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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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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8 23:5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短篇小说
回家过年






    老皮在工地上做了一秋一冬,结算工钱时,结了七千多块钱。

    七千多块钱,不多不少,不尴不尬,和他人一样。但老皮知道,比起大工,他是少了,比起小工,他是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干的是大工还是小工的活,反正工头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腿有些跛,不走路看不出来,走路时才一高一低的,像踩在山芋垄上。虽然腿跛不影响干活,但是也是因为跛腿,他没拿到大工的钱,比二赖雕、鼻涕虫、王干成他们少拿三千多块。老皮是个容易满足的人,也没跟包工头计较,怀里揣着钱,嘴上便挂着一层蜜,笑嘻嘻的。

    还有五天就要过年了,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他家在淮北萧县农村,一个叫圣泉的好地方,坐火车回家,到徐州转乘汽车,到乡里再转机动三轮车,最多也就一天时间,就可以到家了,就可以和老婆在一起了。

    晚上,圣泉的几个老乡坐在电灯下喝酒。大家身上都有钱,突然间成了富翁,再加上明天就要回家了,高兴啊,大家打平伙,喝一顿。老皮酒量不行,喝半碗就不喝了。王干成说,老皮你是痴还是傻啊,钱是平摊的,不喝不是亏大了。老皮想想也是,也就跟二赖雕他们一起喝了,一喝就较上了劲,一连干了几个半碗,结果就喝高了。喝完酒,鼻涕虫要赌钱。赌就赌。老皮口袋里有的是钱,怕谁啊。又结果,老皮输了好几百,具体说,输了七百三。输了钱,老皮才醒了酒,一夜都没睡着觉,肠子都悔清了,觉得上了鼻涕虫的当,二赖雕也没有好心眼,还有王干成,他们要不是劝酒,要是反对赌钱,这钱也赌不起来。赌不起来,他就不会输钱。老皮躺在床上,又是生气,又是难受,心里像被剜了一块肉。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王干成、鼻涕虫和二赖雕哼哼唱唱出去洗脚了。老皮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什么洗脚啊,就是去搂小姐干脏事的,这帮驴操的,一有钱就烧,拿老子的钱去摆显。老皮越想越窝囊,躲在被窝里,把余下的钱数了几十遍,数来数去,还是少了七百三。七百三十块啊,这是多大的数目啊。老皮把头紧紧蒙在被窝里,偷偷哭了。

    老皮原来不用出来打工,他是铁匠,在家可以打铁,他打的锄头、镰刀、锅铲、火叉、粪勺这些常用农具,老百姓用起来顺手,生意也还凑合,虽然不富裕,也还饿不死。关键是,打铁的老皮,能和老婆天天在一起了。老皮的老婆叫王明珠,是个残疾人,长年卧床不起,还小便失禁,用一根塑料管导尿。但打铁的老皮离不开她,老皮打铁,总要有个打下手的啊。老皮就把铁匠炉支在床头,让王明珠趴在床上就能干活。王明珠也还行,她趴在床上,夏天穿很少的衣服,就一件圆领衫,奶子都露出了半边;冬天就盖在被子里,只露出头。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王明珠都手里拿着一把一斤半重的铁锤,和老皮一起打铁。老皮家的屋里没有什么东西,除了支一口铁匠炉和一张床,最显眼的,就是床前的尿盆了。一根白色的导尿软管,从王明珠的身体里接下来,一点一滴的,那黄色的尿就聚在尿盆里。也不知是老皮家屋里的气味难闻,还是老百姓不需要这些农具了,反正,老皮的铁匠生意越来越做不下去了。王明珠就跟老皮说,你出去打工吧,你这身力气,出去干活,还能干不过二赖雕?你看村东的二赖雕,人没有三寸高,哪年都苦万把块。老皮想想,说,我不是不想出去,我是怕出去了,谁帮你倒尿盆啊?王明珠说,没事,找一口大缸,聚着,等你回家浇菜园,好肥料哩。再说了,我也不是不能动,还有拐嘛,还有轮椅子嘛。老皮还是不愿出去打工,还是怕老婆料理不好自己。王明珠知道他想什么,便说,我真的能自己料理自己,你把水龙头接到床头,把煤气灶都搬过来,大米啊白面啊都放在我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我做米饭,切面条,想吃什么吃什么,你放心在外面苦钱,就算我爬不上轮椅,爬两步还是行的。老皮想想,老这样在家看着老婆发愁也不行,就照着王明珠的话办了。他让王明珠试着料理自己,居然还行。从床上滑下来,拿拐,撑拐,上轮椅,也还利索。老皮这才拿着二赖雕留的地址,找到市里的一家建筑工地,干活了。

    可老皮辛辛苦苦干了四五个月,刚拿了钱,揣在怀里还没焐热,就输了七百多,老皮心里疼的吱吱叫,就像被铁匠炉里的火灼了一下。好好的七千多块钱,一眨眼变成了六千多,怎么跟老婆交待啊?老皮没有好办法,也睡不着觉,只好蒙头痛哭。

    门外的大街上响起扫马路的声音了。老皮知道天要亮了,便不想再睡。

    老皮看到王干成、鼻涕虫和二赖雕的床上空空的,人还没有回来,担心地想,不会嫖娼被公安抓了吧。老皮本来想早起去车站买票的,看到同一个村的三个人没回来,犹豫要不要等他们回来一起走。但老皮想到四百里外淮北农村的一个小山村里,老婆王明珠卧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他拿钱回家过年,还是自己收拾收拾东西,一个人上火车站了。

    火车站里里外外都是人,老皮背着一个大包,扛着一条补了花补丁的大口袋,往人群里挤。老皮知道,售票处和候车室都在人群的那一边,不挤过去,就买不到票。老皮经常被挤得歪歪扭扭,也经常引来骂声:

    挤你妈X啊!

    老皮说对不起。

    谁呀谁呀?挤谁呀?

    老皮说对不起对不起。

    去你妈的!

    老皮的屁股上挨了一脚,撞到前边的女人身上。女人哎呀一声,尖叫得有些夸张。

    老皮说对不起对不起。

    也有人看他腿瘸,说,让开点,让他过去。

    看不出来,一个瘸子,能拿这么多东西。

    老皮听了这句话,突然让自己瘸得更厉害了。老皮一边瘸得夸张,一边喊着借光借光,一边往前挤。这一招果然凑效,半个小时不到就挤到售票厅了。老皮终于找到一个能放下行李的地方了。他把东西放下来,喘口气,一看,他刚才挤的那些人,多半都是排队买票的,黑压压的人群从售票窗口那里排过来,从他面前排过去,一直排到广场上。老皮傻眼了,担心去不了家了,也后悔没有和二赖雕他们一起来。怎么办呢?老皮是头一回出来打工,这阵势他是头一回见到。

    挤过来一个矮个子中年人,他朝老皮身上撞一下,说,去哪?

    老皮看他不像坏人,说,徐州。

    要票吗?

    要。

    上午十点二十,三百块钱?

    多少?

    三百。

    老皮从徐州来时,只花了三十六块钱,从这里到徐州,一样的距离,就三百?老皮认定这里有鬼,便摇摇头。

    中年人说,到徐州是短途,没有人手里有票,我这里也只有一张,过这村就没那店了哈,要不要随你。

    老皮放眼看看人群,心里已经动摇,说,便宜点?

    便宜点?你说多少?

    五十块钱。

    中年人翻他一眼,说,你就是我家小舅子,这个价也拿不到。

    那……那也不能三百啊?

    让你五块钱,少了不谈。中年人的口气明显不友好了,快点,要,还是不要。

    不要。

    中年人走了。中年人走时还骂一句。

    要三百块钱。老皮也嘀咕一句。老皮见过黑心的,还没见过这么黑心的。老皮随即又想,要不是昨天晚上被二赖雕他们赢去七百三,花三百块钱早点回家也值。可他都输了七百三了,再花高价买票,底翻上就是一千多,一千多啊!老皮心里又开始揪揪的疼了。

    老皮眼睛睁得贼大,在人群里搜寻。二赖雕、鼻涕虫、王干成他们今天也要回家,也会出现在人群里,也会到售票厅来买票。二赖雕、鼻涕虫、王干成一个比一个精,比鬼还精,他们才不会花三百块钱买张高价票了。老皮心里点起了希望的小火苗苗。他看一下腕上的电子表,十点二十的火车,现在八点还不到,时间有的是,等二赖雕他们来了,办法也就有了。但是,到了九点,还不见二赖雕他们的影子。老皮有些急。看着蜉动的人流,看着广场上越来越多的人,心里的小火苗渐渐熄灭了。他再一次后悔,后悔一来时,没有去排队。但是他马上又算了一笔账,就是排队了,今天十点二十的火车也是赶不上了。赶别的车也行啊。通过徐州的过路车多了,只要能上车,哪一趟都行,下午也行,就是夜里也行,只要能走。老皮决定,扛上行李,排队去。

    老皮刚把大包往身上背,那个中年人又来了。

    买到票啦?

    老皮摇摇头。

    跟你说你不信。现在就是买票,你当天也走不了,也要三天后。

    三天?

    三天,你看看那信息牌。

    老皮顺着中年人的目光,看看大屏幕上不断跑动的字。老皮本来就识字不多,大屏幕不断更新的信息他看得眼花缭乱的,更是一窍不通了。

    看到了吧,售三天后的票。中年人说,你再住三天,要花费多少?不会算账啊你?早点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三百块钱我也没多要你的,让五块钱正好算我请你吃碗拉面。还有一个小时,你就可以上车了,上哪去找这好事。

    老皮觉得中年人的话有道理。但是三百块钱一张海州到徐州的票,他还是难以接受。老皮说,我再想想。

    想什么啊?没有时间了。

    我……我还有三个人……

    没用,走不了,我只有一张票。中年人有些不耐烦了,说,你这人没出过门吧,这么磨叽。

    那我……老皮突然想起什么,说,能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吗?

    中年人警觉地说,干什么?

    我打个电话给二赖雕。

    二赖雕?干什么的?

    我们一个村的。

    打电话干什么?

    我……我问他们到哪了。

    中年人想了想,拿出手机,说,号码?

    啊?

    二赖雕的手机号码?

    老皮说了一串数字。

    中年人按几下,把手机递给他。

    老皮把手机贴到耳朵上。手机里响起了音乐声,接着就是二赖雕的声音。

    喂……老皮声音很大,是不是二赖雕啊……你不是啊?啊?你是啊……啊我是老皮啊,你狗日的到哪啦?上车啦?汽车?你坐汽车啊我日你妈的你也不跟我说一声……我坐火车啊……没坐上呢……好好好……

    中年人接过手机,问,要不要?

    老皮嗫嚅着,说,不,不要了,我去坐汽车。

    你不买我票拿我手机打啊?给钱。

    多……多少钱?

    中年人又盯他一眼,说,算了,不要你钱了,晦气!

    老皮背上大包,又把蛇皮口袋扛到肩上,往外挤了。老皮一边挤,一边想,二赖雕真是不够意思,坐汽车也不讲一声。老皮又想,幸亏打个电话。老皮觉得那个中年人还不坏,打电话没要钱。他东西都贵,一张三十六块钱的火车票,要价三百,打个电话,他还不要个十块八块啊?可他一分钱没要,城里人都他妈什么人啊。老皮想不通。想不通的老皮还是想通了点。票价就好比他打铁。他从牛屎汪里捞上来一块大车瓦,打了一把钢锨,又打了两把锄头,三把镰刀,钢锨他卖了十五块钱,锄头他卖了一把,十七块钱,另一把叫村长拿去了,加上三把镰刀的钱,加起来四十七块钱,可他一分钱本钱没花。不对,花本钱了,花了炭火钱,也就三四块钱吧。他花了三四块钱本,苦了四十七块钱,人家花了三十六块钱,苦三百块钱,也没错账啊。

    汽车站离火车站不远,就隔一条街。老皮紧跑几步,几分钟就到汽车站了。汽车站的人虽然没有火车站人多,也是人头挨人头,但售票厅窗口多,排在他前边只有十来个人,很快就挨到他了。

    老皮把头勾下来,对窗口里的女售票员说,买一张去安徽萧县的汽车票。

    今天没有了,明天有一趟加班车,九十八块钱,加保险费一百。

    明天?


    对,别的车次没有了,要不要。

    老皮从窗口退出来,才在心里说,还要等明天啊,二赖雕他们今天就到家了。老婆要是知道二赖雕都到家了,自己还没到,肯定急死了。老婆眼巴巴的,一定早就盼着了。老皮眼一花,看到王明珠趴在床上,两眼定神地望着大门。仿佛的,王明珠又爬到门口了,趴在门槛上,向着村口张望……老皮摇了下头,看到的,还是排队的人流。老皮当机立断,走,三百块钱也要走。不就三百块钱嘛,昨晚还白白输了七百三呢,就算又多输了三百,我日他妈的,七百三都能输得起,花三百块钱车票花不起啊,什么人啊!

    老皮把靠在腿上的蛇皮口袋往肩上一扔,转身又往火车站狂奔而去。

    他再一次挤过车站广场,挤到了售票大厅。老皮还是站到他半小时前站的地方,眼睛四下打量。这回他不是打量二赖雕他们,这回他是找那个中年人的。但是,他的眼睛搜寻了售票厅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发现中年人。正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他肩上被人拍一下。老皮回头一看,正是那个中年人。

    老皮欣喜若狂,突口而出,三百块,我要了。

    中年人笑笑,说,对不起啊老兄,刚才劝你你不要,几分钟前,卖了。

    什么?

    卖了,那张去徐州的十点二十的火车票,卖出去了,不是三百,是四百。中年人说完,往售票厅门口挤去了。

    老皮心里一软,几乎瘫了下去。但是老皮还是站住了,他看到中年人又回头望他一眼,老皮本能地哎一声,喊道,哎——

    中年人又向他走来,问,你叫我?

    四百就四百,你帮我搞一张。老皮的眼里噙满泪水,不知是心疼四百块钱,还是想起了王明珠,心里突然就酸酸起来,眼睛一热,眼泪情不自禁就在眼里打转。

    中年人说,我看你这人也可怜……这样吧,我帮朋友还留一张,让给你得了……也不收你四百了,还是老价格,三百块钱……算老子今天晦气,少苦一百,大过年的,掏钱。

    老皮赶快掏钱,生怕晚一步再生变故。但是,老皮的口袋里只装七十多块钱零钱,那捆大钱,他藏在裤裆里了——老皮的裤头上缝了个口袋,昨天晚上,他把赌剩下来的六千四百块钱装到了腿裆的口袋里。老皮没想到一张火车票要这么多钱。现在掏钱就有些费事。好在不用解裤子。他只把身体背过去,吸着肚皮,从裤腰里伸进去手,在那里一张一张地数。老皮从裤裆里拽出一把钱,再数数,不是三百,是五百。老皮就骂自己的手,真是打铁的手,粗。老皮抽下两张,把三百块钱递给了对方。

    中年人接过钱,把票给了老皮,说,你这钱真骚,说真话我都不想苦你这几个骚钱。

    老皮不敢耽搁,把二百块钱装进棉袄内的口袋里,和那七十块钱零钱挨在一起,再把车票含在嘴里,扛上行李就往候车室挤。赶早不如赶巧,老皮验票进候车室时,顺嘴问,十点二十,到徐州的火车剪票了吗?对方说,就要剪了,那边排队去。

    老皮排上队伍,松了口气。

    剪票了。老皮跟着队伍缓缓向前移动。开始还有秩序,但越往前越乱,最后要到入口时,队伍就拥挤成一堆了。老皮几乎是被架着剪了票的。

    老皮的票上没有座位号,这让他再一次心疼那三百块钱了。三百块钱买一张站票,这事要是被二赖雕他们知道了,非笑死不可。也不能跟老婆王明珠说。王明珠不笑他。但王明珠会心疼那三百块钱,王明珠别的都好,就是过于疼钱了。老皮找个地方,安顿好两件行李,站在过道里。过道里虽然站满了人,还好,不算挤。老皮这才有时间检查他身上的钱。想到钱,才突然觉得裤裆里空荡荡的,手一摸,钱没了。老皮大惊失色,低头一看,裤子被划开一条口子,连毛裤、衬裤,好几层裤子都被划开了。老皮的心一下子就空了……

    有几分钟,也许时间更长,老皮都处在一种真空状态里,没有时间,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是想哭,可又哭不出来,他张大喉咙,想把那哭哭出来,可那哭,像一块卡住的干馒庆,硬是跟他作对,憋在心里,塞在心里……

    在周围乘客的支招下,老皮才泪流满面,才真切地感受到,钱没了。泪流满面的老皮找到乘警。老皮讲道理,知道乘警一时半会也破不了案。但他只有这一条道了。乘警爱睬不睬地录他的口供,一点也不热情,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说。但,老皮抓住乘警的手,紧紧的,一直舍不得松开。最后,是乘警的另一只手,才把他的手掰开。

    在徐州火车站广场上,老皮背着包,扛着行李,举目望天,回想着往汽车站怎么走。现在,老皮的身上,只有二百七十多块钱了。本来他是苦了七千多的,输了七百三,被偷了五千九,又花三百块钱高价买一张火车票。老皮心里有一本账,他算得清清楚楚。可是,二百七十块钱怎么跟老婆交待啊,在外苦了四个月,就赚二百多块钱?不对,到淮北萧县圣泉乡的汽车票还要花十块钱,再刨去这一笔,只有二百六十多块钱了。老皮不想花这十块钱了,他想步行回家。老皮知道从圣泉到徐州不远,几十里路,徐州他也不陌生,来过几次,这里人说话的口音跟他差不多。到了徐州,就仿佛到了家乡一样。但是,拿着两个大包,怎么走啊?远路没轻担,虽然两个包加起来也没有四十斤,体积不小啊,背一个扛一个,走路不方便。再说了,现在都过中午了,天黑前怕是也走不到家啊。老皮在广场上犹豫一下,想到要过年了,汽车上肯定还是挤,还是乱,他担心二百多块钱也保不住,就一横心,步行,大不了夜里到家,给老婆一个惊喜。惊喜屁啊,没有钱拿什么让老婆惊喜?老皮鼻子又酸了,腿上也没了劲。

    天傍黑的时候,老皮已经走过市区,走过属于铜山的一小截地,正走在萧县的地界上了。确切地说,他是走在圣泉乡的地界上了。权寨村走过了,前边就是营子村,再前边是小郭庄,然后是王屯、薛楼,走过王楼,就到陈老楼了。老皮就住陈老楼村。算起来,这一带他都来过,这里土地的气味,树木的气味,庄稼的气味,还有空气的气味,和他家是一模一样的,路边的冬小麦,一排排秃灰灰的杨树,一幢幢红砖瓦房,都是他熟悉的。这一代的农民,不少都到他家打过铁器买过农具。而他的老婆王明珠就是王楼村的。三十年前,他的铁匠炉生意还不错,那时候他还二十岁不到啊,多年轻啊,他到王楼村去买铁,认识了王明珠。王明珠还是个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小女孩,流着鼻涕跟在收铁的老皮身后,说,瘸拐瘸拐,没人睬,瘸拐瘸拐,没人睬。老皮那时候不叫老皮,叫小皮,他就转过头朝她笑,说,你家有没有铁卖?王明珠说,我家有铁也不卖给你,你是瘸拐,瘸拐瘸拐,没人睬。后来王明珠生了场奇怪的大病,连累了腿,一直不能站立。她妈就一边哭一边说,明珠啊,你快点好啊,你要好不了,长大就没人要啦,连陈老楼的瘸子都不要你啊。王明珠的病果然就没有治好,留下了瘫痪的后遗症。二十年前的一个春天地,已经出落得水花白嫩的王明珠,自己摇着三轮车到圣泉去赶集,在老皮的货摊前,看老皮摆出来的铁器。王明珠说,镰刀多少钱一把?老皮看眼前的王明珠多俊啊,眼睛亮汪汪的,嘴唇红嘟嘟的,就连那双摇轮椅的手,也是嫩如荷藕。老皮知道她就是王楼村的王明珠,没想到一个冬天没看到,越来越好看了。老皮逗她道,多少钱一把?你买啊?王明珠说,问问不行啊。老皮说,两块五一把,你要买就算两块钱。王明珠说,我不买,我就问问。我喜欢那把小手锄,还有那把锅铲,恶俊的。老皮说,你喜欢我也不能送给你,这是我花钱买铁打的。王明珠说,谁要你送啊,稀罕。我就是不知道,一块丑气八拉的破铁,怎么就能做成这么多好看的小玩意儿。老皮听了,哈哈大笑。王明珠的脸被他笑红了,她送给老皮一个白眼,摇着轮椅走了。接下来,连续几个大集,王明珠都来赶集,她什么也不买,只到老皮的铁器摊子前看看,和老皮说几句话,和老皮也就越来越熟了。最后一次,王明珠说,老皮你真小气啊,你就不能请我到你家看看你是怎么打铁的?老皮说,打铁有什么好看啊。王明珠说,好看呢,反正我没看过,我就是要看看。老皮说那还不容易,等哪天不逢集的,我带你去看看。但是,老皮在下一个大集时,没看到王明珠来。一直到散集时,也不见王明珠的影子。他拉住一个王楼村的熟人,问他,你们村的王明珠怎么没赶集?熟人说,王明珠?她赶不了集了,她上一集回家摔了一下,从岗岭上滚到沟里,差点摔死。老皮一听,赶快收了摊子,去了王楼村。老皮径直来到王明珠家。王明珠的轮椅已经摔散了,轮子掉了一个,椅背也摔断了,像一堆破烂,堆在门口的树下。老皮对她家里人说,我是陈老楼村的铁匠。王明珠的母亲拉住老皮,带着哭腔,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叫老皮……冤家啊,冤家啊……明珠就是我前世小冤家,你那个破铁匠摊有什么好看啊……她这一摔,连尿都夹不住了唔唔唔唔唔……冤家啊。老皮来到屋里,看到躺在床上的王明珠。王明珠盖在被子里,脸上摔破了,一道一道的血痕,眼泡也肿了。王明珠瞥一眼老皮,嘴一撇,哇呜一声,哭了。老皮被她哭得心酸,搓搓手,说,不哭……不哭,不哭了。可王明珠越哭越厉害。老皮实在没辙,心一横,说,还哭啊……走,我带你去我家,我打铁给你玩。王明珠一听,突然不哭了。王明珠的母亲也愣住了。王明珠泪眼涟涟地看着老皮。老皮说,我把车子拾当拾当。老皮到门口,把独轮车上的铁器整理到一边,腾空了另一边,又到屋里,连人带被子,包包裹裹,把王明珠抱到了独轮车上。王明珠就这样嫁给了老皮。老皮家有了女人,他的天,从此就亮堂了。

    可现在,天已经黑了,是被老皮走黑的。

    老皮不是背着包扛着行李的,他找了一根棍,一头挑着包,一头挑着蛇皮口袋。老皮走起路来就耍快多了,可他心里却越走越沉,越走越重。他怕回家。他怕见到王明珠。王明珠一定是知道二赖雕回家了。王明珠一定是摇着轮椅,跑到二赖雕家,打听了他。二赖雕一定是知道他也回来了。二赖雕说不定已经告诉王明珠他结了多少工钱。王明珠喜欢钱。可钱这时候已经变成一头怪兽,咬得老皮皮开肉绽了。

    老皮走到村口。村上有煎肉丸子的香味,还有新鲜豆腐香。年味很重了。

    老皮临时决定,到二赖雕家。昨天晚上,二赖雕、鼻涕虫、王干成他们赢了他的钱,他要做一回孬种,把输给二赖雕的钱要回来。二赖雕赢最多,有四百好几呢。

    二赖雕老婆正在锅屋煎肉丸子。村口的肉香就是二赖雕家传出来的。二赖雕家堂屋里安了赌局,八仙桌子边黑压压都是人头。老皮从人群里拖出二赖雕。

    做么做么?二赖雕趔趔趄趄被拖到屋外,做么啊老皮?没看见老子正在赌钱啊?

    老皮嗵一下跪到二赖雕脚面上。

    做么做么……

    二赖雕你行行好,把赢我的钱给我……

    啥?老皮你狗日的说话也不怕噎死,愿赌服输你他妈不是人啊?

    我……我不是人,我叫贼偷了……我在火车上……你看看,看看……

    老皮爬起来,把割坏的裤裆展现给二赖雕看。

    啥……活该!输几个小钱就跟输你命一样,叫贼偷了吧,活该……一分没剩啊?

    ……没,还有点,还有二百多……可我怎么跟老婆说啊……二赖雕你行行好……

    我怎么行好?再说了,我今天也输……对了,我指给你一条发财大道,再赌一把,弄不好就赢到大钱了。

    不能啊……我十赌九输……靠这二百块钱好过年,再输了,老婆就要吃我了……你昨晚赢了我多少?四百多吧?你给我四百好不好?

    不好,你赶快滚回家,别耽误我赌钱?我说今天怎么这样晦气,老是输,原来都是你狗日的惹的……滚滚滚,滚啊,还要我踢你屁股啊?大过年的,别让我添睹!

    二赖雕一闪身,进屋了。

    老皮站在二赖雕家门口。二赖雕家门口黑乎乎的,只有锅屋里传来一丝亮光。从锅屋的门缝里,老皮看到二赖雕老婆系着围裙,正在忙年。老皮家的年忙得怎么样了呢?老皮一点也不知道。往年,都是老皮在家忙的。今年他不在家,家里一定冷冷清清啊。老皮还想再叫二赖雕出来。老皮想,讨不回输的钱,就是借,也得再借几百啊。老皮犹豫着,估计二赖雕也不会借。这时候,二赖雕家堂屋门又开了,出来一个人。老皮一看,是鼻涕虫。老皮心里一动,估计鼻涕虫会借钱给他。但是,老皮还没有开口说话,他就看到鼻涕虫推开锅屋门,闪身进去了。老皮也没多想,走过去,也推开门。

    老皮看到鼻涕虫正从后边抱住二赖雕老婆的胸脯,鼻涕虫的手在女人的胸脯上乱搓。

    老皮愣住了。

    鼻涕虫也愣一下,但随即就松开二赖雕老婆,说,老皮你偷偷摸摸搞什么鬼啊?

    老皮唯唯诺诺没说出话来。

    二赖雕老婆也红着脸,她拿锅铲指着老皮说,瘸子你眼瞎啦?谁让你看的……你……你……你调戏我……

    我……

    鼻涕虫说,你敢说……你敢说你没调戏?

    二赖雕老婆朝锅门口一坐,说,鼻涕虫你都看到的……妈呀,大过年的……

    鼻涕虫说,对呀,我都看到了,你调戏人家良家妇女,你你你安什么心……

    老皮争辩道,明明是是是是……是你鼻涕虫……

    鼻涕虫跳一步,啪地煸了老皮一个耳光,怒斥道,敢血口喷人!

    坐在锅门口不断搓腿的女人说,鼻涕虫你去叫二赖雕啊,我让二赖雕剁了他鸡巴,正好煎了好过年,看他调戏我……

    鼻涕虫说,好,我去喊二赖雕。

    老皮举起手掌,颤动着嘴,说,别别别……

    二赖雕老婆说,怕了吧?

    鼻涕虫说,怕了吧?

    二懒雕老婆说,怕了就拿钱消灾。

    鼻涕虫说,拿钱消灾!

    老皮唯唯诺诺说不出来。

    鼻涕虫说,我去叫二赖雕。

    别别别……老皮吓得面如土色……我我我……我没有钱啊……

    鼻涕虫用手指敲着老皮的脑壳,说,敢说没有钱?

    有有有……有……有钱。老皮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二百七十块钱。

    拿来吧!老皮的手刚从怀里拿出来,就被鼻涕虫一把抢过了钱,顺势给了他一脚,滚吧你!

    老皮连滚带爬地跑了。

    老皮惊魂未定地跑到村街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老皮庆幸跑得快,否则,不光是损失了钱,弄不好还要惹来大祸。但是,老皮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憋屈,他不但没要到钱,没借到钱,还倒贴了二百七十块,现在,他真的是身无分文了。

    老皮从村街上摸索着,短短的一截路,摸了好几个小时才摸到家门口。老皮知道,他再怎么摸索,也是要回家的。

    让老皮奇怪的是,他家屋里的灯是亮着的。王明珠平时省死了,一分钱电也舍不得浪费,这时候亮着灯,一准是听说他要回家了,亮着灯好让他进屋的。老皮从门缝里望望,看到王明珠正趴在床上,手里拿着遥控器在看电视。电视机就放在废弃的铁匠炉上。可能正看到好看处,王明珠脸上笑笑的。这让老皮心里的落差更大了,这说明王明珠真的是在等他回家的,等他回家交一笔大钱给她的。老皮不敢进屋,他悄悄地坐在蛇皮口袋上,从门缝里继续看。老皮看到王明珠的床面前,是那把破旧的轮椅,轮椅旁边是一个大尿罐,大尿罐里有一根白色的细塑料管通进了床上的被窝里,轮椅上还有一对拐,这些,老皮都是熟悉的。让老皮感到惊讶的是,屋里收拾过了,干干净净的,靠屋山头的箱子上,老皮看到一盆煎好的肉丸子,肉丸子煎得焦黄,火候正好。在那盆肉丸子旁边,还有一盆卤好的猪下水,有猪肝,猪肺,肚,这都是老皮爱吃的。

    老皮知道,老婆把年都忙好了,就等着他拿钱来家过了。

    2010-2-18

    (99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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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妖魔的狂笑 于 2011-2-19 00:37 编辑 ]
2#
发表于 2011-2-18 23:58 | 只看该作者
请排好版。
3#
发表于 2011-2-19 12:56 | 只看该作者
底层人生活的艰难,悲哀,不幸,心酸都在故事里了,都在这过年的特定时候显露,情节集中,人物真实。支持你。
4#
 楼主| 发表于 2011-2-21 20:3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3# 暴雨迎风 的帖子

5#
发表于 2011-2-22 11:05 | 只看该作者
提起,再看
6#
发表于 2011-2-22 16:38 | 只看该作者
可现在,天已经黑了,是被老皮走黑的。

写的有滋有味,语言很有特色。欣赏!
7#
发表于 2011-2-22 18:37 | 只看该作者
作品把一个农民工的艰难生存展示在读者面前。厚重、深刻。
精华支持
8#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20:45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7# 天下为公 的帖子

谢谢版主阅读。我还要继续努力啊
9#
 楼主| 发表于 2011-2-24 20:47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6# 叶柄 的帖子

谢谢朋友的鼓励!!
10#
发表于 2011-2-27 09:51 | 只看该作者
欣赏学习,问好。感谢对我的《夜里的事情》提出了宝贵意见,我当即搜索阅读了《夜里一起吃饭的人》,原来是连云港陈武的大作,写的特别好,我的却写的很一般,也没有相似之处啊,再次感谢!
11#
发表于 2011-2-27 10:00 | 只看该作者
对底层人物的描写十分形象,韵味很浓!欣赏学习!
12#
发表于 2011-3-2 00:25 | 只看该作者
心理描写好,人性挖掘好,嘿,还有故事情节也不错呢。
13#
发表于 2011-3-2 10:49 | 只看该作者
底层人的心酸,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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