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朗月清辉

                      伤

                      （一）


    欧式尖顶的小白楼出现了，“维多利亚大酒店”几个猩红大字也已赫然在目。聚会的地点到了。隐隐地，似乎听到了那支在毕业典礼上大家倾情演唱到泪眼蒙蒙的老歌：“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一定是细心的主持人在努力营造当年离别时的氛围。

    总以为“二十年”遥远神秘得像一个蒙面女神的背影，谁料想，就这般一个优雅的转身，扬手的功夫就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如今已到中年的人们，怕是经霜的碧树了，虽说苍翠依旧，已是经不得昨夜西风了吧？不过，我确信，“狗不理” 应该还是那般青葱如昨。

                        （二）

    英语课，我一贯的妙不可言的催眠曲，Teater张念单词的声音是再悠扬不过的夜曲。正当我邀周公畅游东海时，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磁石般吸引了所有游离的目光和心神：“ Call me Tianjingbao!——大家叫我田静宝吧！”

   “什么？‘天津包’？还‘狗不理’呢！”有人戏谑地嘀咕，引来一阵放肆的哄笑。

    强抬起惺忪的睡眼，没有发现Teater张，却遇到一个年青陌生的面孔：高挑俊拔的身姿直得像是一株白杨树，白皙的脸孔略略鼓起，让整张脸现出椭圆的轮廓，有几分像刚出锅的馒头。说出话来把人逗得东倒西歪而他依然板着脸似乎全然不知，直到喊下课起立时才用课本掩住粲然的牙齿呵呵有声地笑着走出去。

    一出教室，却像出了五行山一般立即换上白球鞋抱起一个足球，等不得球伴的到来便一个人和教室外面的墙壁对垒起来，跳跃扑打和猿猴一样机灵敏捷。那足球也成了风火轮，不管是背对着墙壁，还是双手背后，都撒欢儿似的在他头上脚下窜来窜去。

    不知他在哪棵菩提树下学会了勾魂摄魄神功，此后的英语课，极少有人神游太虚境，即使有哪个动动念头，在他一走一过的档口，那信手拈来的“拈花指”说不定就会在脸留下一朵美艳的桃花。

    有一天，铃声响了很久，“狗不理”没有出现，我的心忽而空落落的像是无处着陆的飞机。当他的身影刚刚在门外一闪，那飞机就突然发动起螺旋桨猛烈地旋转狂跳起来。从此，每一个水波纹的粼粼波动都会荡漾成他微微的笑涡……

                        （三）

    莫名其妙地考中了外国语学院。取录取通知书时我翻烂了墙上的日历，终于选中了他值班的日子。遗憾的是通知书不到两分钟就拿到了，可是脚步却像是被拴在磨道上的驴子，鬼使神差般迈不出校门。终于，我用英语怯怯地说:
“能——陪我——到操场——走走吗？”

   “狗不理”先是含笑地说：“走不开呀！”继而在抬眼的刹那，看到我那像刚出炉的烤饼一样红而且热的脸。愣了一下后似乎看出了一点端倪。随后一个转身，微笑里有一丝诡异划过：“我去打个电话！”

    不一会儿，值班室的门“砰”地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眯着小眼睛张开双臂像一只要起飞的小鹰照直扑过来：“爸爸——”不曾想“狗不理”笑眯眯地一躲，小男孩一下子抱住了我的双腿：“抓住了爸爸——”睁眼一看是个陌生人，两手并不松开，只不好意思地仰起头吐出小红舌头做了一个鬼来脸：“欸——”

    那孩子，分明是一个小“狗不理”。

    随后，一个瘦瘦高高的美女子袅袅婷婷舞蹈般地走来，沉静的脸上漾出水莲花般的微笑：“小宝，别闹！静宝，怎么突然想请我吃饭？”

    ——我明白，这是他最完美的拒绝——我的心一下子掉到了北冰洋，再也无法打捞出来。两道冰冷的洪流放肆地从脸上奔流。雨打落花，卷走我珍贵而审慎的初春恋歌。

    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嗫嚅着说：“啊，是——嫂子！”
“不是，是师母！”他认真地把每一个字都说的很清晰。随后把小男孩高高举过头顶在操场上疯闹起来，接着就是小男孩风铃一样叮咚清脆的笑声成串儿地传来……

    后来，听人说，他的办公桌的笔筒旁边从此就变换着小宝各个时期各种各样的照片，仿佛在展示家的完美和无懈可击。


                          （四）

    老师和同学差不多都来了，可是“狗不理”藏在哪个角落里呢？那个微微鼓起白面馒头一样的面孔该不会像真的像“狗不理”包子那样布满皱纹了吧？

    酒桌旁，除了几个肚皮微鼓像青蛙的，大多数还是二十年前的老模样，一个个神采飞扬，俨然是七十二洞主吃腻了人参果现在要商讨唐僧肉的吃法一般。尤其那个Teater张，怎么说也是近五十岁的人，可是地球的造山运动还不肯光顾，依然连半根褶皱都没有。

    不过，看神情，Teater张这桌谈话内容并不十分开心，自顾自地往嘴里倒着酒。周围的人也不劝阻，凝重的面孔紧盯着他，一个个长吁短叹，与周围的气氛极不和谐。

    过滤掉周围的嘈杂，隐隐听到这样的对话：

   “……大四的时候，公派留学，凑够了五万元出国保证金。还有三天出发。他给女友打电话说在包房等她，女友不肯来，他就说：‘你要是不来，我就死给你看！’女友说：‘随你便好了！’谁想到，那小子居然真的用水果刀割断了手腕……第二天服务员发现的时候，已经一滴血都没有了。他妈——抱着骨灰盒过马路时，听不到鸣笛，被——撞飞了。他爸，就这么傻了，连班也不能上了……”接着是唏嘘声。

    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拿仅有一次、且不仅仅属于自己的生命去赌气！

    我无暇细听这多情却无聊的故事，透过密密层层的酒杯，仔细寻找那白杨树般挺直背影。我想像他会突然从人群中攥着麦克风唱一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或者来迟了，豪爽地自罚三杯。或者是突然出现在某个人的背后大吼一声……

    然而，自始至终，“狗不理”都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

                          （五）

    我寻寻觅觅的目光终于化作怏怏不快的回头张望，最终化作冷峻的秋风中无可奈何的离去。挥手别离，发动车子缓缓地踏上归途。

    忽然车的左舷飘过一团蓝色的影子，一个骷髅一样的老人在马路中心旁若无人地走着。宽大的蓝色风衣在他弯成问号瘦成搓衣板一样嶙峋的脊背上空旷地逛来逛去。两只臂膀紧紧地交叉在胸前，好像要把那钻进体内又把衣服鼓胀成气球的凉风挤出去。一双黑而且多皱的脚赤裸着，拖着旷大的蓝色塑料凉拖鞋在随着冷风聚集旋舞的枯叶间窸窣有声一步一蹭地向前走去。慢慢地挪着，仿佛整个市区就是他家的后院。一辆辆汽车穿梭一般急驰而过也浑然不觉，依然低头陶醉在虚幻之中。

    一辆车似乎等不急了，猛然疯狂地按了一阵喇叭：“嘀嘀——”一声刺耳的长鸣。老人似乎微微抖了一下，只听“啪”的一声，他怀里的一个什么东西跌落到地上。他一面用手扶着膝盖，一面颤巍巍地弯下腰去捡拾那个物件。不料，僵硬的身体突然栽倒下去，左肘重重地触到地上，右手触到那堆破碎的东西上面——一道紫红的鲜血忽地从他掌心涌出，淋淋漓漓地甩到我白色的车体上。“他妈的，你家呀——”几个司机也骂咧咧地钻出来，后面还没有走远的校友反身围过来。

    为了早点突围，我走下车准备帮他拾起地上的东西——一张四寸大的彩照，文静白皙的面孔，圆鼓鼓的，有点像刚出锅的馒头！

    “天津包——狗不理！”我像被惊雷震晕了一般，继而诧异地地惊呼起来——破碎的玻璃周围是黑色的框子！——他，死了？我脱口而出。

   “不对，这个是！静宝，你起来，你起来呀！难道你还要走弟妹的老路吗？那个不孝的小宝，就为了那么点儿屁事儿扔下你们就不管了，你还当宝贝一样地天天抱着，值吗？”不知何时，Teater张挤进人群拼力拉扯着地上的老人。

    静宝？眼前这个灰白头发脏乱的像是未擀好的羊毛毡的人是田静宝？这个蓬乱的花白胡子遮住了黑瘦面孔的人是“狗不理”？

    我的泪忽然像涌泉汩汩地喷涌而出了，和着他手臂上的血。他僵直的嗓子依旧生涩地喊着：“小宝——小宝——”血还在涌出。我急急忙忙地掏出纸巾为他包扎。

   “没用！伤在这儿！” Teater张指了指“狗不理”的胸口，又指了指地上的照片：“刀，在那儿！”

    ——小宝! 是刀?

    是他把水莲花一般的微笑碾成碎片？是他把那个机敏灵动的“狗不理”灵魂掏空？

    我无以忍受！一把拽起那具骷髅，一把把那个照片连同那个黑框向远方重重掷去，只见那张照片脱离了黑框，轻飘飘像一页不值钱的纸片子在旋风中起起落落最终消逝成一道虚空……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朗月清辉 于 2010-11-13 11:11 编辑 ]

倚剑听雪

问好 很细微的观察

朗月清辉

原帖由 倚剑听雪 于 2010-11-12 20:46 发表
问好 很细微的观察

          真人真事略作想象，所以很顺手了。一直心痛英语老师的不幸！

[ 本帖最后由 朗月清辉 于 2010-11-12 21:22 编辑 ]

倚剑听雪

为你的老师而深深的惋惜

邱天

散文式的语言，描写了一个悲惨的故事，真的使人替您的英语老师惋惜。

朗月清辉

原帖由 倚剑听雪 于 2010-11-12 21:29 发表
为你的老师而深深的惋惜

           毁灭于爱子之手其痛更深。

[ 本帖最后由 朗月清辉 于 2010-11-13 11:43 编辑 ]

朗月清辉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11-12 22:42 发表
散文式的语言，描写了一个悲惨的故事，真的使人替您的英语老师惋惜。

         惋惜不是目的，谴责那些轻贱自己生命而不顾惜别人感受的人才是主旨。

邱天

原帖由 朗月清辉 于 2010-11-13 11:35 发表




         惋惜不是目的，谴责那些轻贱自己生命而不顾惜别人感受的人才是主旨。

说的是，作家有责任这样做！

心中的秘密

欣赏并支持！

烟雨飘过

很悲伤的一个故事。惋惜之余，我们是不是要作另一种思考？

朗月清辉

原帖由 心中的秘密 于 2010-11-13 18:10 发表
欣赏并支持！

         哈哈！好久不来，看到这里冷冷清清的，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也没什么兴趣了！

朗月清辉

原帖由 烟雨飘过 于 2010-11-13 20:00 发表
很悲伤的一个故事。惋惜之余，我们是不是要作另一种思考？

            不思考就白写了。

邱天

原帖由 朗月清辉 于 2010-11-13 21:53 发表



         哈哈！好久不来，看到这里冷冷清清的，不知怎么回事，自己也没什么兴趣了！

您当是小说可以大批量生产啊？能写小说的本就不多，要出好小说就更难了。您说是不是？

再说了，太虚计酬作品每期就3、4篇，愿意挤小胡同就更少了。

暴雨迎风

超喜欢这样的文字。灵动诡谲，细腻丰富，张力无限，有情有味有艺术感染力，一读就被深深吸引，支持！

刘满园

也来欣赏了，小说很有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