然变了？他一再追问母亲是为什么，魏秦芳缄口不说。其实，做出这样的决定，魏秦芳也诧然。


　　是因为她曾经是欧阳宇的恋人，却嫁给了吕布林？是因为丈夫吕布林曾经迫害过欧阳宇的家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啊！


　　就在魏秦芳离去之后，欧阳宇与欧阳小健在公司减员问题上也产生了分歧。原本计划书名单上，吕啸龙是属于精简对象的，原因是吕啸龙是公司绿化区园圃的花工，负责花卉种植，公司已经决定将绿化管理剥离到社会，交与一家物业公司管理，自然吕啸龙要被精简了。而欧阳宇突然决定要留下吕啸龙另作安排，欧阳小健则一再坚持清退吕啸龙。一番争执过后，欧阳小健终于做出让步，同意留用吕啸龙，但是他强调要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后再决定。


　　第二天，欧阳宇坚持由自己去找吕啸龙征求意见。他按地址找到吕家的时候，才知道吕啸龙已经一大早离家外出谋业了。面对昔日的恋人魏秦芳，欧阳宇百感交集，却木讷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他在吕家意外看见了吕布林的遗像。吕布林他走了吗？欧阳宇自言自语。


　　魏秦芳给他让了座，并递过一杯茶水，胸中却莫名地涌动往日的惆怅。


　　其实，靠文攻武卫当上县革委会主任的吕布林终究丧身在一场文攻武卫运动中。造反派与保皇派之间的械斗发展到真刀真枪的战争，一身匪气的吕布林非要亲自上战场，说这样方显出造反有理的英雄本色。而枪弹是不长眼睛的，一发流弹足以让吕布林“革命到底”了。


　　可怜的魏秦芳正怀着孩子呢！噩耗传来，她没有悲伤，反而像是得到了解脱，有一种空前的轻松。之后不久，儿子吕啸龙出生了，她凭借顽强的毅力将儿子养大成人，近四十年的风风雨雨，母子相依为命，日子虽过得清贫，却也安稳。


　　只是由于家境清贫，未能给吕啸龙说门媳妇，而今他又下岗独自外出闯荡了，是福是祸，谁又能猜得到呢？魏秦芳这样结束了回忆。


　　欧阳宇说，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爱拼就会赢，一定会成功的。停了一会儿，他转移了话题，说说你吧，退休了吗？


　　魏秦芳说，我在一家印刷厂退休的。现在总算彻底清闲了。


　　欧阳宇意味深长地说，是呀，老了，都老了，该享受晚年清福了。


　　　　　　　　　　               
　　　　　　　　　　　　　　　　　　　　4

　　爸，您倒是说话呀！到高雄接受大伯的遗产的事该怎么办呀？儿媳许晴晴从沙发下捡起欧阳宇的外套，重新给他披上，她看见爸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了，就赶紧问了一句。


　　欧阳宇看了许晴晴一眼，又看了看欧阳小健，终于开口了，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是早说过了吗？你们魏秦芳阿姨必须一起去，否则免谈！


　　爸！儿子欧阳小健说，又是魏秦芳阿姨！我们不是跟您商量过了吗，您跟魏阿姨跳跳舞可以，可是你们不能动真感情啊！自从您找回了魏阿姨，这三年多，您对她的关心和照顾已经很周到了。那年吕啸龙的出走，怪不得我们，我们并没有辞退他的工作，是他自己不辞而别的嘛！三年多您对魏阿姨嘘寒问暖，给她报名老年大学交际舞班，陪她跳舞，知道流言蜚语怎么说吗？说你们在搞黄昏恋，都差一点没住到一块儿去了！


　　屁话！黄昏恋又怎么啦？我们就黄昏恋了又怎么啦？违法吗？告诉你啊小子，我对你魏阿姨的感情那是根深柢固的，说白了，我们就是在黄昏恋！欧阳宇说完这话，胡子一颤一颤的，脸色白里透着青。


　　欧阳小健俩口子再也不敢说什么，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


　　欧阳宇稍微平静了心情，走到窗户前眺望，西面天边晚霞好红好红，一轮夕阳久久不肯落下山去。


　　一周后，一位邮递员摁响了欧阳宇家的门铃，他让欧阳宇签收了一封来自台湾的信函。拆开信函，信封中露出两张从厦门到台北的飞机票，信中说明其中一张飞机票请转交给魏秦芳女士。信函是台湾高雄那家律师楼寄出的，很明显，是让欧阳宇乘飞机到台北，再由台北转车到高雄，去办理遗产继承手续。可是令欧阳宇纳闷的是，一张转交给魏秦芳是怎么回事？难道台湾那边特地安排他与魏秦芳一道前行？但是，台湾那边怎么会知道他与魏秦芳的事的？欧阳小健也同样很纳闷，他们谁都没有说起这事呀？


　　那张飞机票是由欧阳小健送到魏秦芳家的，不管怎样，总得按照对方的意愿行事吧。


　　候机大厅，欧阳宇等来的不是魏秦芳，而是她的儿子吕啸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嘛？


　　吕啸龙笑容可掬地走上前，对欧阳宇说，总经理，哦不，欧阳伯伯，由我给您当导游，您的台湾行一定会很开心的！


　　你给我当导游，游台湾？欧阳宇疑惑了，凭的什么啊？


　　等登机那会儿，吕啸龙跟欧阳宇说了自己辞去公司工作之后的一段经历。


　　原来，吕啸龙辞职后，到乡下租了一块地儿种植花卉，靠销售花卉为生。由于他有种植、管理花卉的园艺技术，种植的花卉顶顶好，色彩艳丽，花期长久，让台湾一家公司相中了，请他到台湾帮忙，而且很快成为这家公司的主要骨干，一直经营着公司的花卉业务。这家台湾公司便是欧阳庭的公司。当年欧阳庭逃往台湾，受尽百般苦，终于靠自己勤劳的双手和园林工艺创建了一家公司。欧阳庭没有结过婚，所以没有子女，身体每况愈弱得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时，赶紧派人到大陆物色管理人才，最终确定了吕啸龙，并启用他，让他管理公司。


　　欧阳宇跟吕啸龙来到台北后，先去祭拜了亡兄欧阳庭，然后去了律师楼，办理哥哥的遗嘱移交手续。看完遗嘱，欧阳宇才知道，哥哥将财产的20%继承给了魏秦芳。这位昔日仇人的妻子，给了欧阳庭什么？使之愿意将遗产分割给她？是仇恨的化解？是对那个让人匪夷所思的年代的一种讽刺？欧阳宇猜不透哥哥的心思，他最终认定的是，是哥哥为了报答弥留人世之际为他辛勤管理公司的吕啸龙吧？只有这样解释，才更符合逻辑。


　　不管怎样，欧阳宇看到魏秦芳能得到遗产的20%，心中不由得涌起一阵一阵的欣喜。他掏出手机，给在祖国大陆的儿子欧阳小健挂了电话，儿子，会唱《何日彩云归》这首老歌吗？老爸唱给你听听啊！


　　随后，欧阳宇用低沉的声音，唱了起来：


　　　　　　风萧萧，雨霏霏，故国今犹多芳菲。
　　　　　　匡扶彩云归， 匡扶彩云归。
　　　　　　铸剑为锄应有日， 前途莫遣寸心灰。
　　　　　　峨峨山月朗， 照彻彩云归，照彻彩云归。

　　　　　　云漠漠，雾没没， 破雾穿云月色微。
　　　　　　好伴彩云归， 好伴彩云归。
　　　　　　茅舍竹篱春色秀， 男耕女织永相随。
　　　　　　中秋弄管弦， 同奏彩云归，同奏彩云归。


　　欧阳宇从台湾回到家乡以后，毅然决然找到了魏秦芳，向她表示了爱慕之心。那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天边陪伴夕阳的彩霞好美好美，像燃烧起来的火苗，像聚集在一起的千万朵鲜花，更像沸腾起浪花的绚丽海洋。


　　魏秦芳说，是燃烧着的，永远不会熄灭的，我们携手战胜千辛万苦的信心与勇气啊！

　　　　　　　　　　
　　　　　　　　　　　　　　　　　　（计3946个字）








[ 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10-11-11 11:11 编辑 ]

烟雨飘过

一曲黄昏恋，再续今生缘。
燃烧着的，永远不会熄灭！

暴雨迎风

一段美好的爱情，如燃烧的晚霞，感人心魄。故事完满，叙述流畅，人物个性凸显，情节起伏曲折，耐读的小说，支持邱版新作！

磊落飒爽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0-11-11 12:31 发表
一段美好的爱情，如燃烧的晚霞，感人心魄。故事完满，叙述流畅，人物个性凸显，情节起伏曲折，耐读的小说，支持邱版新作！

赞同！支持新作！

李雷

小说情节安排一波三折，将两位老人真挚的感情进行了深度的刻画！
拜读！

山野农夫

美丽的黄昏恋，感人的故事情节。小说情景交触，叙述与描写相结合。
题目与结尾有丰富的象征义。欣赏邱版新作，精华支持！

邱天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11-11 13:22 发表
美丽的黄昏恋，感人的故事情节。小说情景交触，叙述与描写相结合。
题目与结尾有丰富的象征义。欣赏邱版新作，精华支持！

谢谢山野版主的精华鼓励！

焦庆福

学习精华作品！

雪里红

由两位老人的黄昏之恋，过渡回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再由过去回到现在，两位在动荡岁月不得不分手的恋人，终于又有机会并肩走向晚年。
作品感人肺腑，情节曲折，耐读，支持！

天下为公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11-11 13:22 发表
美丽的黄昏恋，感人的故事情节。小说情景交触，叙述与描写相结合。
题目与结尾有丰富的象征义。欣赏邱版新作，精华支持！

读来有滋有味。支持精华

曾经沧海

情节曲折生动，语言有艺术表现力，主题积极向上。支持精华小说。

刘满园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11-11 13:22 发表
美丽的黄昏恋，感人的故事情节。小说情景交触，叙述与描写相结合。
题目与结尾有丰富的象征义。欣赏邱版新作，精华支持！

小说精彩，支持精华！

雪夜听琴

小人身上体现的是历史的风韵........

碣石清风

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恩怨情仇复杂的人际关系，时空交错的时代变化，使这篇小说的容量很大。欧阳，魏的黄昏恋很灿烂；伟大的变革时代更辉煌。
学习了。

kkxl的狼

黄昏恋的故事一波三折，时代跨度大，然叙述得体，显示了作者娴熟的技巧。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