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才有屋檐下,屋檐下的乡村在昏黄的灯光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种平普的暖色。屋檐下实在太过简单,经年的椽头子露在外面,青青的瓦当,只悄然一探头,便遮住了乡村的风风雨雨。鲜活的屋檐下,开始出现麻雀小小的身影,和嘀哩的虫鸣,结网的蜘蛛,趁着无人的空挡,把丝线长长地垂下,兀自在晚风中荡起了秋千。 每个乡村的儿女,都是从屋檐下走出来的。那时还在襁褓,或者刚刚蹒跚学步,父亲下田耕作,母亲正在里屋剪鞋样子,做千层底的布鞋,做虎头靴,好让走在乡间的脚步,更暖一些,更沉稳一些。刚孵出窝的小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好象对简朴的乡村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你也是,小小的身影坐在榆木门槛上,拿一把用破布乱麻换回的拨浪鼓,摇累了,看屋檐下探头探脑的小麻雀,是饿了,还是想和自己的麻雀爹娘那样,生出丰满的羽毛,去看看南岗子上的高粱熟没熟透;去看西洼地的棉花,是不是又爬满了青虫。可是,你走不远,也不能生出一双小小的翅膀,像鸟儿一样在天空中飞翔。 此时的屋檐下,是你乡村的摇篮。母亲或祖母暖暖的歌谣,哼唱中,将你沉睡在乡村的臂弯。 五月天,草长燕子飞,不知什么时候,屋檐下的门梁上,挂上一个青青的用叶子包裹的东西。青碧的叶子,是一片荷叶,或几枚芦苇的叶子,还有可能是小河滩上种下的苘叶。苘,轻轻软软的名字,并不象麻那样坚硬,光滑的茎,光滑的梗,柔软的叶片上细生着一层白白的绒毛。抚上去,有棉的质地。娘采来,把经年的酵母掰下一小块,用水浸透;然后,重新和成一坨面,用荷叶苇叶或苘柔软的叶片,仔仔细细包好,挂在屋檐下。这样,一年的大白馒头就有了药引子,每一次,都会暄腾腾,白生生。喂养着乡下人简朴的岁月。 有一次,你看见挂在屋檐下的酵母上,生了很多小孔,慌慌张张去找娘,说酵母是不是生了虫子。你踩在高高的木板凳上,看了许久,分明,有一种白色的小虫在里面蠕动。娘并没有如你想象的那样大惊小怪,说,酵母里本来就该生酵虫。酵虫,只在酵母里面生,钻很多孔,这样,才能让酵母好好的发酵,每年的大白馒头才有了保证。 长大些的你,还是喜欢呆在屋檐下,写字,读书。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读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读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后来,这首词你一辈子也不曾忘记。无论身在何处,总想起低矮的屋檐下,阳光斑驳了一地,父亲在院子里收拾他的犁铧与牛轭,母亲坐在榆树桩子上纳鞋底,缝补衣裳。溪头卧剥莲蓬的小人呢?你努力搜寻着往日的记忆,或许,那天的你真的在村东的小池塘,划着晃晃悠悠的小舢板,将青紫的莲蓬,一一摘下,放入怀中。或许,贪玩的你,正和几个坏小子,悄悄溜进瓜爷看守的甜瓜地,正坐在一株棉花的荫凉里,吃得满口生津。还是被瓜爷逮了个正着。假装呵斥,继而,摘下一个最大的甜瓜给你。或许,一整个下午,你都腻在小河弯里捉泥鳅,逮虾米,最后泥鳅一样满身泥,站在母亲面前。屋檐下,娘的嗔怪咋这样悠远,一望许多年,让此时身在他乡的你,泪流满面。 屋檐下,藏着许多快乐。一只鬼鬼祟祟的小老鼠,从洞里探出头来,偷什么不好,偏偏偷来一只鸡蛋,又是滚,又是抱,折腾了好半天。还是你心生怜悯,将鸡蛋打碎,灌进老鼠洞里。大概是老鼠妈妈也正在哺育儿女吧,要不为什么不偷粮食——你想。一阵风吹来,吊在半空的那只蜘蛛落下,身上背着的一只重重的囊,不知道掉落在哪里。草丛里,树叶下,你和蜘蛛母亲一样着急。因为你知道,那只白白的行囊,是蜘蛛的儿女。蜘蛛母亲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将孩子背在身上。终于,在屋檐下的青砖缝隙里,蜘蛛母亲找到了儿女的襁褓。你嘘了一口气,觉得天底下所有的母亲都慈爱如娘,无论再多劫难与风雨,总是罄尽全力,保护着自己的儿女。 进了多年的学堂,学会很多字,屋檐下,歪歪扭扭,你写下父亲母亲和自己的名字。偶尔,你也会兴起涂鸦,画一座方方正正的院落,画一架高大宽敞的房屋,你不想让操劳一生的父亲母亲,永远在这样低矮的乡村屋檐下来来去去。或者,你还会画一辆带几个轮子的大汽车,那时的乡村还很难看见汽车的踪影,只是偶尔,你走了很远的路,看见疾驶而过的解放牌,心中暗自承诺,等你长大,一定要拥有一辆威武的大汽车,喇叭一响,带上父亲和母亲,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乡村的屋檐啊,你为何总是这般低矮。多像我谦卑的亲人。 鸡鸣喈喈,乡村的鸡架一般也搭设在屋檐下,父亲用几根木棍,搭在鸡一纵身就能飞上去的高度。正好,狡猾的黄鼠狼,窜了几窜,连一根鸡毛也够不着。公鸡负责播报更次,每天天还未亮,就将父亲从睡梦中唤醒。一年四季,将身影投射在宽广无垠的大地,春种秋收,夏管冬藏。母鸡负责下蛋,娘攒了满满一篮子,拎到集上,换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贫寒之家的一应所需;还有买给你的铅笔和本子,嘱托你,穷人家的孩子,没什么也别没志气。 其实,最充实的屋檐下要算秋天。沉甸甸,是几束饱满的谷穗,金黄闪耀在乡村的门楣。娘说,留做来年的谷种吧,执意拴上几根花布条,红的,绿的,蓝的,飘舞在屋檐下。这样屋檐下的麻雀就能分辨出来,是种子,而不是田野上随处可以啄食的粮食。芝麻个子,高高地站在窗台上,初秋的阳光暖暖落下,分明听见裂荚的声音。这样,卖香油的梆子响,便会经常停在家门口,梆梆梆,唤娘,用芝麻换取小磨香油的醇香。辫结在一起的玉米棒子,长长地从屋檐下的木棍上垂下来,像老屋上流下金色的流苏,金辉荡漾。鲜红的辣椒,像村姑的麻花辫子一样长长的蒜结,或者,娘在秋田里采摘的萝卜缨子,用沸水汆过,风干在屋檐下的门框上……屋檐下,此时俨然把收成和喜悦挂上眉梢,把温暖与感恩,写在简朴的屋檐下。 滴答,滴答,殷勤的秋雨落下。落在青青的瓦当里,落在古朴的屋檐下,这时光的珠帘啊,透过去,能看见乡村悠闲的脚步和暖暖的身影。有多少人,走出屋檐下,走向远方;又有多少爹娘在屋檐下孤单地守望,守望你归来的脚步。榆木的门槛老了,被踩出一条弯弯的印痕;窗棂上的镰刀老了,被锈迹黯淡了容颜;门前的青砖台阶,布满深绿色的苔痕。这滴水穿石的时光啊,一转眼,沧桑了乡村的面容。 乡村的屋檐下啊,老了的父亲和母亲蹒跚了脚步,有时,在屋檐下眺望了很久,才想起你熟悉的面容。转回身,将你小时候的相片擦了又擦,吹去落在上面时光的轻尘,笑着,却满眼泪花。每一个乡村的屋檐下都藏着一个人的往事旧梦,每一个屋檐下也都能看见父亲母亲苍老的面容。屋檐下,是一堵厚厚的土墙,土墙上有两个木格窗棂,风吹低响,那些贫寒的时光虽已远去,却又怎能忘记我们日渐变老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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