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 窗 内 外

邱天

                                   文／邱　天


　　我真不愿意就这样去看望他，如果不是主编下达了跟踪采访后续报道的任务，我肯定不去的，打死我也不去。我们曾经是朋友啊！即便是酒肉朋友，或者说职务便利上的相互利用，可是现在他进去了，我还在享受着自由自在的阳光，在码自己愿意码的汉字，这样，我还能去那个地方吗？


　　可是，我还得去。主编一定知道我跟他的关系吧？主编在跟我交代任务的时候，那眼神，仿佛冒着光，灼得人整个儿发痛。其实，我心中无鬼啊！不就是与他关系密切一些吗？谁又能知道事情会发生这样的转折，他就进去了？


　　我想，不对啊！我给自己胡扯什么呀？这是哪跟哪，我又没有犯哪门子错，干吗将自己与他扯上关系？自己给自己掘坟墓找死啊！


　　于是我去，我坦然地走进拘留所，以一个记者的身份，去采访一位身陷铁窗的局长。


　　戒备森严，毛骨悚然，我生平第一次进拘留所采访一位拘押者。他对于我的到来也会是一种异样的目光吗？


　　有烟吗？给我一颗。他就这样跟我打招呼。


　　我突然一震，这句话，不是第一次听到的嘛！我不知所措了，脑海翻滚着——


　　那时，我还只是报社的一名见习记者，听说只要给报社拿到一些广告代理权，报纸上刊登一些商务广告，能给报社增加利润收入，见习记者便会因此加快转正的步伐。于是我就像绿头苍蝇一样在各个企事业单位瞎转转瞎碰碰拉广告，一次无意中走进县里的一家服装制作企业，第一次见到了他。我从他的胸牌上看到这样的字眼：厂长胡传奎。


　　我“噗嗤”一声，因了那个姓名，让我联想到一出京剧叫《智斗》。我的确需要斗智斗勇。我自报家门说我是市报报社的记者，姓吴。这个叫胡传奎的厂长显然对我这个记者很感兴趣，招呼我坐下。然，胡厂长的一句话，让我诧然。


　　有烟吗？给我一颗。胡厂长就是这样说的。


　　我是客，他是主，他却向我讨烟抽。哈哈，还是一位厂长呢，不丢人？但是，他很快向我解释说正好烟抽完了，难抗烟瘾发作啊！我们是一家生产服装的小企业，举步维艰啊！胡厂长又补充了这样一句，像是对讨烟抽的解释，却更像是诉苦。


　　我是不抽烟的，但那次却巧得很，我的采访包里正好有一盒名牌烟，那是一位求我办事的人塞到我的包包里头的。我随手掏出香烟扔给了他。我说，我就是来帮你们企业走出困境的。我说这样的话，也是胡扯，我一个见习记者，能有多大能耐？但是，为了能拉到企业的赞助，我还得胡扯几句啊，先包装一下自己吧！


　　胡厂长说，那就麻烦吴记者给宣传宣传我们这家服装厂？


　　我听他说出这话了，急忙乘机而入，说我们报纸的发行量大啊，广告效益好啊，您只要在市报上刊登广告制造声势包装宣传一定能有好影响产生好效益啊！我滔滔不绝一鼓作气宣传广告的益处，等我讲得口干舌燥想到要喝口水的时候，才发现胡厂长根本就没在听我说话。见我想喝水了，他才递过一个茶杯，说，吴记者啊，我这家企业，哪里有钱做广告啊！


　　怎么，我白说了？我哪会死心，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胡厂长伸过手来握住我的手，说，吴记者，容我再想想，你请先回吧！


　　算是逐客令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今天怎么这么倒霉，遇上这么一个家伙，还搭上了一包香烟。我摇着头走出这家企业，打道回报社，正走着，忽然兜里的手机响了，掏出接听，是胡厂长打来的，喂，吴记者啊，请您掉头回到厂子，我有事要找您！


　　嗨！这是唱的哪出啊？请我回去，口气也变得客气了？我一肚狐疑，打转了脚步。


　　胡厂长热情地将我迎进去，说，吴记者，原来您认识宋将啊？


　　谁？宋江？《水浒传》里那个梁山好汉宋江？我一连串抛出几个问号，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了。


　　胡厂长也一脸茫然。啊不！您瞧瞧，您瞧瞧，您给我的香烟里头，夹着一张名片嘛，您看，中组部高级秘书，宋将。这个人我早有耳闻，大人物啊！他是您的朋友？


　　我又是一头雾水，让胡厂长的这些话直弄得莫名其妙了。然，当他将一张名片递给我看的时候，我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


　　原来，刚才我给胡厂长的那包香烟里头，塞着一张名片，是胡厂长抽第二颗烟的时候发现的。名片是一个叫“宋将”的人的，名片上印着这人的头衔是“中央组织部高级秘书”。好大一个官啊！我更迷糊了，难道那个求我办事的将香烟塞给我的人，是个大秘书？中组部是否有高级秘书？我不知道，该不会是瞎扯吧？记得见到的那个人长相虽说有官样子，但是往我包包塞香烟就不是为官者的正常行为嘛！难道他是个下基层做暗访的官员？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往烟盒里塞名片给我一个小记者，为的什么嘛？我真的闹糊涂了！


　　胡厂长见我低头不语，探过一副笑脸挨近我，悄声说，帮我引荐引荐？哎呀吴记者，您就不要藏着掖着了。走，我请客，我们喝两杯去。


　　我被拖着拉着进了一家酒家。几杯酒落肚，胡厂长话匣子完全打开了，从服装厂难抵经济萧条到厂子的危机经营，从生产的零利润负效益到员工的生活待遇低下……许是酒精的作用，他声泪俱下很是动情，末了还掏出一沓老人头往我包里塞，说给我的辛苦费，麻烦我引荐引荐见见宋将，他这个厂长当腻了想挪挪位置云云。宋将何许人也，我真不知道，我哪来的通天本领能帮他挪位置？但是他那一万块钱终是起着作用，我不能放着钱眼不开对不？我说，我试试吧！能不能行还难说，那钱，就算你们厂的广告费，给厂子做宣传的吧！


　　使了个金蝉脱壳，我离开酒家直奔报社，将钱给了财务，说是我拉来的服装厂的广告费。至于找什么宋将，我压根儿就不想操这份心。只是后来，我根据对服装厂的点滴理解，炮制了一篇宣传文章，刊在报上，虽说都是一些官话套话，和一些虚构的数字，但也算是对得起胡厂长的一万元人民币吧。文章见报后，胡厂长来了一个电话，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并说要请我喝酒。我回绝了他。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居然只字未提找宋将的事。这就好了，我最怕他纠缠这个事的。


　　我拉来一笔广告收入，让总编很是开心，当即表态半年后给我转正。半年后，总编却一直没有兑现承诺。这半年来，我的工作业绩还算过得去啊？是总编忘记了给我转正的事？有同事提醒我要给总编意思意思，但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何必那般世俗？又过了月余，一天总编给我挂电话，问我怎么跟服装厂的胡厂长很肝胆啊？我说一般业务往来，也算不得多么哥们。总编关心起我跟胡厂长的关系了，我也不知道个中原因，就因了那笔一万元的广告费用？还是另有其他什么原因？而恰在这个时候，我让通知去人事部门办理转正事宜了。我很庆幸总编终于想起他的承诺了。


　　后来，我忙于采编新闻，却把先前那位胡厂长忘了个一干二净。却有报社同仁告诉我一个消息，那个服装厂胡厂长调经贸局任副局长了！


　　这个消息让我很惊讶，一个平平庸庸经营不善的小厂长，怎么就能调到一个政府职能局当副职呢？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吗？几天后，我接到曾经的胡厂长现在应该叫胡副局长的电话，还是要请我吃饭。这回，我应允了，按时赴约。


　　胡副局长安排的饭局已经不在小酒家了，而在星级酒楼，但在座却只有他和我两人。


　　胡副局依然很好谈。他说，吴记者啊，还真亏了你的帮忙。我刚想辩解说我根本没有帮什么忙。他却大手一挥，说，是的，不是你的引荐，记得你给我的那张名片吗？那上边不是有联系电话吗？


　　哦，是这样。我明白了，胡副局长按照名片信息亲自找到的什么宋将啊！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引荐。


　　胡副局与我碰了一个满杯后，压低声调说，那家伙，还真有来头，口气大着呢！心也黑得很。他夹了一块肉往嘴里塞，吧唧吧唧嚼着，咽了下肚，将油腻腻的嘴唇凑到我的耳朵边，说，你猜他黑到什么程度？整整要了我这个数。说着，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晃了晃。


　　我说，两万？


　　他说，二十万！


　　我说，胡局，您不是说厂子没有效益吗？您哪来的这许多钱？


　　胡副局瞪了我一眼，说，你说多了，说多了。打住！来，喝酒，喝酒！


　　哦，不该问，不该问！我们继续边喝边交谈着，我渐渐弄明白了，胡副局买官，是通过那个宋将买到的官。宋将那个啥“中组部高级秘书”，不过是个假头衔，他只不过是一个买官卖官的托儿。现在官场不正之风盛行，买官卖官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但是全都在地下交易，哪像胡副局这样摆到桌面上来的，却是少见。


　　想到这，我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仿佛一阵寒风袭来，我浑身颤抖。我预感事态的不妙，果真，胡副局再次端起酒杯的时候，我连心脏都颤抖了。


　　他说，现在宋将联系不上了。我对这个副职不感兴趣，想弄个正的干干。你知道宋将上哪去了吗？


　　我没有端起酒杯，我不敢端起酒杯，我心抖得厉害。恰巧这个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了。是报社挂来的。我说，对不起，胡局，报社有急事，我得赶紧过去。


　　我逃也似的匆忙离开胡传奎。


　　可这会儿见到铁窗里的胡副局，我却看不到他昔日那副神气了，而这声给一颗烟抽抽的话，却是熟悉的。我说，我不抽烟的，这你知道。他的眼神黯淡了，似有鼻涕欲流出来。


　　我说，说说吧，后来怎么就进来了？


　　他低着头，好像不想说。就这样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缓缓说出一些事。


　　胡传奎不满足副局长的位置，想换个正职位置，就千方百计寻找宋将。没有找到宋将，却得到一个消息，省里一位副省长给“双规”了。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他买的官，就是走的这个副省长的路线。随后，又有消息传来，所谓“宋将”，就是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民。宋将到处持假身份假名片行骗，利用从当事人里诈骗的巨款行贿有关高层官员，做中间人拉线买官卖官。现如今宋将已经失踪，有传说潜逃到了国外，也有传说他就在国内，只是茫茫人海，一时间没有抓捕归案罢了。


　　得到这个消息的胡传奎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选择了携款潜逃。就在他出现在机场入口处时，正好撞在等候多时的公安民警手中。


　　吴记者！说完这些后，胡传奎突然叫了我一声，黯淡的眼神似又燃起一丝火花。他说，吴记者，你下回来看我的时候，得带一些香烟来。


　　什么？下回我再来看你？为什么？我还要再来吗？我很不解。


　　当然，你必须来。说完这些后，胡传奎完全保持缄口了，再也不说一句话，只是双眼呆呆地直瞅着头顶上的摄像头。


　　事已至此，我也问不出什么了，只好回到报社。在报社门前，我让报社门卫叫住了。那老头说，吴记，你有一封挂号信。


　　有我的挂号信吗？谁寄来的？我接过信函一看，大惊失色了，寄信人一栏居然工工整整写着胡传奎的大名。我几乎要大喊起来了，这家伙，他要做什么呀！


　　我迅速走进写字间，避着人拆开挂号信，信中掉下一张银行信用卡。我慌忙将银行卡扔进写字台抽屉，做贼一般。信笺只有寥寥数字，大意是麻烦我将银行卡妥善保管，不要让人知道了这事。天啦，这显然是胡传奎转移钱款嘛！是贪污款？还是受贿款？反正这钱不干不净。让我保管？天啊！他胡传奎想干什么？


　　我的脑壳里一锅浆糊！


　　我想我是粘上一个死神或者恶鬼了，从无意中塞在香烟盒里的一张该死的名片，我就成了一个扯不清、道不明的糊涂虫了。还有那该死的一万元广告费，我一分钱未沾，反倒成了胡传奎的把柄扯着我不放松了！


　　不行！我得去问问这个胡传奎，他是不是临死想找个垫背的呀！


　　这时候，总编来电话了，小吴，那个买官案的跟踪报道稿整理得怎样了？


　　我浑身发抖起来，老总，还没呢。


　　还没有好？你得抓紧啊，文章要尽早见报！


　　我终于明白了，我还得再进一次拘留所！这多晦气啊！仿佛，该进拘留所的敢情是我。


　　我给胡传奎带了两包好烟去，我想带太多也没有必要，拘留所让不让抽烟况且不说，我凭什么给他香烟？我真的成同案犯了？


　　吴记。他抽着烟心情好多了，他看了一眼头顶上的监控摄像头，吐了一口烟雾，压低嗓音说，挂号信收到了？


　　我瞪了他一眼，别提那东东，不是那，我还不想再见到你！


　　你把它藏好，等我出去了，我会去找你要回来的。


　　你还能出去？我也压低着嗓音。


　　买官又不是死罪，还能关我一辈子不成？说说，那个宋将抓到没？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我提高了嗓音，我是记者，只有我提问，你回答，老老实实回答！


　　他用异样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继续压低嗓音，说，别道貌岸然装得像个真人君子，你知道你的转正是怎么回事吗？是我后来赞助你们报社五万元，给你买的！


　　什么？我的脑袋像要爆炸了，我的转正，是他胡传奎背后使了钱吗？这就难怪总编突然对我另眼看待了！总编总编……我吓出了一身汗水，这五万块钱总编是否进了报社财务账？难道……


　　我意识到我处在了一个激流漩涡里。黑洞，一个黑洞，张着血口儿诱惑我进去呢。哦不，我已经进去了，至少一只脚儿已经踩在了里头。现在我应该能够理解为什么总编那么关心这个案件的始末，关心整个案件的进展，敢情总编也牵扯在里头？他想借追踪报道案件进展而了解案件侦破底细？


　　胡传奎继续压低嗓音说，我把银行卡密码告诉你，你取出一笔钱去活动活动吧，我在省里还有一些关系户……


　　我听着这些话，像肚里咽下一只苍蝇那样恶心。我哪里还像一位记者在进行采访啊，这简直像在接受审讯嘛！我坐立不安了。


　　走出拘留所，我打了一部面的。我走进了检察院反贪局。年轻的检察官正微笑地等待我的到来。


　　难道这一切真的都透明得像一张薄纸吗？





　　　　　　　　　　　                                      （2011、2、15完稿  共计4306个字）

雪里红

难得坐上邱版的沙发，先坐下细品。

邱天

阅读提示：

有人说，政策、法律就是一张纸，透明得不能再透明的一张纸。

百味人生

情节一波三折.故事引人入胜.

雪里红

法律如薄纸，难得邱版将官场上这样的小丑解剖得如此露骨，看了着实让人心惊，也算是看了一场《官场现形记》吧。
拘留所我倒是进过，并且一关就是三天三夜，罪名却是因为没有暂住证。在九十年代中国南方那片充满诱惑和发财欲望的土地上，曾经有数以万计的外来工无罪地被关押，被剥夺了在中国的土地上自由行走的权利。此事时隔十年之久也难以忘怀，那似乎成了我心中一个永远的痛。现在我正打算将此事写成一篇打工长篇小说。
读了你这篇小说，触及自己那篇正在写着的那篇打工小说，心生感叹。
问好邱版！

[ 本帖最后由 雪里红 于 2011-2-17 14:44 编辑 ]

董万军

一次探监，实际上邱老师也在引领着读者再次探视了这个错综复杂复杂的社会体制。官僚、权利.......一切可以为之疯狂的诱惑早已经浸透到那些人的骨子里。
纵然背信弃义，纵然脱离底线，一切似乎都还顺利成章地发展着，借给大家一双慧眼吧，我们共同期待他们玩火自焚的一天。
学习邱老师丝丝入扣的写作笔法。
元宵节了，祝您节日愉快。

暴雨迎风

很传奇，很时代，心理描写很传神。好小说，有味。

昨夜秋风

故事讲得不错。学习了。

曾经沧海

情节跌宕，耐读，值得一读。

刘满园

平静的叙述中情节跌宕起伏、力透纸背。

精华！

夏冰

世相如斯。文笔老道，圆熟，读之受益。问候！

叶柄

作品开始就设置了悬念，随着事情的发展情节变化起伏，暗藏令人惊骇的细节。
好！

娴情逸致

进来拜读、学习一下！问好邱版！

碣石清风

好小说,很深刻,耐人寻味 元宵节快乐

邱天

原帖由 雪里红 于 2011-2-17 14:07 发表
难得坐上邱版的沙发，先坐下细品。

沙发让您坐了？舒服吧？慢慢享受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