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形记(王选)
1.
已经闭嘴有半年多的村委会喇叭突然响了,先是短暂的电流声像根钉子把村庄钉了一下,然后就是“嘭嘭”敲话筒的声音,像往村庄的心窝上捅了几拳。老耕端着碗蹲在堂屋的门槛上,正绷着眼专心的捞碗底里炒焦的蒜片,被怪叫的喇叭一惊吓,碗从手落,掉在石阶上,摔成八牙。一群鸡冲过来,挤破头的抢食碗里的剩饭渣,你推我搡,骂骂咧咧。老耕伸长脖子,瞅了瞅糊落乌云的天,一排灰褐色的鸟飞过头顶,扇起了一溜子沉闷的风。老耕的右眼皮抽筋一样蹦跶蹦跶直跳,他用两根干柴棒一样的手指又揪又弹,还蘸了点唾沫,沾了沾,说,扫把星,又折了只碗。
儿子吃过饭了,蹲在墙角给家里的瘦猪挠痒痒,听到摔碗声,吓了一跳,猪也眯缝着眼呼一下站了起来。儿子拖着裤子跑过来把几只恋恋不舍抢食的鸡赶开,捡起碎碗片朝他嘿嘿一笑,又到猪跟前,用碗片在猪身上轻轻刮了起来。猪又哼哼着趴下了。
喇叭里说话了,喂喂!村民们,今天说两件事,其实也是一件事。嗯,这是关系到我们村祖宗八辈子的大事,也关系到我们村能不能变成后进村。明天上午,县上领导要到我们村来考查产业化项目,村民们,嗯,绝不能有半点含糊,要充分认识到问题的严峻性,狠抓落实,嗯,人家县上领导到我们狗不下蛋、鸡不撒尿的村里来,是我们村的财神爷显灵了,县上领导也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来我们村,嗯,所以嘛,村民们要深刻认识,加强认识,首先今天下午把每家每户的猪赶到上庄养猪池里去,还有,每一户人都把家里收拾干净点,大门口也捎带扫几扫把,不要到处是鸡屎,臭了领导呼吸的空气,嗯,另外还有赵宝生、老耕、蔫牛子三户到村委会来一下,有事要面议。
话讲完了,是村长狗福,他是前年当走马上任的,柳花村已经好多年没有村干部了,没人当,吃力不讨好,也没油水,再说柳花村人各过各日子,也没丁点屁大事。传说,前年他请乡上干部到市上搓了一顿、洗了个脚、K了回歌,莫名其妙就被任命成村长了。他是村里的首富,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最小的女儿今前半年刚嫁走,三个女儿总收入二十多万,财大气粗,见人说话脖子一歪,满嘴不洋不土的半拉子官腔。人家现在改名——常发,虽然没有狗福亲切,可自己称意韵深远,耐人寻味。他是村里惟一一个每个礼拜到牡丹集上吃半块羊腿的人,他的讲话里也散发着羊膻味,笼罩了山坡上破旧的村庄。
老耕摸不清狗福叫他去干什么,而且一村也只有三户,是不是罚钱?我的驴偷偷跑到禁牧林啃了半天草,不会的,没人看见;是不是儿子干了啥坏事,也不会,这两天他一直在家没出门;还是要收什么钱……老耕有点紧张,一把手不住在脖子上搓着垢甲,地上落了一层。一阵风卷起来,把院子的树叶扫到墙角下,有一片调皮的落在了老耕的头发上。
老耕顶着那片瘦黄的树叶去了村长狗福家。狗福躺在沙发上剔牙,像个老财主。他让老耕坐下,给了他一个存折,绿皮,说,给,耕叔,这是存折,里面有二千元,你拿着,领导来检查你就给他看,就说是年初给你发的,你一直没有用,等检查完了你就交回来。老耕摸着绿皮的存折,没摸清楚是干啥的,他一辈子就没用过这玩意儿,家里的一点钱都是装在袜子里塞到中堂后面的墙缝里藏着。狗福自己点上了支烟,黑眼一闭,吸一口,白眼一睁,吐一口,烟雾像绸子,柔软地盖在那张肥墩墩的脸上。他给老耕一支,老耕推着不抽。这纸烟,抽不惯,劲小,我还是抽水烟。耕叔,这可是好烟,你一辈子恐怕连闻也没闻过。老耕接过烟,手指头把烟屁股捏扁了,从存折里翻了几遍,也没有钱的影子,他额上渗了一层汗,问,这里面就没个钱的影子啊!那钱看不见,是虚拟货币,就是虚拟的货币,我也给你解释不清楚,你拿好不要给咱村里其他人说,这可是关系到咱们村里今后的大发展大繁荣啊!老耕感到一种无形的沉重把他盖了。让他紧张、无助,手心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明天领导一来先到你家,人家问话你只说好,到时会有人替你回答,就行了。
院扫了没?
扫了,门口也扫了。
那好,你把屋里收拾一下,早点把猪赶上去,让猪适应一下集体生活,我们村的猪还没群居过呢!哦,对了,把你傻儿子管好,不要到时放水的。
老耕揪了揪又开始跳动的右眼皮,点了点头,回了。
老耕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胆小怕事,一辈子守着十几亩地没出过门,最远去了个十几里外的牡丹集。有个儿子,十多岁,傻的,整天鼻涕扯了半尺长,裤子拖在地上,歪着脖子在山沟里放猪。也许是傻儿子的缘故,老耕现在越来越胆怯自闭,像只灰老鼠。走在哪,他老是把头和尾巴藏起来,连影子也卷起来揣进衣袖里。
老耕想把猪赶上去,傻儿子不让动。老耕取了馒头,到三斗柜里,又取了半瓶蜂蜜,他用馒头蘸了一下,又锁了起来,他把滴在手指上两点蜜用舌头舔掉。儿子吃着蘸蜜的馒头,说自己要赶去,老耕不放心,问道,你知道养猪池吗?别走错了。嗯,知道。儿子把拉着猪尾巴把猪赶走了,不过那猪也只听儿子的话。老耕想,儿子不傻啊!
老耕把院子扫了一遍又一遍,土院,直到扫的灰土像蘑菇云一样,罩住了他家院落上方的一块天,他又洒了水。干渴的院子一见水就吸了进去,扑吱吱一会,地上就留下了湿漉漉的影子。老耕开始紧张,他想领导是什么样子,白白的衬衣、光光的皮鞋,撅着猪屁股一样滚圆的肚子,或许还有其它的,老耕想不到。狗福给他安顿的话,他一字不落的记着,但他有些紧张,一细想,一颗心咚咚直往胸膛上砸。他就想,我就当个哑巴。
2.
第二天,一早,村里人被喇叭里播放的秦腔捶醒了。重新打扫卫生,灰尘遮天蔽日,指头一捏,都能捏住空气里的土粒,村里先是鸡犬不宁,像鬼子进村,随后便是万籁俱寂,像掉进了井里。吃早干粮时,领导没来,连个屁影都没,狗福站在村路口,脖子伸的比鹅长,等待领导光临。直到中午,也不见领导一根毛,电话联系,说还没到。狗福一口痰吐到槐树上,用脚蹭了蹭,骂道,他妈的,骗子,不来算求了,回去吃饭。
当他在家里刚找了根针剔塞进牙缝的羊肉丝时,电话响了,说领导快进村了。狗福一边拨拉羊肉丝,一边吸拉着鞋出了门,差点被门槛绊倒,嘴里骂骂咧咧……他一边安排人通知村民,一边到村口,迎接领导。
两辆车放着长屁,冒着黑烟跑来了。车上下来六七个人,有乡长和乡干部, 两男一女不认识,男的戴墨镜,瘦、矮,皮肤像黄纸,想必是领导,后面跟一男,夹个包,西装,皮鞋光的刺眼,还有一个女的,上衣领低,两个乳房被挤在一起,像两个不小心就会被挤爆的气球,或者要从衣服里跳出来一样,鞋跟很尖,扎到土里很难拔出来。狗福跑过去敬烟,说欢迎领导,欢迎欢迎。脸上堆满了肥腻的笑。乡长长着一张三角脸,挤出一脸笑意,这是县上下来的领导,这是村长赵常发。乡长一一介绍了人员。领导想指导我们村哪方面的工作?黄脸领导说,按你们的安排看吧。声音尖细,像个女人。
当大小领导们来势凶凶的往老耕家走时,吓坏了村子里悠跶着觅食的一群老母鸡,它们没见过世面,一边扑打着翅膀往树上蹿,一边尖叫着。腊花家的公鸡听到自己的妻妾受惊,从墙头一跃而来。在狗福一群人面前,伸长脖子,红了眼睛,准备要闹事,狗福赶紧冲到前面,骂鸡,都和谐社会了还想闹事,把你的娘们吓着了嘛,你不要耍二,再二晚上先把你煎了。公鸡不爽,招开架势,要单挑,母鸡见状,又围绕到公鸡的身边。它想,在老子的地盘,欺负大爷我的女人,别以为你狗福在村里是个人物,可在村里的鸡界,我也是个人物,你蝙蝠身上插鸡毛——算个什么鸟?要闹事咱就见个高低。三个县上的领导没见过这阵势,瞪着白眼珠子看稀奇。
当考查组一行与公鸡的对峙陷入僵局时。老耕正在家里像掐了头的苍蝇,六神无主,手足无措,他一会把头在墙上碰几下,泥皮哗啦啦掉一地,一会儿跪在桌子底下给祖宗磕头作揖,酱黑的一张脸突然像水里泡皱的一张麻纸。老耕把那张存折拿上之后,一直小心翼翼,怕藏下被老鼠叼走了,又怕被傻儿子撕成片玩了,他就一直揣在身上。中午饭后蹲茅坑,脱裤子时不小心把折子掉进了茅坑里,老耕吓了一跳,蹲坑的欲望一刹那消失殆尽。他赶紧找了根棍子往上来捞,但存折滑不好弄,他害怕把粪便搅浑了,存折沉下去,他的一把老骨头就死定了。老耕最后把家里的捞饭罩用铁丝绑在木棍上,才搭救上来。但一看存折,已经泡涨,还臭不可闻,老耕眼珠子都绿了。他先用香皂洗了洗,臭味淡了,但封皮洗脱了,他又拿到火上烤,但一烤又皱起来了,像厕所里用过的废纸。老耕束手无策了,他知道这次全砸了,想着想着眼泪就在浑浊的眼眶里转起了圈。
为了不至于村长的颜面扫地,在领导面前连只鸡也束手无策,狗福必须使出下马威,他顺手在路上摸起半块青砖往公鸡身上砸去。乡领导一看柳花村的公鸡如此嚣张,惊怪不已,而县上的领导见柳花村的公鸡如此多情,羡慕不已。公鸡见砖头飞来,纵身一跃,又上墙头,由于没有站稳,险些落地。幸好鸡爪坚锐,在墙头上扑拉了半天,才稳了脚跟。众母鸡见势不妙,一哄而散,可公鸡爪抓起的土却扬了领导一身,个个弄的灰头土脸,大小领导脸色开始阴暗。有一块疙瘩顺着衣领掉进那女的乳沟里,她伸长两根细嫩的染了红指甲的手指在要被挤破的胸上拨弄了半天,夹出了土块。狗福偷斜着眼,瞅了几眼那胸,悄悄咂了咂口水。那女的骂了句,什么鸡巴地方嘛。
3.
考查组往老耕家走去,县领导拉长驴脸抱怨刚才的事耽误了时辰,乡长批评狗福办事不力,狗福里外不是人,低声下气赔不是。
考查组一行到了老耕家,老耕眼一麻,看着前面人影晃动,不知道该干啥,他还操存折的事。本来想让傻儿子去买包纸烟,来人了发。可一急什么都忘了,连傻儿子也不见踪影了。
县领导和乡领导一一跟老耕握手,老耕觉得自己握住了一团棉花,他的手像把钳子。老耕想,领导毕竟和庄稼人有啥不一样,他只觉得这些人衣服光鲜的刺眼,尤其那个女的,咋能不穿衣服呢?咋能露那么多肉呢?肉咋白的那么晃眼呢?但一想起来接下来问存折的事,老耕又抖了起来,不争气的眼皮像打鼓一样跳个不停,他不敢揪,也没心思揪了。
老耕傻站着,像根朽木桩。狗福和那个乡干部在屋子翻腾了半天,找了几个能坐的凳子和木墩,狗福一一用袖子擦了擦让领导坐下。那个黄脸领导,面无血色,脸型瘦长特像驴的说,这里真原始,人也淳朴。乡长赶忙答:对,对,这里人都老实。县领导说,从走你们村的路上我就看出来了,又陡又颠,差点把我们的屁股颠成几牙了。狗福把头点的像鸡吃食,说,咱村这路像她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太落后太原始了。驴脸领导说,原始了好啊,可以搞原生态旅游,现在旅游可以说是拉动发展的一剂春药,带动当地致富的一剂补药啊。大家听完,露出了鸡鸭般怪异的笑声。乡长说,城里人下乡,乡里人进城,我认为就是旅游。狗福使劲伸了伸粗短的脖子,继续点头倾听,对啊,就要搞旅游,致富啊,这富不起愁的我不长精神只长肉啊,太穷了。他的脸憋得有点红,像猪肝。驴脸领导又说,你错了,穷就是一种资源、一种优势、一种特色,我们就像打这张穷牌,旅游换个思维想就是一群人在一个地方呆腻了换个别人呆腻的地方,有钱人现在吃好了喝足了,要图个新鲜,刺激,可他们有钱新奇特都玩遍了,没趣了,所以要让他们体验穷,穷才是新颖,时尚,一来让他们在穷地方消化消化多余的脂肪,另一个让他们忆苦思甜,所以,这穷,我们不能丢,这是本色,我们要一直穷下去。领导一番话说的乡干部和狗福目瞪口呆,个个惊喜不已,然后就恍然大悟拍起了手。狗福兴奋的说,娘哟,穷原来还有用啊,领导真是高瓴建屋。
另一个县上来的男领导脸长得像洋芋,七窝八坑,不规则,他说,勾经理的意思好比,一个男人在外面耍情人,耍多了,耍腻了,就怀念家里那个黄脸婆了。所以富人富够了就想过穷日子了,所以我们这次要考察好,最终要将你们村打造并炒作成全国第一穷村,这时候的穷就了不得了。大家齐点头、齐鼓掌、齐说妙。
随后,驴脸和洋芋脸询问了半天老耕的家庭状况,老耕紧张了半天有点瞌睡了,眼皮跳乏了只往一起粘,人家一问,老耕一点头,多是乡长替他回答了。那个女的这半天从包里掏出了镜子,开始拿了根木棍一样的东西在嘴上涂了起来,越涂越红。狗福的心被那喝过血一样的嘴唇勾去了。
驴脸领导说,要打造一个旅游品牌,要资金,没资金不行,这个村是穷,上山进村的路把车能都弄散架,村里人靠天吃饭,但这穷穷的不够洋气,没有穷出个性,这个性就得要后天用钱来塑造。乡长说,对啊,钱是穷的基因、穷是钱的母体。洋芋脸领导说,你们先凑一下,一户一千,咱这村一百户人凑十万,我们先拿到省市有关部门跑动一下,送个礼什么的,你们也知道现在的事,要用钱砸。乡长的瘦脸皱成一撮,像核桃,他犹豫了一会儿,问狗福有没有资金,狗福的眼神在那女的嘴唇上滑动着,浮想联翩,听乡长一问,下了一跳。乡长一瞪眼,又问狗福,领导了解咱们村没有没有资金?狗福一惊,忙说,有有有,在存折上。老耕一听存折,耷拉下来的眼皮一下子弹起了,一脸汗直接从头灌到了脚底。狗福说,耕叔,你把存折拿来,让领导查看一下。老耕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他轻轻凑到狗福耳边说,坏了,不能用了。狗福一听,说啥。他不好大惊小怪,把老耕拉到院子,老耕把存折掉厕所的事说了,狗福脸都气黑了,你是我先人,耕爷,你尽放水哩,你存心让我唱戏的腿抽筋--下不了台,是不是?老耕说,不小心啊。狗福气哄哄的说,快到我们家去拿一本,你要是今天弄咂了日子不要好过,快去,在我家炕柜里的枕头里装着,让娃他妈给你找。什么样子?我吓忘了。绿皮子的,像个小本子,耕爷。老耕两条腿像捣蒜一样跑了。
一会儿,老耕揣了个绿皮的薄本子,跑回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县上领导已叽叽喳喳说些什么。狗福上厕所去了,人不在屋里。老耕颤微微把本子交给乡长,乡长没摸清给他个本子干什么用,一翻开才发现是狗福的账本,记着他吃喝玩乐的一些账目,第三页写着,10月11日,危房改造,户均2000,共20万,未发,10月30日,县城购房交首付用了八万。乡长一看,清楚了。县领导问乡长钱的事,乡长结结巴巴了半天,说等一下,再问一下村长。
狗福正端着球吹着口哨撒尿,沉浸在那对乳房的幸福回忆中时,乡长一句,赵狗福,你个浑头。狗福一惊,尿撒了一裤裆,转身一看乡长手里的本子,愣了。乡长平展的脸因气愤皱成了一块,狗福,你今天弄的我下不了台,人家领导要看你们资金,都等得不耐烦了,还有你挪用公款,买房子,我给你说,还有几个点检查完了,我再算账。狗福的球吊在裤子外面,他忘了塞进去了。
原来狗福把市县下拨的危房改造款一直没有发,只是往存折上打了三四户,其它的他自己留下了,这里山高皇帝远,领导不查,他不说,村民就不知道有这回事。如果有检查,他把那几个存折给村里的老实人发下去就行了,不管什人来,他都安排那几户,领导一看钱发下来了,也就了事了。今天来的领导是干什么的,他不清楚来意,但即使要查看钱,也有那几户的存折,保证万无一失。
再后来老耕到狗福家,狗福女人在炕上拉鞋垫,老耕说来取一个绿本子,便从柜子的枕头里翻了半天,找出了个绿本子,给了老耕,老耕说狗福交待了,里面记着钱。狗福女人一来不识字,二来不管狗福的事,说这个你拿上,里面好像记过钱。老耕拿上就跑了,他疑心这个本子和他那个存折不一样,但他急,他慌,他怕,也就没有多想了。
4.
遇上这事,狗福头里乱麻一团。但一想,县上领导刚说过了,项目活动资金可以迟一两天打给他们,也就舒坦了。乡长那里可以走走后门,活动活动,用嫁女儿的彩礼先把挪用了的垫上。这么一想,狗福心里轻松多了。他领上考察组又去了赵喜生、蔫牛子家,当然,只是蜻蜓点水转一圈就结束了。随后他领上大家朝他的政绩工程——循环产业化项目养猪池走去。
养猪池是一个大水泥池子,四周用钢筋围成栅栏,里面装着全村每家每户的猪。二百余头猪首次群居在一起,有的极不适应,怨气冲天,有的充满好感,搂搂抱抱,有的横行霸道,欺软怕硬。各种古怪的猪叫声弥漫在空气中,还有强大的鸡屎味缭绕在叫声里,气氛颇为怪异。考察组和乡干部来到养猪池门口,一开始极不适应猪群的怪叫和鸡屎味,但看着形态各异,气象万千的百猪园,渐渐便习惯了吵杂和臭味。
狗福开始介绍他的得意项目了,这是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个项目,前无古人啊,在我们村里有里程碑意义,可以算作是处女秀了,嘿嘿。同时这又是循环经济和产业化项目,我们的猪采取居家圈养和集中供养两种模式,在每年猪大规模发情期时,我们全村的猪就集中供养,进行自由杂交,这样符合人性化,现代化,科学化,等猪杂交完成产崽以后,再进行分户养殖,过居家生活,这样又有利于猪调整心态,放松身心,有了这两种模式,猪即有集体主义意识,又有个人自由主义意识,猪肉既有集体的劲道,又有个人的绵软,将来非常有市场。
自从狗福当了村干部以后,说话越来越有味道,什么时尚的、前沿的词语接二连三,再结合朴素的、浓郁的民间语言,狗福的语言表达真是生动形象。传说,他每天晚上除了听广播之外,还对着自家巴掌大的镜子练习演讲呢。听狗福这么一介绍,县领导立马惊叹不已,拍手称奇,驴脸领导兴奋的说,这对咱们村打造旅游业又多了一张名片,太棒了,有了这个项目,在最穷的村里有最时尚的项目,这两种极端,正是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最完美的组合,这个旅游业更有打造的必要了。狗福开始得意起来,满脸的肉松弛开来,像弥勒佛了。这时一个村民背着一篓子鸡粪进了猪池,把猪食槽里的旧鸡粪铲到一边,往里面添了新鸡粪,猪群轰一下挤到槽跟前抢食,你争我夺,你推我桑,你哭爹我骂娘,一层一层拼命往里面挤,最后都叠了几层,踩在下面的猪哭嚎连天,趴在上面的掉下去,跌得鼻青脸肿,蓬头垢面,急的半死不活。
狗福独自手掌一拍,说,各位领导,这就是循环经济,我粗略统计了一番,全村有鸡800只,800只鸡的鸡粪一直是一大问题,留着臭不堪闻,施肥肥效不佳,面对此矛盾,我发明了猪吃鸡粪法,这样既解决了鸡粪难题,也缓解了猪吃饲料的困扰,当然,猪一开始肯定不吃,嫌弃,但是我们又结合人吃饭时听音乐会胃口大增这一道理,在猪进餐时放网络歌曲,这样猪也就胃口大好,这和巴浦洛夫经典性条件刺激,即摇铃给狗喂骨头的案例原理一样,一听歌曲,猪会条件反射,分泌唾液,食欲顿开。现在各位领导能够看到这场面,即使不放音乐猪也是争相觅食啊。
又是一次稠密的掌声,大家点头,有道理,有道理,壮观啊壮观。开始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大家赞赏。
其实只有猪知道苦楚,饿了一天一夜又半天,能不饿不急吗?经过一番争抢吃到鸡粪的猪气馁了,挤到外层,后面的挤进来,也失望了。最后猪群终于清静了,但一听到饥肠辘辘,一想到刚才被又踩又踏,大伙又骚动开了。腊花家的猪被宝生家的猪蹭破了皮,追着满池子打,刘娃家的和骚牛家的两相好,蹲在一边相互安慰开了,赵爱莲家的嫌蔫牛家的刚爬到它背上了,抠鼻子剜眼睛的骂,你个老流氓,老不正经,最过分的是老耕家的刚踏到马奎家的身上,被其它猪一挤,一泡尿憋不住,撒到马奎家的头上了,马奎家的不依不饶,要生事,老耕家的猪和人一样蔫,先是不言声,后是赔不是,最后忍无可忍和马奎家的打了起来,你一拳我一脚,打的不可开交,尖叫不断。这时,领导们已经看够离开了。
正当两头猪打的难分难舍时,老耕的傻儿子经过猪池,看着他家的猪被马奎家的一口咬掉了半个耳朵,正蹲在猪群里鬼哭狼嚎,四周围满了看稀奇的猪,马奎家的倒逍遥法外,洋洋得意呢。老耕傻儿子非常内向、怪癖,和村里的其他孩子都不玩,一个人整天和猪在一起,所以两个交情很深。看着自家的猪被咬,冲到猪池门口,打开门,救自家猪去了,他跑到马奎家猪跟前,就是一顿乱棍,群猪见状,先是一愣,然后疯了一样从门口冲出去了。遗憾的是狗福正给别人讲猪池里猪群如何过集体夫妻生活,淫而不乱的事,慢腾腾刚走出不足百米,受惊的、饿疯的、气愤的、想家的猪群洪水般卷了下来。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迟了,前面的猪把人撞倒了,后面的猪从人身上踩过去,由于是下坡路,来势之猛,避之不及啊,加之路一侧是崖,一侧是坡,无路可逃,只有狗福和乡长反应快,四个蹄子爬到坡上,没被踩着,但狗福裤裆撕成了两瓣。其他几人,纷纷被猪群卷倒,踩踏一番,面目全非。尤其是那女的,由于鞋跟尖长,扎进土里,拔不出来,寸步难移,被猪又拱又踏,鸡粪弄了一身,上衣也被猪蹄子划破,两个乳房青一块紫一块撑在衣领外。现场一片狼藉,哭喊不断,鼻子里流血的,衣服弄成几片的,鞋子被猪穿跑的,摸着肋骨叫娘的……
最后还是乡长喊上村民往车上抬,然后送医院去了。狗福彻底玩完了,像一铲泥,粘在土坡上不动弹了。
5.
晚上,老耕听说了儿子放猪踩伤领导的事,他晚饭也没吃,瘫坐在门背后,两件天大的事遇到他一个人身上了,他捅了天底下最大的篓子,他是胆小怕事的人,可事就找上门来了。他想找儿子狠狠收拾一顿,但一想存折的事,再一想儿子是傻的,也就再也不想了,眼泪扑哗哗的流了下来。没有开灯,房子漆黑,院子里溜进一阵风刮跑了一院的树叶,几只夜鸟叫几声飞远了,村庄安静了,被夜色卷进怀里。老耕沉沉睡去了,他真无所适从了,也累了。
第二天一早,老耕找了半截麻绳,绑在厢房梁上,他想好了,上吊。一了百了,啥责任也就不担,儿子也顾不上管了,要死要活由他去吧。老耕绑好了绳子,在院子里、厨房里、粮房里转了转,儿子正在睡觉,一无所知。老耕一夜间老了半截子,头上也像落了一层霜,走不动了。看够了,他进了厢房,站在凳子上,脖子搭到了绳子上,眼睛一闭,眼泪就不停的流下来了。他什么也不想了。
当他刚要蹬倒凳子时,老耕,你干啥。一声话把他吓了一跳,骨头差点都散架了。宝生。
宝生把老耕从吊绳上卸下来。老耕死活不依,说闯了大祸了,活不下去了。宝生说,你寻什么短见啊,我才给你要说呢。昨天来的那几个考查的是骗子,不是什么搞旅游的领导,已经在其它地方骗了几百万了,昨天夜里就被抓了,狗福的那个养猪池项目也不合适,被一起带走了。
真的吗?老耕不相信的问。
真的,村里人都知道了,县上的真领导来了,一会就来你们家问情况。
又来领导吗?老耕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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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王选 于 2011-2-11 08:5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