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七天的一些片段

土拨鼠

　　周一是我的轮休日，漫不经心地从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街道边走过，我的视线忽然被路边的广告栏所吸引。在一大堆拉拉杂杂的小广告下面，贴着一家房产中介公司的宣传单，在出租信息的第一行，赫然写着：现有三室两厅房屋，水电暖煤气宽带家用电器齐全，寻一合租伙伴，租金季付，５００元每月。我忽然有了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这样好的条件，居然每月只要５００元？

　　依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中介公司，接待人员爽快地安排了我去看房。房主出乎意料地年轻，看上去比我也大不了多少的样子，我的目光从他长得有些过分的睫毛往下滑了一点，于是看到了一双嘲弄的眼睛。房主说他的名字是林子风，二十九岁，是一家电脑公司的软件工程师。林子风带着我在房子里面转了一圈，我忽然发现，他走起路来两腿一高一低，是有残疾的。

　　我干净利落地从医院拥挤的单身宿舍搬了出来。晚上，我下厨给林子风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以感谢搬家时他的倾力协助，整个下午他都在跛着脚忙忙碌碌，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可能因为搬家的缘故，我很有些饿了，吃饭的样子就有些狼狈，对面的林子风似乎露出了一点嘲笑的意思。不过管不了那么多了，从感觉上来说，既然他是房主，就好象比我大了一辈似的，在老人家面前暴露一下本来面目有什么不可以？

　　但是林子风却是很喜欢说话的一个人，看他说起话来的架势，似乎已经与世隔绝了很久，现在终于重返人间。他说：“女孩子会愿意和陌生异性同住，要么是因为经济困难，要么是因为她很舍得自己。对于你，我愿意相信，至少现在我还愿意相信这是因为前者的关系，我开出的房价实在不高，本来就是想找个伴儿而已。”隔了一会，他又说：“你吃饭的动作很快，甚至有些凶猛，却还是显出一种奇妙的稳重气质来，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尽管被生活折磨得厉害，却还是优雅的。” 饭后，我躲开他的喋喋不休，给本来已经密闭的房间装上了厚实的窗帘，甚至奋勇地踩上椅子，在房门里面也装上了一幅粗棒花针织就的帘子。林子风抱着双臂站在我的房间门口，戏噱地说：“门帘这东西，我可是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如此缺乏安全感？”

　　周二上班，整个医生办公室外加护理站的人们都在传说江主任买了一辆私家车。我笑笑地听着，心里却忽然生出了许多感慨，他在主治的位置上熬了许多年，又在主任的位置上熬了许多年，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车子和房子，终于地，和任何一个责任心膨胀的普通男人不再有半点分别。江起航江主任和我是不折不扣的校友，我读大三的时候，他还应邀回到母校，给我们这些即将进入临床学习的学生开了一个讲座。细节自然是已经忘了的，只是记得他言语之间有些木讷，却双眸炯炯、神情磊落，很有几分仙风道骨，他转过身去写板书的时候，不知哪个女生有些痴迷地、低低地说道：“你们看他的手，清瘦颀长，这是外科医生的手啊，怎么搞了消化内科呢？”

　　现在想来，当初我放弃读研跑到这个医院上班，与江起航很可能是脱不了干系的，他的睿智沉稳和他清瘦颀长的手一起，彻底地、令人绝望地俘虏了我，我就这样打着为专业献身的旗号日日留在科室加班，让自己完完全全地投入了到这场梦幻中去。可是慢慢地，我看着他为了当上主任而煞费苦心、勾心斗角，看着他为了病人的日益流失愤愤不平，看着他其实和任何一个普通的男人没有半点分别，我终究还是失望了。

　　周三晚上七点半，我把行头拿出来，开始装扮。暗蓝的眼影和过于厚重的睫毛膏遮住了眼睛的光彩，浓重的唇膏更是把嘴唇弄得面目全非，我用梳子把头发打乱，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又是了，那个夜夜笙歌的风尘女子。

　　有些躲闪地走出自己的房间，我向林子风房里探了探头，房门虚掩着，可以看到林子风坐在电脑前，不知为了什么正笑得前仰后合。我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把门轻轻地关上。

　　今晚的酒吧里的男人们都有些讨厌，四五十岁的年纪了，还看见女人就坐卧不安。很快有个中年男人过来请我喝酒，两个人都微醺的当口，他提出去宾馆开房。我轻轻笑着与他周旋，却忽然看到男人的风衣下露出一把匕首的手柄。带着适度的笑容，我婉言回绝了那个男人，重新回到座位上，隔着奢华斑驳的窗子，我看到外面的月光，只有些微的一点，凄清地洒在已然寂静的街道上面。我不由得想起了远在北京的男友陈翔，虽然他不够英武、不够有趣，也不够有才华，但是他却可以给我一种妥帖的生活，而且，他很富有。也许，是考虑和他结婚的时候了。

　　值班交警送来的病号收在危重病监护室的5床，是脑外科的病人，发生了严重的交通意外，颅脑损伤使得病人的颞部高高肿起，右边的脸部惨不忍睹。可是他左边的脸却是完好的、眉目清爽刚毅、嘴唇轮廓优美、骨架匀称、纠结的肌肉条理分明，微黑的肤色更衬出了他体格的完美，几个刚接班的小护士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围在一起低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嘻嘻”地笑了。

　　周五是我的夜班。坐在监护室里，四周一片寂静，偶然有些痛苦的呻吟和含混的呓语。我的目光穿过属于自己科室的三三两两的病床，盯在脑外科5床的床头。那个男子依然昏迷着，头部似乎肿得更加厉害，却依然是英武的，是那种直接深入人心、摄人心魄的英武。可是，也许他就要死掉了。或者，当这个监护室里的病人都死掉或者离开，他还留在这里，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若有若无地喘息着。每个护士来给他输液的时候，动作都会很轻柔、眼神都会很温和，她们会有意无意地碰碰这个男子强健的手指，感受着自己内心微妙的情感变化和让人羞赧的幸福。

　　周六有人约我喝茶，坐在风格古朴的茶楼里，那个人告诉我，陈翔已经回来了，他在海边买下了一幢别墅，在里面安置了一架华丽的钢琴，还有一个妆容细致精巧的女人。那个男人坐在我的对面，切切地说着，样子痛心疾首。我把一切都听到了耳朵里，却还是不以为意地微笑着，用手里精巧的勺子，漫不经心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前来通风报信的男人终于停了下来，他困惑地望着我，问：“你怎么没有反应？你，你真的爱陈翔吗？”我笑笑，离题万里地回答：“涉世未深的小警察，德高望重的江主任，还有仪表完美的5床，应该说，我对他们都是有感情的。因为我曾经是女孩子，现在是女人，将来会是老女人。可是，无论跟着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我都无法拥有我想要的那种生活。”男人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我接着说道：“你喜欢我，是不是？所以你说的话，与其相信，不如不信。”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他沉吟了一下，斟字酌句地说：“女人太聪明了是不好的，女人太聪明又将聪明外露是更不好的，女人太聪明又将聪明外露，而且不肯接受别人的劝慰，是最不好的。”

　　回到家里，我帮林子风煮了满满一锅皮蛋瘦肉粥，把切得细碎的姜丝放进锅里，氤氲的热气蒸腾起来，于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恍惚。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发出轻快的鸣叫，是陈翔打来的电话。陈翔说他正在回家的路上，他说：“北京这边下雨了，已经下了两天了，你要注意加衣服啊。”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看似情深款款，实则文理不通，北京下雨了关我什么事？，这就是所谓将心比心的浪漫，可是对我来说，其实毫无用处。勺子的手柄有些烫手，我忽然恶毒地想，或者，他这样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现在的确在北京吧。

　　我不说话，于是两个人都沉默着，这时，我忽然听到那边传来一个孩子稚嫩的声音：“叔叔，请问坛华路怎么去啊？”电话惶急地断了，我怔了一下，然后微笑了。林子风拿着咖啡杯从我的身旁走过，又走了回来，他问：“你怎么拿着手机又不讲话？”我转过身来，依然微笑着：“他说他现在还在北京。可是我不信。”

　　坛华路是这座海滨小城里一条街道的名字，北京也有一条街道叫做坛华路吗？

　　就这样结束了。下周，或者以后，会是怎样的？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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