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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葬花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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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3 19:1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葬 花 台

                                                孙福新

一、


    这天的早晨,雾气非常浓重。我开着一辆农用三轮车,车斗上坐满了十几个民工,我们是急着赶到四十里地以外的清平镇去修理教学楼的。

    公路两侧的杨树叶子上挂着一层雾水,被风一吹,露水像雨一样落下来,有时落进脖子里凉飕飕的特别舒服。太阳从东方地平线上露出了半张红彤彤的脸,阳光驱赶着浓雾,路面上的雾气在升腾游移,万道霞光穿破树梢斜照下来。因为晚点,我把三轮车的油门一脚踩到了底,三轮车像猎狗骑着一条被狼追赶的兔子,喷放着浓浓的黑色烟雾,在公路上飞奔着。闯过了一道云层般雾霭,前面的路面一下子清朗起来,拐过一道弯儿,路过一个砖窑厂,再走三华里就到了我们的目的地——清平镇了

    这时,在公路的拐弯处站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戴着一副白色的手套朝我急切地挥着手。坐在我身边副驾驶座上的黄五月顿时像被电棍戳了一下,不停地向前窜游着身子,咧着厚厚的嘴唇尖叫着,我们今天艳福不浅哪,停下——停下——停……因为已经晚点十几分钟了,我不想停车。看那女人,只不过想搭车去清平镇,再说后车斗上侧着身子白菜帮一样挤满了民工,实在是没有可容纳她的缝隙了。没想到黄五月竟然用手握着我怀里的方向盘说,停路边的野花岂有不采的道理。我被黄五月气乐了,用手狠狠捏了一下他的大腿,便开始摘挡踩刹车,可惜我驾驶的三轮车是没有刹车的,三轮车从那女子身边滑出去四十多米才停下来。我从后视镜里看见那女人朝我们跑过来,她奔跑的姿势很好看,胸前一对丰乳像两个面团在上下窜跃着,过肩的浓发向后飘荡,两条大腿修长有力,臀部丰满。她奔跑的大腿间足能穿过两个拳头。那女人气喘吁吁地站在车外,我把车门打开,那女人向我笑了一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师傅,我能不能跟着你们去干活?尽管她极力用当地口音和我说话,可话音儿里却带着四川人的腔调。我上下打量着她,不由对她产生了几分怀疑。没等我张嘴说话,她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接着说,我是在这家砖窑厂干活的,现在雨季,砖厂就停工了。可是我不想回家,想再找点活干,我想跟着你们去干活,你看要得不?这时,黄五月弯下腰,脑袋拱到我的大腿下面,把油门一抬,三轮车熄火了,四周好像一下子清静起来。还没等我表态,黄五月就插嘴说,这次你算找对人了,我们正好差一个小工子呢。我把眼一瞪冲黄五月说,谁让你停火的?那女人看我对黄五月一脸怒气的样子,目光一淡,有些失望了。

    我说,你能干嘛活?那女人笑了一下说,我啥都会干。不信,到时候干干你不就知道了?

    我转脸对黄五月说,下去摇车。黄五月很不情愿地钻出去,拎着摇把子,弯腰撅腚地开始摇车,摇了几下,三轮车没有起动,黄五月擦着脸上的汗珠子说,你这破鸡巴车,早该他娘进废品站了,这么难摇。我把启动液递给他,黄五月喘着粗气说,摇了这几把,比跟老婆办事还累。说着,黄五月要拽后斗上的民工摇车,可人们都向后缩着身子说啥不下车,说谁灭的谁摇。黄五月只好往吸气罩里喷了一些起动液,吸了一口气撅着腚,抡开膀子又摇起来。三轮车起动了,呼啸着机关枪似得喷放着黑烟,黄五月像个泥鳅似地又钻进车里,我推了他一下说,你下去到后斗上挤一下。黄五月哭丧着脸说,你小子想独占花魁?我冷着脸一脚把黄五月踹下车去:“你他娘揽的活,你还不发扬点风格?后边待着去”。然后对那女子一摆手:“上车吧”。

    那女子立刻小跑着绕过车头,钻进车里副驾驶座,她和我挨得很近,发梢就搭在我胳膊上,痒痒的倒也很舒服。我还嗅到了她身上一股特有的女人的味道。后车斗上发出了类似宰杀肥猪的嚎叫声,像黄五月这般贫嘴,已经到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地步。他肯定又是狗嘴里不吐象牙,又被民工们拾掇了。等车斗上的嚎叫声过去后,我便踩下离合,挂档向前急驶着。

    我微微侧了一下脸问那女人,是四川人吗?她却好像没听清楚我的问话,回答:“我叫韩秋英”。什么?韩秋英?她一字一顿地说,姓韩的韩,秋——英。

二、


    清平镇中学已经放暑假了,空旷的校园里堆满沙石料、砖头和瓦块。隔着老远我就看见我表哥周先平站在学校大门口有些焦急地向西张望着。因为修建这幢教学楼的工期只有两个月,每拖延一天,周先平就要被罚款一千元,这是在合同书上签字画押的。周先平看见我们的车影,就把手里的烟头狠狠地往地上一扔,再用脚使劲碾踩了一下,转身就走。我感觉浑身麻酥酥的,表哥踩的这一脚不是烟头,那是踩我呢。

    三轮车像一阵旋风开进工地。停稳后,车斗上的民工像揭开盖子的跳蚤,争先恐后地往下跳。韩秋英坐在那里一直没动,她像是经历了一段温馨浪漫的旅程,此刻依然沉醉在幸福之中,可惜这段路程太短暂了。接下来,她将要面临的是在烈日下挥汗如雨了。

    我看了她一眼说,下车吧。说完,我跳下车向表哥周先平走过去。

    周先平蹲在一捆钢筋上,他要冲我大发脾气了。每次他要对人发火时,眼睛总是瞪得溜圆溜圆,大肚子起伏的很厉害,如同一只气蛤蟆。没等他张嘴,我马上编了一段任谁都挑不出破绽的瞎话,说路上又遇到交警了,他们刚想截住我们,我一加油门就闯了过去,交警开车就追,咱这三轮车哪能跑过警车呀,我一打方向就沿着一条土路向前跑,交警不会在土路上拦车的,他们就不追了。我绕了20公里的路程才赶到这里,所以就晚点了。

    周先平对我的这段谎言深信不疑,是因为我隔三差五地就能遇上交警的拦截,我也会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当着交警的面哭丧着脸打手机向表哥求救,以达到放行不罚款的目的。表哥是县里赫赫有名的建筑商。他眼皮子宽路子熟,和交警队的那帮人们称兄道弟,每次被截,他都会立刻打过电话去,在手机里连哄带骂地把交警们数落一番后,交警立刻就会把手机一扣,对着我大喊大叫着,你赶快给我挂上牌子,下次再让我遇上你这光腚车,决不轻饶,不信你就试试。这次,表哥周先平认为没有给他打电话添麻烦,那股火气顿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笑着说,我表弟能逃脱交警的魔掌,还真长本事了啊。不过,下次可不能再晚点了。不然,我罚你二百元。

    说完,周先平清点了一下人数,那眼睛就像牲口市挑选牲口的行家。韩秋英站在民工们中间,倒给这堆人增添了几分色彩。周先平看见她时,眼睛不由一亮,突然又转过脸来,不眨眼地看着我,像是要从我和韩秋英身上看出一些秘密来。我有点生气地说,审贼呢你,干嘛这么瞅人家?表哥一咧嘴就笑了,民工们也跟着笑,我很不在乎地说,她叫韩秋英,从砖厂过来的,四川人,也是个砖工。表哥显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是砖工就砌墙,让她砌道墙看看手艺。

    显然,表哥对韩秋英的砌砖手艺有点半信半疑,因为在建筑工地上,砌砖的女人毕竟太少了。

    主体工程已到三层,三层砖活再有一天就能完工,钢筋工在三层上焊接钢筋,高压电焊打出一溜刺眼的火花。

    表哥今天也没给我派工,也算是对我晚点的一点惩罚。

    他派出十三人是浇筑混凝土,剩下的那十二个工给八个砌砖工供灰供砖。

    我从保管那里领来一个红色的安全帽递给韩秋英,说,你跟我去砌一道墙吧。她接过安全帽冲我笑了一下,然后就把长发盘在头上,别上发卡戴上安全帽。太阳照下来,红色的安全帽映红了她的半边脸颊。我领着她走上三层,塔机已把砖和灰吊了过来,我找到一根砖层杆子,绑在钢筋笼上。而韩秋英没这么做,也就说,她连最起码的砌砖程序都不知道。我一下子就对她产生怀疑了,很多到工地来干活的民工都说会砌砖,结果一砌砖就露出破绽来了,很快就会被轰下去。

    我对韩秋英说,你也要绑砖层杆子,不然控制不住砌砖水平。韩秋英一边指挥着塔机落料的位置,一边说,刚才我已经用尺子量过砖层了,每层砖加灰口是六点五公分,十层砖六十五公分,我能控制好水平。

    我用刨锤打了一些七分砖,接着,我离着钢筋笼六公分砌马牙角,我一边砌一边眼角扫了一下韩秋英,她从一个帆布包里拿出了大铲、刨锤。我看见她使用的铲是新买来的桃形铲,桃形铲使用起来轻巧,但不易琐缝。我只用几分钟就砌好了六层的马牙角,拿出线坠看了一下垂直,结果偏差了几公分,就用刨锤修活。黄五月在另一道墙上大声地嘲笑着说,墙不是砌直的,是砸直的。我说,滚你妈的蛋黄五月,一边待着去。黄五月缩了一下头,向我吐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缩回去了。我又向韩秋英看了一眼,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砌了八层马牙角,并且挂上了工程线,在等我这边挂线呢。

    我这才相信韩秋英是一个砌砖的高手。

    我和韩秋英砌的这道墙是楼梯左侧的承重墙,长四米二十公分,一层需要砌三十五块砖,也就是每人要砌十七块砖,我作为一个大男人总想多砌几块才显得有点面子。我弯下腰挥动着铲快速地向前砌着。而韩秋英是退着向后砌,不慌不忙地挥动着手里的桃形铲,我看见黄五月他们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俩砌墙,也就是说,我和韩秋英在做着一场砌砖比赛,而这场比赛的看点就是在韩秋英身上。拾砖铲灰,铺灰,揉挤,琐缝看线,没有一个补救动作。

    很快,这层快对头了,这层砖她比我多砌了五块。

    我直起腰看了她一眼,她冲我笑了一下,这时黄五月他们对我大笑着说,你还是个爷们儿吗?你砌砖连个娘们都赶不上,快回家奶孩子去吧。我气急败坏地把铲上的灰向黄五月撒去,墙后面的脑袋立时就消失了。

三、


    到了十点多钟,天上的太阳像似在喷火,脚下的楼板热的开始烫脚了,汗珠子流进眼里沙的眼球生疼。我脱掉上衣,把上衣浸到水里,全部浸湿后提出来也不拧一下再穿到身上,顿时,感觉全身上下凉飕飕的痛快。韩秋英也把上衣脱了,只穿一件白底蓝花的钻头衫,衣领开得很低,我们在砌对头砖时,我能看见她那雪白挺拔的丰乳。她已经感觉到我对她的窥视,因此,她把砖砌到一半时再也没有接着向后砌,而是转回身去走到墙的另一端,等着我把砖砌完,再把工程线挂到上一层。

    我俩用了不到两个小时,这堵墙就到搭脚手架了。我张罗着去搬L形铁架和竹板,而韩秋英却走到水管旁,拿起喷头胶皮管子,撅着屁股大口地喝着凉水,她喝水的模样像极了一头小母牛。她洗了一把脸又把手绢湿透,转过身去撩起衣裳擦着身上的汗,她回来搭脚手架时,我发现她使铲的右手上还带着白手套。我说手套都湿了还不摘掉?她说已经戴习惯了。于是,我也就没对她的右手太多的去注意。

    把脚手架搭好后,小工们开始往上面搬砖,韩秋英上脚手架的姿势很敏捷,大长脚蹬在L形架子上,身子一窜就上去了。她站在脚手架上吩咐那些搬砖的小工用水浇砖,她说这砖有些干了。那小工擦了一把汗水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事,砖干不能垒吗?韩秋英很歉意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跳下脚手架,拉过水管就又把砖浇了一遍,接着又上到脚手架上。她用尺子量了一下砖层尺寸,我看了她一眼,韩秋英知道我这一眼在看什么。她说尺寸很合适,砖层水平。接着她又对那搬砖的力工说,你们没有经历过大地震,不知道建筑质量对地震时多么的重要。我插嘴说,你经历过大地震?韩秋英眼神呆滞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只是再也没有说话拿起铲开始砌砖。

    因为天气酷热,还没到十二点下班的时间,表哥就让大家收工了。工地上没有伙房,中午离家近的民工都回家吃饭;离家远的那些,表哥就发给每人五块钱,到镇上的饭店里吃饭。我和韩秋英走出施工现场,表哥迎面走过来,他掏出一把十元的零钱让我给大伙分下去。人们立刻就把我围起来,接到钱的民工们都一窝蜂地散开了。

    我手里还剩下四十多元钱,看看身边黄五月和韩秋英还站在这里。每天中午,黄五月都会跟着我去吃饭,因为他知道我表哥给我的钱会多出一些,他不领这五元钱而跟我一起去吃饭的理由是,会比其他民工的饭食吃的更好一些。我说,给你五块钱你立刻给我滚蛋。黄五月的五官立马就跟个肉包子似的聚集到一块,嬉皮笑脸地说,今天你到哪里去吃,我就跟你到哪里,我就是狗皮膏药粘上你了。遇到这不要脸的主儿真没办法,我朝韩秋英看了一眼,招了下手转身就朝前走了。

    黄五月跟着我们走到清平镇大街上,推开一家饭店的门,里面坐满了光着脊背的民工,压根找不到座位。

    我们又继续找。终于在另一家店面较大的饭店坐下来。

    老板娘热情地迎向前来,拿着精美的菜谱询问着我们要吃什么,黄五月说,来三菜一汤……没等他把话说完,我斜眼瞪着他说,是你狗日的出钱还是我出钱?黄五月吐了下舌头眼睛眨了两眨把脑袋一缩,低下头不言语了。

    我点了两个炒菜一盘花生米。然后问韩秋英说你喝碗冰镇啤酒吗?韩秋英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说喝一瓶也行。随后,她又看了老板娘一眼,老板娘龇着一对大金牙说厕所就在后院左拐角的门口处,你自己去吧。

    韩秋英走后,黄五月把头探过来低声对我说,你发现了不,这女人的右手肯定有残疾。我装作一副茫然,说,是吗,你怎么知道的?黄五月说,你看她连吃饭都不摘手套,她的手指僵直,等会她回来后,让她摘下手套咱们看个明白。我说,你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着,人家不摘手套,是有原因的,关你屁事?这时,老板娘已经麻利地把菜端上来了。

    韩秋英进来的时候,右手上又换了一只雪白的手套。她坐下来,速度极慢地把啤酒倒进杯子,可啤酒那及其丰富的泡沫还是漾出了杯子。她端起酒杯,看都不看我们一眼,一扬脖子喝干了。接着,又倒上一杯啤酒,然后用左手拿起筷子吃菜。我和黄五月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她,谁也没动筷子。韩秋英边吃边说,这菜里再放上点辣子会更好吃。说完,她突然抬起眼睛说,你俩干嘛这么看着我吃菜呀。我说,你手上为啥总带着个手套?她像被针扎疼了一下似的,但很快恢复了常态。地震时给埋在了下面,腿被砸断,庆幸没有截肢,可是手却残疾了掉了四个手指头。韩秋英笑着说的非常轻松,就像叙说着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

    黄五月说,你能不能摘下手套让我俩……我没等黄五月把话说完,就抬起脚来狠狠地踹了他一下,黄五月没把话说完,像是被噎食似的,伸了伸脖子把嘴巴闭上了。韩秋英不由笑起来,她说是啊我的手有什么好看的,愿意看就看我的脸吧我是不是长的很漂亮?

     韩秋英就把脸仰起来让我和黄五月看。黄五月此时真的有些招架不住这张俊美脸颊的诱惑了,他有些失态地现出了那双色迷迷的小眼睛,抿了一下嘴角上的菜汤笑着说,美,你长得真漂亮呀……我身上顿时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随后端起酒杯就把啤酒倒进嘴里。黄五月被呛得大声咳嗽着,我和韩秋英都笑起来……


四、


    下午三点多钟,甲方监理杜立笙和几个有关负责工程质量的工作人员突然来到工地,要做突击性工程质量检查。如果表哥能早点得到消息,他会立刻停止工程施工做一些应对措施。可一切都晚了,杜立笙乘坐的别克车像一条灰色的鲨鱼,泛着一路尘土驶进了工地。车门一开,杜立笙和几个戴着红色监理帽的人钻出车来,那气势如同港台片里的黑社会老大。表哥透过板房的窗玻璃看见了他,立刻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妙,他马上放下了平时他那大老板的架子,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弓着腰一路小跑迎上前去和杜立笙等人握手寒暄。

    杜立笙挣脱掉表哥握着的一双热手,领着检查组先是在楼下转了一圈拍了几张照片。表哥紧跟在杜立笙的屁股后面,一边走一边用手弹着杜立笙肩头的灰尘,说杜监理我真不知道您大驾光临,不妥之处还请多多指导。杜立笙说,脚手架上为啥不拉密目网和安全网?表哥擦着额头不断淌着的汗珠说,还没来得及拉,还没来得及拉。

    接着,杜立笙几个人走上三层的施工现场。当时,我和韩秋英刚刚把这面墙砌完,正在拆卸着脚手架。施工最怕质检,如同老鼠怕见猫一样。所有干活的民工都停下手里的活,怯生生地看着他们,好像一不留神就招来一记耳光似的。有质检人员拿着铝制水平靠尺,在检查我和韩秋英砌的这面墙是否合格,我和韩秋英走过去,一看水平靠尺上的红色指针处于正负零状态,这才把心放下来。韩秋英还朝我会心地一笑。

    表哥笑着对杜立笙说,我们这里的砌砖工都有着上乘的手艺,工程质量绝对合适。

    合适?施工图纸上标明的是用十六号罗纹钢筋,你为什么用十四号?水泥砂浆砌砖,你为什么改用了白灰沙浆砌砖?你要为工程质量负责。杜立笙几乎是咆哮着说,你立马给我停工。

    杜立笙说完转身就走了,表哥紧跟在杜立笙屁股后面在解释着什么。检查组的人一走,施工现场的气氛顿时就有几分松弛。民工们谁也没有再接着干活,都跳下脚手架,找个阴凉处抽烟、聊起天来。大家都在笑着,似乎忘记了一身的疲惫。我看了一眼韩秋英,她叉开大长腿坐在一个水桶上,那水桶刚好能进她的屁股,她一直没有笑,低着头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有人建议让黄五月来个黄段子让大家放松一下。黄五月说有女性在场应该文明点,什么黄段子黑段子红段子的?黄五月说完这话,不见韩秋英有什么反应,就狠狠地吸了一口烟,便开始讲起来,说有一对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后,新娘饿了,让新郎去煮两个肉丸子……黄五月说到这里,韩秋英抬起屁股就走了。

    这时,表哥打过手机来,说今天的活不干了让大家都下班回家。我和民工们沿着支柱林立的楼道走下来,只见总电表闸上被杜立笙贴了一对交叉的红色封条,我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表哥在不远处向我招招手,我走过去,表哥皱着眉头说,你先把工人们送回家,再换身新衣裳晚上跟我到县城办点事。我说,我哪有新衣裳。表哥不耐烦地说,你总要把你那黑脸洗一洗吧,快去吧快去吧。

    民工们已经争抢着有利位置,像一车黑奴坐在三轮车的后斗上,黄五月挥着膀子在摇车,这次我的三轮车非常争气,只被黄五月摇了两把机器就起动起来了。这时我才发现不见韩秋英的影子,黄五月坐在车里说,谁摇车谁坐副座这是老规矩了。我没言语,趴在方向盘上等韩秋英。不一会儿,韩秋英从大门外跑进来手里还拎着一袋饼干,她站在车前翻着眼球瞅着黄五月,这让他有些坐立不安。我说,你下去,照顾一下女同志嘛。

    韩秋英坐在车里,把一个饼干塞进我嘴里,我嚼着饼干说你一个大人还吃这东西?韩秋英说,给我女儿买的。我伸了一下脖子,觉得这饼干吃的很不是滋味儿。路上,韩秋英告诉我,她和十岁的女儿住在砖厂的两间很小的破房子里。我大声地说,你孩子她父亲呢?她没有回答,我以为她没听清楚,又说了一遍,韩秋英说,在地震时没了……说完,韩秋英就把头转过去。我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多嘴,接下来谁也没有再说话。

    三轮车到了砖厂的拐弯处,我把车停下来,韩秋英也没看我一眼就钻出车去。我探着身子大声说,对了,你把手机号码留一下吧,我们便于联系。韩秋英好像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五、


    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

    表哥那轿车就是比三轮车快,他的车已经停在了我家门口了。走到屋里,我看见表哥正坐在沙发里数钱呢,他一抬眼皮说,你赶快洗洗换身衣服。说完,他接着数钱。

    我立刻就知道表哥这是让我去行贿啊。

    我脱掉衣裳一丝不挂地走进洗手间,拧开水洒。门没关,我大声地说,你是让我去行贿杜立笙?表哥声音传过来,你到了他家,什么也别说搁下酒走人就行。

    我草草地胡乱冲洗了一下就走出了洗手间,开箱倒柜地找出一套衣裳穿在身上,我看见表哥把数好的一万元,分成两沓子放进了名酒包装盒里。我说,你把工程质量弄的好一些,何必给人家去送礼。表哥把眼一瞪:“你知道个屁,我把工程搞得再坚固,杜立笙也会来挑毛病。他就是吃这碗饭的,这就是社会”。

    天完全黑下来,我和表哥坐在车里,耀眼的车灯将乡村公路照的通明一片,光柱中有那些飞虫在上下飞舞,并且不断地碰撞着挡风的玻璃而毙命。表哥开着车,他的脸在时明时暗。一路上,我俩谁也没说话,但我知道,表哥也有他的苦衷。

    清平镇教学楼工程从开工以来是一波三折,被勒令停工过三次。教学楼是一位爱国华侨捐资200万元修建的项目,表哥投标120万获得了施工权,并签订合同,项目抗震裂程度为七级。表哥在一次醉酒后,曾对我说过,我给人家盖房子时不能赔钱的,挣少了我都不干,羊毛还能出在牛身上吗。表哥把现浇混凝土楼层地面改为盖楼板,把楼梯下面托梁去掉,从下面一看成了一个大平板。我说,你这么干也要为孩子们的生命安全想一想。表哥满腹牢骚,我为别人想,谁他娘为我着想,省下的那80万元装进了谁的腰包?我说,这样做会被停工的。表哥笑笑拍着我的肩膀说,傻兄弟,他们只不过是在做做样子。

    果不其然。过了没几天,杜立笙来到工地上,对着表哥大发雷霆,抗震裂为七级,我看你盖得楼连七级风都抵挡不住。表哥在他面前什么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大口地将烟雾吐出来。可是工程被停第二天,表哥就给我打电话说,你叫你的全部人员来干活吧。我拿着手机好像看见了他满脸得意的笑容。我说,表哥使用的什么法力啊,你真是手眼通天啊。

    不知不觉车驶进县城,大街两侧的枝形路灯都亮起来,旖旎的灯光把来往的车辆染上了一层亮色。表哥把车开进了一片住宅区,在一片灯光暗淡的楼下,车嘎然停下来,我的身体不由随车的惯性向前倾倒。表哥说你拎着这两瓶酒送到三层的7号住宅。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地下特工似的,沿着楼道向上攀登着,心脏怦怦怦怦跳的很厉害。我安慰着自己,你这是替人给人家送东西,你干嘛这么紧张?

    我站在三层7号住宅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按门铃,手指还没触到门铃,门突然就开了,这把我吓了一大跳。住宅内那耀眼的灯光随着门被打开一下子罩在我身上。我眯着眼看见开门的是一位妖艳的女人,眼圈抹得像熊猫,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色丝缎钻头衫,赤裸着两条大长腿,我怀疑她是否穿了内裤,思想刚一跑偏我马上修正过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说,这酒是我表哥周先平让我送过来的。那女人说,刚才你表哥给我打电话了,说完,那女人接过酒去,转身就把门砰一声关上了。

    我的脸像被门扇打了一记耳光。

    回到车里,表哥正在打手机:“实在是抱歉,让你们久等了,我马上就过去”。表哥发动起车子,车灯把前方的草坪和树林照得一片通明。我问表哥去哪里,表哥说去吃饭。

    表哥把我领进商务酒店一间豪华包房里。我就像一只冒然蹦出井的癞蛤蟆,抬头看见一片瓦蓝的天空。这里坐的全是道貌岸然的政府官员,有正襟危坐的副县长,有神态安然的教育局长,有一脸严肃的建设局长,有往日一脸杀气,而今变得笑容可掬的杜立笙。表哥给我们一一介绍着,我想伸出手去和人家风度翩翩地握个手,可谁也没有伸出手来肯握我这双结满老茧的大骨头手,这让我很是有些尴尬。我坐下来,桌上满是美味佳肴,有的像花朵,有的像艺术品,在每位客人的身后,都站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姐给斟酒,头顶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灯束,使她们的小脸蛋闪闪放光,让人对她们产生一种非真实性。

    一开始我没敢喝酒,因为表哥在我耳朵边低语说,之所以让你参加这种场合,是想让你保驾护航,我尽量少喝酒。后来酒桌上就热闹起来,副县长把一位小姐揽抱在大腿上喝起交杯酒,后来那小姐揽着副县长那虎背熊腰到小房间欢乐去了。我低着头,不敢仰视他们的面容,因为我感到他们喝了酒的面孔在变形,他们有的变得像猫,有的像猪,而副县长的脸又长又宽眉骨突出,他像一头大叫驴。

    我依稀能听见从小房间里发出的类似打夯一样的沉闷的声响。

    表哥也喝的摇摇晃晃两眼通红,醉话连篇东倒西歪。此刻,他的脸上已经盖了好几个小姐的唇纹,看上去让人不免浮想联翩。他围着酒桌正追逐一个被他脱掉上衣的小姐,那小姐一边跑一边笑,还一边回头看,挺拔的乳房也随着她的跑动而上下颤悠……

    我开着表哥的车把他送回了家。表嫂还没把门关上,当着我的面就开始朝着醉意朦胧的表哥大骂起来。我没去阻止,因为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我转身下楼,听见表哥的房间里发出震天动地般什么东西被砸烂的爆破声和表嫂的吼骂声。我不由抿嘴冷笑了一下,无奈地摇摇头走到大街上,拦了一辆出租车。

六、


    这一夜我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闭上眼睛韩秋英的影子就会出现在眼前,她拦车时向我招手的姿势,她仰着脸让我看她漂亮的面容,她砌砖时健美敏捷的动作,都在我眼前浮现着甩也甩不掉。此刻她睡着了吗?她现在一定是搂着她的宝贝女儿,在潮湿的小房子里忍受着蚊虫的叮咬。后来,我慢慢睡着了,我梦见清平镇修建竣工的教学楼在大雨中倒塌了,断垣残壁中伸出那么多的胳膊在呼救在嘶喊……有警察在追捕,我跃过高墙,窜过一片树林,接着就往山上爬,到达山顶立即收住脚步,下面就是万丈深渊。警察离我越来越近,我闭上眼纵身跳向深渊,我惨叫着……是表哥的电话把我从恶梦中震醒。天光已经大亮,我睁开朦胧的双眼,脑海里却还沉浸在梦中。表哥声音有些沙哑,他说,今天开工干活,你马上组织人员到工地。我想起昨夜像梦一样的情景,笑着说,昨夜给表嫂跪了一夜吧?不知表哥是没听见还是懒得搭理我,反正没答话就把手机关了。

    像往常一样,我开着三轮车拉着人们到清平镇去,可路过砖厂的拐弯处时,路口上却空荡荡的不见韩秋英的影子,我把三轮车停下来耐心地等待。黄五月催促着说,赶快走吧,韩秋英不会来了。整个砖厂的黄土路上,就只有一辆拉砖的拖拉机,冒着黑烟朝我们驶来。

    来到工地,我看见表哥的脸上有几道弯曲的抓痕。他腆着大肚子仰着伤痕累累的脸安排着人们干活。民工们很快就散开了,只剩下我和表哥站在这里,他朝我摆了一下手,我立刻凑到他跟前,他脸上的伤痕更加清晰起来像趴在脸上的蚯蚓,我玩笑着说,表哥你脸上这道道儿是不是被猫挠的,好大的猫啊。表哥把我的手拨拉了一下,一副生气的模样说,昨天的停工,是有人给建设局打了电话,说我们是豆腐渣工程。我不由一愣,会有这种事?表哥咬牙切齿地说,是个女人打的电话。

    我立刻想到了韩秋英。

表哥好像察觉到我脸上的变化。他说,怎么,你知道是谁?我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我哪知道是谁啊?是不是学校的老师打的电话。表哥说,那叫韩秋英的砖工今天为啥没来?我说,她昨天没有告假,是不是今天感冒了了,她家就住附近的厂里,要不我抽个时间到那里去看看。

    到了下午,工地上开始浇注混凝土。干了没一会儿,一阵狂风刮过,接着几声闷雷过后下起雨来。雨下得特别急,民工们尖叫着光着膀子跑下楼去,都躲进废弃的教室里去避雨。

    等雨停下来的时候,地面已经积满了很深的雨水,一时不能施工,我就趟着过脚面的雨水走到三轮车前,费了很大的劲把车摇着了,钻进车里,一加油门,三轮车溅起雨水像一头鳄鱼窜出工地。我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急切要见到韩秋英,天上还依然飘着蒙蒙细雨,很快挡风玻璃上就挂满了雨珠,让我视线变得朦朦胧胧模糊一片。

    窑厂的小破房子里,窗户的玻璃早就没了,钉上了一张塑料布。房前是一大堆土,因为地势高,雨又来的特别急,房里灌进了不少水。我来到砖厂,把车熄火后,四周顿时就显得格外安静下来。我看着砖窑厂这一溜长长的破烂不堪的房子,一时还真不知道韩秋英在哪里。

    这时,我看见有人往外掏着屋里的积水,走过去才看清是韩秋英。她弯着腰,手里拿盆子快速地往外掏水,湿淋淋的头发遮挡住了半张脸。我走近了站在门外她才发现我的到来,像吓了一跳,直起腰来一看是我,什么也没说,弯下腰继续掏水。掏了几下,又停下来说,你怎么来了,找我有事吗?

    我怎么来了?我一时吞吞吐吐不知如何回答。韩秋英又接着往外掏水。我说,昨天停工的事,是有人往建设局打了电话。韩秋英直起身子,用手抿了一下脸和头发说,你是在怀疑我吗?我连忙说,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来看看你为啥没去干活。韩秋英说,打电话的是确实是我。

    我睁大眼睛,有些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韩秋英冷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侧着身子让我走进屋里。这时,我看见在用木板支起的一张小床上,坐着一个失去双腿的小女孩,屋里有些潮湿黑暗,然而,我发现女孩注视我的眼睛是那么的明亮。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1-26 23:36 编辑 ]
2#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19:17 | 只看该作者
敬请各位文友拍砖.
3#
发表于 2011-1-23 19:42 | 只看该作者
生活场景鲜活,人物形象生动,描写细腻,叙事从容,构思精巧,内容厚实,是一篇值得一读的好作品,问好朋友!
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20:4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大雪飞扬 于 2011-1-23 19:42 发表
生活场景鲜活,人物形象生动,描写细腻,叙事从容,构思精巧,内容厚实,是一篇值得一读的好作品,问好朋友!


感谢大雪飞扬老师点评,问好!
5#
发表于 2011-1-26 23:3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大雪飞扬 于 2011-1-23 19:42 发表
生活场景鲜活,人物形象生动,描写细腻,叙事从容,构思精巧,内容厚实,是一篇值得一读的好作品,问好朋友!
是啊,最近要回家,太忙了,没有详细阅读,这篇的确不错,精华鼓励一下!
6#
发表于 2011-1-27 10:07 | 只看该作者
好小说,支持!
7#
发表于 2011-1-27 12:13 | 只看该作者
写得很好,可以发表在杂志上的。
8#
发表于 2011-1-27 16:05 | 只看该作者
情节设计巧妙,把豆腐渣工程与地震受害者密切地联系起来,主题深刻!
小说叙述沉稳,又不失生动流畅。小说细节丰厚,以致人物栩栩如生,欲呼而出。
支持精华!
小说以“葬花台”为题,由于阅读揣磨不细,暂未看出其中的奥妙。再品。

[ 本帖最后由 山野农夫 于 2011-1-27 16:10 编辑 ]
9#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1:5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1-26 23:39 发表
是啊,最近要回家,太忙了,没有详细阅读,这篇的确不错,精华鼓励一下!
感谢刘版阅读斧正。
10#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2:0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11-1-27 12:13 发表
写得很好,可以发表在杂志上的。
能在中财得到老师和文友们的指正,心里很知足也倍感温暖。还没有把我所表现的东西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计划再从另一个角度描写,以后多指正。
11#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2:0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1-27 10:07 发表
好小说,支持!
问迎风老师好,给你拜年了。
12#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2:1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1-1-27 16:05 发表
情节设计巧妙,把豆腐渣工程与地震受害者密切地联系起来,主题深刻!
小说叙述沉稳,又不失生动流畅。小说细节丰厚,以致人物栩栩如生,欲呼而出。
支持精华!
小说以“葬花台”为题,由于阅读揣磨不细,暂未看出 ...
感谢版主点评,豆腐渣工程又使多少花季少年命丧九泉,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给老师拜年。
13#
发表于 2011-1-28 13:44 | 只看该作者
开头可以交代学校工程被停工了,造成悬念后再展开。
14#
发表于 2011-1-28 13:47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1-1-27 16:05 发表
情节设计巧妙,把豆腐渣工程与地震受害者密切地联系起来,主题深刻!
小说叙述沉稳,又不失生动流畅。小说细节丰厚,以致人物栩栩如生,欲呼而出。
支持精华!
小说以“葬花台”为题,由于阅读揣磨不细,暂未看出 ...
学校是培育祖国花朵的地方,如果教学楼是豆腐渣工程,不就成了“葬花台”么?
15#
 楼主| 发表于 2011-1-28 14:4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高迎春 于 2011-1-28 13:44 发表
开头可以交代学校工程被停工了,造成悬念后再展开。
我想从一位女教师身上写起,她死后的灵魂附体到一个人的身上。向高版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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