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一兵是我新熟悉的朋友,他的作品却早在中财的时候就熟悉了。有的朋友一辈子可能见不到面,可是因为文字而心灵沟通,可以说《河水后面是我独行的脚步》一下子打通了我对于河流的记忆,虽然我熟悉的河流与一兵熟悉的河流不是一条河流,但是河流的性质是一样的,河流的颜色也是一样的,河流给心带来的暖色也是一样的。
峻毅是叙述一兵的风格的,她说一兵散文“有一种内在的不动声色的大”,我觉得峻毅是对的。一兵的散文从来不事张扬,他的心态是平静,他的眼神是清澈的,他总能从平凡小事里抓住他想表达的东西。“压在河床上的大鹅卵石之间的是密密麻麻的小鹅卵石,小鹅卵石的缝隙处填满了沙砾。”这样的表达很冷静,或者可以叫做中性表达。你看不出作者在褒扬什么,憎恨什么,他的态度藏在文字的深处。“刺眼的太阳光照在它们的身上,它们就反射出刺眼的光线,风落在它们身上的声音有多大,它们回应出来的声音就有多大”,就这样,河床里的鹅卵石的性格就出来了。
一篇好的散文来自好的观察,一兵是细致地观察了他眼前的那条河的一切的,“僻静和荒芜是它的主色调,人只要走到干河沟边上,马上就可以体验到僻静和荒芜像一把锋利的刀,把脑袋里的欲望,喧哗的景物和倾轧诋毁的意识全部掏走了,人成了干河沟边上枯萎的野草。”河床里的鹅卵石“它们用自己的体重和缜密严实的态度,拼命捂住身子下面的潮湿气息,长年累月,没有一点松懈的意思。”这样的描写从表面上看,是写石头的,本质上,是写人的,写人对于美好的东西的向往,写人对于信念的坚守。
一个人无法抗衡世界,面对世界的恶性发展,往往是无能为力的,是孤独无助的。这条河床的状态是令人担心的,是凋零的,“河床里看不见我在路上接触过的挂着豆荚的野草,也没有长了倒钩刺的野花,更不要说我时常晒衣裳的小灌丛了,它们都被干冽荒芜的元素隔在了河床的外面。”一兵站在干涸的河床,他也是无能为力的。“人到了河床中央,便到了一个僻静而又荒芜的世界里。”“我在鹅卵石堆里爬上爬下,僻静和荒芜也在我的身上爬上爬下。”他只是用自己的沉静的文字,为河流和与河流有关的事物,呈现一种声音,“什么时候才能捂到头,让潮湿的气息再度复原成汩汩流淌的河水”。
善于化抽象为具体也是一兵的散文才华,“石头间的缝隙不断吞噬光线,绸缎一样的天光曲面到了缝隙这里都成了香烟烙出来的黑窟窿,一个黑窟窿就是一个荒芜的时间化石。”这些描写的天光是抽象的,但是天光到了一兵的笔下,就成了“被香烟烙出来的黑窟窿”,多么具体而形象啊,同时扩大了句子的内涵,把河床的艰难状态表达出来了。
一兵的散文的魅力之一在于他的独特的观察和“元表达”(首次表达),比如在表述河水和河床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河水在河床的底部做了很多事情,结果只有在河水走了以后才会看到。”在称赞河水的痕迹的时候,这样表达,“河床的水干涸了,但河水奔流的痕迹没有干涸,它们的线条和轮廓,还在惨白的太阳照耀下,呈现出冰川融雪的力度和呼吸景象。”不由地使得人联想到文明的足迹,文化的痕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是有这样的痕迹的,谁也没有权利拒绝这样的痕迹,比如我们的国家,经历了那么长的封建年代,封建年代里的文化,难道都是腐朽的吗?难道都应该象“三座大山”被推翻吗?文化的虚无主义必然带来一个民族的精神的恐慌,一兵没有站出来展示这样的主题,但是在文字里渗透了,应该说,这是一种承担的精神。
一兵善于运用暗示和隐喻,让读者自己去从文本里体会。当然,一兵在行文的时候,并不是总是隐忍的,也有的时候,也直接站出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一条干涸河床制造出来的僻静和荒芜,不同于其它地方的僻静和荒芜,就在于它有一种水流出来的美感——圆润、瓷实、孤傲、冷峻、超拔,兀自存在,沉默不语。这是一种大美,近乎永恒。”这个散文表面上是写河流的,实际上是写人的,“脑袋里的很多东西被掏走了,新填充进来的是僻静和荒芜的核质。”
由于作者充满了对于世界的打量,所以很讲究读书思索的环境,这在文中也有显示,“在干河沟里晒太阳的时候只适合读尼采,梭罗,肖洛霍夫,昆德拉和米沃什写的东西,厚实,个性,哲学,还有孤寂的味道,很容易就和干河沟的环境契合成了一个整体”,其实,任何天才,尤其是文学天才的成长和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环境就是一个文学家的根。欣赏一个作家的时候,要善于在他们营造过的环境里生活,去呼吸,一兵发现了这一点,恰如其分地表达了出来。干河流的美,其实是一种荒凉的美,正如美丽的江南,有的作家惊呼为什么总是有杰出的作家产生在荒凉的西部?这点,一兵也有适当的表达,“干河沟只能出现在没有人烟的山谷里,那里才能映衬出它全部的美,我们没有看过的美。”“难怪我总是觉得鹅卵石和沙砾构成的线条和轮廓中,都有伤感的情愫和悲悯的色调,原来它们才是文学乃至文化的策源地。”西部的荒凉更适合作家的成长,更适合生命里那种肆意的东西生长。从这个角度说,环境险恶,是好作品的天堂。
优秀的散文总是把精神的在场和身体的在场相结合的,一兵这点做的很好,“我把自己彻底交给干河沟的时候,干河沟就用鹅卵石铺出了一条从山顶上通下来的路,路的一头在山的背面,另外一头连在了我的身边。”他的叙述是精神的叙述和身体在场角度转换相结合的。他很善于把虚幻(或者称作魔幻)和当下的在场结合,比如在河道里“看到的”女神一般的女子,就用了这样的手法。语境营造到一定的程度,完全可以自由地“物化”和“转换”,写到了人,物体有了精神,因此,就出现了这样的表达,“鹅卵石是歌曲起伏跌宕的符号,灰白的颜色是歌曲的旋律,沉淀在石头之间的沙砾是歌曲细腻的音色,水冲出来的流线型痕迹是歌曲的音线,整条干河床就是歌曲的五线谱”,如果没有语境,作品开头这样表达,就会使得作品一头雾水,现在就自然而流畅了。
一篇优秀散文的表达是逐步实现的,逐步靠近本质的,“没有了河水流淌的河床,才露出了没有歌声遮蔽的真正的美景。”“一首歌曲美不美,不完全是由歌声决定的,而是由歌声下面的根决定的。”读一兵的散文,会渐渐地看到他的核心的表达。“长江已经有了显赫的名声和崇高的地位,而长江的祖先,也就是我眼前的这条干河沟。”歌颂长江的时候,不要忘记这条干河沟,歌唱祖国的时候,不要忘记祖国的每个组成部分。
一兵是有真性情的,“这种对比带给我的不是反差和层次的立体感,而是用刀割肉挖心才有的疼痛。”这样的疼痛不仅仅来自自然,也来自生活,祖国正在强大,而祖国的“弱势群体”还在受苦,基本的生活还不能保障,福利待遇十分迟缓……读一兵的作品总是能通过艺术形象而抵达对于人生社会多重意义的折射,我想,这就是好散文的魅力吧。
2011年1月10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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