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客 [原创]

行走

　　八角客走过盘江的时候天已落黑，空气湿漉漉冷嗖嗖。盘江见不得一个落雨的日子，浑浊而发红的水流汹涌澎湃。一阵风来，八角客就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单薄。好在是不停地走，衣服像泥土一样紧紧贴在身上。双脚粘满了红色泥浆，像着了双红色的鞋。他赤着脚，一双破旧的草鞋分明别在腰际。满山的白，银丝一样耀眼，是野芦和山茅草的花，遇着风，银丝就跳起各种各样的舞。是十一月。
   
　　八角客不时地把脚搁在路旁的青草上蹭，草上是晶莹的水珠，水珠很温驯地为他洗着脚，短时间使他得到舒适和快感。他抬起头，透过弥漫过来的山雾看见不远处隐隐出现了灯火。

　　满眼猛地一红，到了。

　　他不急扣柴门，就着亮光在门前的草地上蹭去脚上的泥巴，然后取出别在腰际的草鞋，穿上。脚步声已惊动屋子里的人，里面传来清清亮亮的一声问，哪个？

　　我，他说。

　　恍惚一闪，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那女子就着灯光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番，说，进来吧。

　　光线很暗，微弱的灯光下使他不能一下子看清屋子里的情形，好一会才发现“天地君亲师”牌下正萎缩着一个老汉，老汉勾着头，“咕噜咕噜”地吃着他的水烟。见有人来，才从那个幽暗的地方抬起头，象征性地朝他点了点。

　　八角客也点了点头。

　　老汉点了点头后很快又把头勾了下去，继续萎缩在那个幽暗的地方一咕噜一咕噜地吃他的水烟。八角客见那老汉没说什么，知道也不便说什么，也点上一支烟，吃开了。

　　屋子里除“天地君亲师”的牌位下摆放一张矮小而破旧的黑方桌外还摆放着两把丑陋的凳子，凳子旁有一个背篓。背篓里放着一些洁白的絮，像是木棉。八角客常年累月翻山越岭出入每一个山寨，这样的家庭他见过不少，生活都不是太充足，屋子里都是这样简陋自然。

　　没有人说话，屋子里开始呈现出一阵难挨的寂静。除从里间偶尔传出一两声菜板的响动外，再就是老汉一个劲儿吃水烟的咕噜声。八角客也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吃他的纸烟，并不时地看上一眼那个吃水烟的老汉。老汉没看他，也不搭话，老汉只顾自个吃他的水烟。

　　八角客想，他是个哑巴吧，他要不是个哑巴为哪样不愿和客人搭话呢？噢，他或许是个哑巴，他想。

　　正在这个时候那姑娘已为他端上了饭菜，饭菜很吊胃口：一个蚕豆，一个辣子，一个洋芋丝。姑娘另为他打了碗苞谷烧。这足够让他今宵睡个好觉了。

　　吃水烟的老汉这时忽然打了个哈欠，他扶着竹杖一节节地站起，站好后这才向八角客这边望了望，多喝点儿咯啊，老汉说。八角客吃了一惊，他不是个哑巴呵八角客想，他原来不是个哑巴呵！

　　八角客点了点头。

　　八角客说：咯也喝点儿？
   
　　老汉说：我要睡兮。

　　老汉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老汉转身的一霎那，八角客突然惊讶得差一点儿跳起来。老汉只有一条腿！老汉扶着墙一点一点地向身边的那个屋子里蹦去。姑娘却没有惊讶，姑娘看着老汉一点儿一点儿地蹦进那间屋子的时候是非常平静的样子，她没说一句话。

　　你爹，咯是？他抿了一口酒，问。

　　嗯，姑娘说。

　　那腿……？他说。

　　姑娘没吭声。

　　我不该问，他说。

　　你晓得马贼吗，过了一会那姑娘说，盗马贼？

　　盗马贼？八角客一惊。

　　我爹年轻时做过盗马贼，那姑娘说，后来被人逮住，砍去只腿。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姑娘说，十年前，那时我还小。
   
　　咯呵！八角客说，十年前？

　　十年前。那姑娘说，你晓得？

　　晓不得，八角客又抿了一口酒，说，你爹姓……？

　　杨，她说，叫杨老六。你晓得，她说，盗马贼可不光彩呵，可是家穷呢，娘死得又早，再说，爹是生手，第一次，就给砍了腿……。

　　咯是呵，八角客说。

　　不过爹会编背篓，她接着说，要不还能做啥子？不过日子还将就。

　　你多大了？他说。

　　十六，她说。

　　咯呵，八角客再次抿口酒，心里开始乱起来。终于他把碗一搁，好兮，他说。

　　咯好呵？

　　好兮。

　　楼上闲着间屋子，放着爹编的背篓，你将就一晚，咯好？姑娘说。
　
　　谢哩，他说，欲起身上楼。

　　等一下，姑娘说。就擎着灯引他进了一间散漫着竹子馨香的屋子，屋子里放满了用竹条新编的背篓。姑娘把那些背篓利索地收拾一下，一张竹床就呈现出来。谢哩，他又说。

　　生意咯好，姑娘边铺床边问。

　　不太见好，他说，淡季呵。

　　咯是，她说，睡吧，明天挨早我喊你吃早点。

　　说着下了楼。

　　楼上顷刻恢复了宁静。满山的虫叫趁机钻进了屋子里并在屋子里四处窜腾，间或有耗子撕咬东西和打斗的声响。窗外的天水洗一样，四下里闪着星星的眼。八角客难以入眠，竹床在他的身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唤。他再一次取出了烟，猛地吸上一口。

　　这么巧呵他想，十年了呵他想。

　　躲在那个幽暗处吃水烟的老汉的形象又浮现在他面前。

　　唉，杨老六？他看着手中亮着红光的烟头，长长叹了口气。就想起那已久远的事来。

　　十的前迫于生计他给一家有钱人做守马人。是一个雨夜，那一晚在他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惊醒，他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正在用一个什么东西包扎一匹马的蹄子。于是他猫着腰踅了过去，从后面扑上去抱住了那个人，一把把他掼在地上。那是一个弱小的男子，很瘦。他手持一把闪着寒光的砍刀的狠狠地对那个人说，你这个贼。那人吓得急忙跪倒在地，好汉，那人打着颤说，你打我骂我都行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那人说家穷孩子还小逼急了没有法子的事呀。你叫哪样，他咬着牙说。杨老六，那个男子说。他一阵冷笑，姓杨的，没有一个盗马贼不会说这样的话的，对不起了他说。于是手起刀落砍下了那个男人的左腿……。

　　想到这里，吃水烟老汉那萎缩的样子再一次浮现出来。怎么会呢怎么会这么巧呢，他又叹了口气。

　　第二天又是一个阴天，漫山的雾像一块白一样纱弥漫着整个山野。看样子还要下雨。那姑娘早早地做好了早点，朝楼上喊了几声，不见人应，就跑到楼上，已没了人，被子齐齐地叠放在竹床上，被子上却码着一摞大洋，一数，二十块。

　　爹，客人走兮，姑娘说。

　　咯是呵。

　　留下二十块大洋呐？

　　咯是呵。

　　老汉仍蹲在那块写有“天地君师”的牌位下，“咕噜咕噜”吃他的水烟。姑娘跑出门去，站在高处，眼前白茫茫一片云雾，那人早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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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东方言？
清新细腻，感情丰富，善良有加。让我想起科伯德的那个黑发鲁丝。那美丽的乡村，那忧伤的故事。学习了。

行走

在我心中，那是我一生的故乡。
滇东，枪林弹雨的故乡，也是我的故乡。

谭其森

精彩。

行走

最初由 谭其森 发表
精彩。

谢谢，还请指正。

一楠

沉稳的叙述蕴涵着原始的亲情，有特色！

行走

谢谢一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