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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原创] 出逃 [打印本页]

作者: 野猪皮    时间: 2004-1-18 20:28
标题: [原创] 出逃
  他比我小两岁。如果现在还活着,也该是30岁左右的中年人了。要是能考上大学,也许真的能像鸟一样栖息在哪座大城市的枝头。下地种田,也该有了自己宽门大院,当了几个孩子的爹了。

  他一定想象自己是只飞翔的大鸟,自在,迅疾。然后,体味坠落的快感。

  他发病的时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中午。直挺挺地朝后仰去,后脑勺磕在地上。抽搐,四肢僵直,口吐白沫。这事发生得太突然,我们吓坏了,围着他大呼小叫,四儿,四儿,你怎么啦?班长小豆子跑办公室把吴老师找来,吴老师指挥几个大点的男生说,你们几个,把四儿抬教室去。四儿躺在课桌上翻眼根,牙齿错位,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让我们女生有点害怕,悄悄往后退。 张校长是个四十多的半大老头,大概是烟抽多了,患了肺病,腰过早的佝偻了,一天到晚不停咳嗽,吴老师,吼吼吼,这小子得什么毛病了?吼吼。打发人找他爹妈来,吼吼吼。张校长摸四儿的脉搏,脸色凝重的说。你们谁刚才和四儿呆一块唻?张校长我们又回头问我们。都摇头,意思是不知道。晌午呢?吼吼,晌午谁跟他玩儿啦?去哪里没有?吼吼,吃了什么没有?张校长说得急,咳嗽更猛些,脸憋得紫红紫红。沉默半天,小豆子喏嘘着说,俺们,俺们晌午上山了。老师说,让一人捡一捆柴禾交班里。我和四儿一块去的。张校长忙问,吃什么没?那时候日子过得苦,秋天野果子成熟了,山便成了孩子的乐园。黑紫的山葡萄,打秋千的原枣子,绿中泛黄的梨,落了一地的青皮核桃。都是我们眼里的猎物,嘴里的美食。张校长是怕四儿吃了什么不熟识的东西中了毒。小豆子说,没,什么也没吃。张校长问,真没吃?恩,真没吃。小豆子看看张校长,又看看一直没发话的吴老师,欲言又止。小豆子,你把和四儿在山上的事情经过再讲一遍。吴老师觉得小豆子一定还有话没敢说,小豆子的眼神告诉他了。我,我,吴老师,我害怕。怕什么你?说!吴老师呵斥小豆子。小豆子的脖子缩到衣领里,那,那我就说了。吴老师,我和四儿捡柴禾时,看着一对大长虫。长虫?张校长问。恩。挺大的,盘在一块,两脑袋露外面。我拉着四儿要走,四儿不走,说要打死它们。我说四儿,不能打,我妈说,这玩意儿邪性,惹了它遭报应。它们的魂儿会缠上打死它们的人呢。四儿不听,拿石头和棍子硬是打死个公的,那个母的跑了。后来,我和四儿就回学校了。回来时四儿还好好的,玩一阵就这样了。小豆子磕巴着说完,瘦小的身体在衣服里瑟瑟发抖,似乎还滞留在四儿打长虫的恐惧中。张校长和吴老师对两眼相对。

  从此,四儿再能不上学了。

  四儿家住在东山根,孤零零他一家。和我们隔条河。他爹妈都是外地人,和村里人来往得少些。四儿的妈总是阴着脸,行为举止奇特得很。我母亲说,村里人都传,四儿的妈要“出马”了。将来,能给人看病,驱邪赶鬼。于是我老是幻想四儿的妈当上“大神”的样子。

  以后的很多个晚上,夜深人静时,河对岸常常传来铃铛和腰鼓哗愣愣作响的声音,那声音在村子上空打个旋儿,分散开,跟着丝溜丝溜的风,钻到每个窗户里。那声音仿佛青面魔鬼,或一只獠牙怪兽,伸出爪子要把人的魂勾去。我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想听清铃铛和腰鼓中间夹杂的那个沙哑而近乎戾叫的女声在嚎嚷些什么。她好像是祈求,转而又象是命令。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我母亲忧郁地叹气,这孩子,命苦喔。妈,你说,四儿现在干什么呢?小孩子家,不得乱问,睡觉。母亲拉灭昏黄的灯光,黑暗中低声训斥我。

  母亲睡着了,发出疲惫的鼾声。我偷偷爬起来,打开门溜出去。四周黑洞洞的,那些山像一个个远年的大坟,连成一片,可怖的蹲在那里。一种骇异的气息源源不断地散发,也许是大坟头冒的,也许是天的某一角泄露的。热度迅速从我的手脚消失,我非常后悔瞒着母亲出来,山根下的破房子却对我产生更大的吸引力。惊惊颤颤过了几根粗木头做成的小桥,慢慢接近了四儿的家。四儿躺在他家北炕,枕着又长又方的枕头,闭着眼,胸脯盖一张黄纸,上面画着奇怪的图案。他好像睡着了,一点反应也没有。地中央的女人涂着怪妆,剧烈地扭动着肥硕笨拙的身体。但她不是四儿的妈,四儿的妈和爹面北跪着,叽叽咕咕念道什么。地中央的女人抽了筋似地舞着,眼睛里发出狼一样的绿光。劣质的焚香味呛得我狠狠打几个喷嚏,女人立刻警觉,她一把抓住我,女人说我就是纠缠四儿的那东西,要惩罚我。我吓得双腿踢蹬,哇哇大叫。

  母亲温柔地叫我的名字,做噩梦了嘛?母亲摸我的头,摸了满手汗。

  四儿的病越来越重,疯疯癫癫地乱跑。他家里人要忙田里的活计,没那么多功夫找他,把他锁在家里。有时候他家里人也疏忽,他就偷跑出来,一次他竟跑到学校。恰好我们上课。四儿趴在窗台上,咧着嘴嘻嘻笑。那时我们几乎看不到四儿了,他的变化让我们吃惊。他原来黑不溜秋,瘦得锁骨突出,现在白了,很白。也胖了一圈。青蓝布衫罩在身上简直绷得布丝纷纷断开。四儿老老实实听了一堂课,边听边用手比划,学着我们的样子读。一点也不象个疯子。下课了,四儿还磨蹭着不走,可谁也不敢接近他。他有点要讨好我们的意思,跟我们身后转来转去。他哥哥下田回来,看见他,拉扯他回家,四儿挣扎,咬他哥。他哥气咻咻地挟持他走了。

  一群孩子站在大杨树底下,风吹得油绿的树叶子哗啦哗啦响。阳光下的黑蚂蚁遭到攻击,惊慌失措。

  很久后的一天,我想冒险看看四儿。想法来源与我考试得了第一,而四儿在学校时,我只能屈居其后。拿把镰刀,跟母亲说声,我去打草垫猪圈。走了几步,又钻回自己屋里,翻腾出一个东西揣在兜里,我想四儿一定喜欢。

  四儿家房后是个菜园子,我在菜园子外打猪草。隔一会儿,我直起腰偷偷朝四儿望望,我怕他家里大人在家,他们反对小孩子去他们家。确信四儿自己在家时,我扒开一条杖子缝,缩身子钻进去。四儿,四儿,你在不?我紧张地敲后窗户。四儿大约正抠剜什么,叮当叮当。四儿,四儿!我把手围卷个筒性。这时四儿听见了,哐一声扔掉重物,白白的脸贴在窗玻璃上,嘿嘿笑。我被他吓了一跳。定定神,使劲掰窗户,村里所有人家的窗户都是一种样式,上半部分是纸糊的,很结实的牛皮纸。可以打开,用根小棍支住,通风。下半部分是玻璃的,固定着。有的人家下半部分也用纸糊。多半因为钱的关系。四儿的家只有中间是块玻璃。我发现四儿家的窗户已经钉死,没办法打开。四儿急得呜哩哇啦叫。我也急得冒汗,我对四儿摆手,告诉他我帮不了他。四儿许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再叫了,神色暗淡如雨前的阴云。我掏出带给他的东西,把窗纸捅破递给他,他在里面伸手接着,一颗小小的糖块轻轻落在四儿的掌心。透明的糖纸印着展翅欲飞的小鸟。四儿的眼睛亮了,迫不及待剥开两头拧紧的糖纸,很小心地将圆圆的糖块搁进嘴里,又把糖纸展平,认真地看着,甚至露出一丝调皮的模样。我说,四儿,我得走了,我妈等我干活呢。有空我再来看你啊。走出很远,四儿仍紧贴着玻璃用眼睛追我,鼻子都挤扁了。

  长大以后,我总是说,其实一个人的世界就是一块玻璃。我知道我说这话没人能懂,也许背地里骂我是疯子。

  四儿又一次从家里跑出来,爬上村西头的电线杆,那根电线杆装着变压器,离地三米多高。这是他最后一次逃跑了,非常成功。他把变压器当成鸟窝,自己是自由的鸟。地上扔着一把铁锤。

  四儿由人变鸟,用了两年时间。而他的妈,那年秋天终于“出马”了。成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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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野猪皮    时间: 2004-1-19 08:25
嘿嘿~~你要写出来,就得分俺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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