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读课

刘川北

　　朗读课
　　
　　刘川北
　　
　　我家的角门，正对着河坡下的那片小树林。角门方便倒些垃圾，扔些杂物，泼些脏水，平常走动不大。小树林夏天时候撑起一把把绿色的伞，有洋槐树、柳树，还有几棵椿树。穿过小树林，就到了小河边沿，河水清亮透明，流动得舒缓而有韵致，像一匹绸缎，沿着河床铺出去好远。没事的时候，我就偷偷从角门溜出来，去河里洗澡，捉藏在水草里的鱼虾。大人们不大愿意让孩子们往河里跑，每年这条河都要出几回事故，淹死的以孩子居多。
　　
　　那天，我正琢磨着逃出妈妈的视线，到河里玩耍。妈在那儿忙着针线活，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我身上扫过来扫过去。我浑身上下，不自在，被毛毛虫蛰了一般，奇痒无比。小树林里的蝉声，泼过来，像是泼了一身臭鸟屎。夏天难熬的午后时光，一切都凝滞了，连午后的睡眠都结了冰坨子。我支楞起耳朵，从蝉声鸟鸣声和微微荡漾的风声里，捕捉到声音的异类，它柔和，温婉，融化在风里，然后一缕缕的，传到我耳朵里。那声音，山涧的滴水般清脆圆润，那声音，是春天的新芽，无比新鲜明媚，好像用笔沾着它，就可以画出一幅美丽的画来。
　　
　　我告诉妈，我去小树林看看，谁在那儿演戏。妈抬起头，似乎被这朗读的声音打动了，很爽快地应了我。
　　
　　推开角门，我看见，小树林里，霞姐靠在一棵泛着青光的树上，拿着一本书，在大声的朗读。除了收音机里的评书连播，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庄重，这样生动地讲话。霞姐很美，脸庞白皙，眼睛汪着水一般，黑黑的长头发，披散成黑色的瀑布。依一个孩子的眼光，无若是天仙了。按乡里的辈分，我应该叫她霞姐。她停下来，眨着眼，喊我过去。我走过去，心里怀着小兔子一般，脸上写满了羞涩。她问我，多大了，上学了吗。我已经有9虚岁，去年的夏天，妈拽着我，去小学校里报名上一年级。我半道溜了，妈妈转回头再也找不见我。她就自己找了个借口，这个伢子，腊月生的，让他再疯一年吧。霞姐这样问我，我的脸倏地红了，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自己不想上学，是个天大的错误。
　　
　　我有时候躲在角门上，偷偷地听霞姐的朗读。有时候，是类似鸟语的声音，后来知道，是外国人的话，它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即使是中国话，我也不明白在说什么。就好比，听到鸟儿婉转悦耳的叫声，你只要倾心地听就是了，没有必要非得弄明白，鸟儿究竟说了些什么。听霞姐的朗读，成了我的功课，如果有一天霞姐没有来小树林朗读，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仿佛少吃了一顿饭，有饥饿的感觉涌上来。妈说，霞是村里第一个上县城里读书的，将来一定会考上大学，有出息呀……考上大学有什么用呢？工作职业这类字眼对我来说，是遥远的事情，我妈说，考上大学，就不再风里来雨里去，就不用土里辛苦的刨食了，就成了公家的人了。这个解释，我还是懂的，就像邻居在乡里上班的唐叔，农忙的时候只有唐叔清闲自在，不愁吃不愁喝，比一般的人家吃的喝的还好，穿的也整洁得体。
　　
　　那一年夏天，我便去了小学校报了名，妈给我缝了用布块对接的新书包。妈说我长大了，再不像去年那样耍脾气，拿起书来，也端端正正，像那么一回子事。妈猜错了，也许冥冥中，是受了朗读的启示。有时候，远远地看见霞姐背书，我也不打搅她，就信手吹响柳笛，声音呜呜地响，和霞姐的朗读声，应和着，成为她柔和的声音的背景。
　　
　　第二年，霞姐以5分之差落榜。霞姐没有回县城中学复读，家里太穷了，拿不出复读的钱来，用我妈的话说，一个姑娘家，读到这个份，已经顶天了……霞姐时常呆呆站在小河边上，没有拿课本，空着两只手，头发乱乱的，看着河，流过来，又流过去，流到很远的地方，拐一个九十度的弯，就再也看不见什么。我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来劝慰霞姐，隔着几步远，看着河里的水草摆动着，向着水流的方向。妈教给我一个任务，盯着霞姐，别出什么意外。我猜测这个意外，多半像街口的玲子，为了分家，跳河死了。想到这儿，我心里总是怕怕的……我从霞姐举动中，终于没有找到轻生的痕迹来。过了几天，霞姐给我念一诗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她一句一句的读，我一句一句的听，我不明白“生活”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就把人轻而易举地给欺骗了。但，我能猜出大人的心思来，霞姐脸上的忧郁少了，多出了一份坦然与宁静。
　　
　　霞姐就到村小当小学代课教师。可惜她并没有教我们的语文课，不能身临其境倾听她绘声绘色的朗读。不过，我还是能捕捉到她的声音，她给学生们读课文，或者讲故事，我就坐在另一个教室里，一句一句地听：海鸥飞，海水蓝/海浪跑步上沙滩/大海大海我问你/你有多深有多宽/怀里藏着多少鱼/多少浪头连着翻/海底埋着多少宝/一直睡了多少年/大海大海你等着/长大我来搞试验/要让鱼虾听命令/要让海浪来发电/要让海底多献宝/要让海滩变良田/海鸥飞，海水蓝/海浪乐得把头点……以至数学老师把我叫起来回答问题的时候，我竟然茫茫然一无所知，我头脑里，是想象中的汪洋的诗意的蓝色，像天空一样广阔的大海。
　　
　　后来，我对霞姐知道的事情就少了。她做了几年代课教师，转公办教师，也不顺利，便辞了职。她的婚事也坎坷多磨，先和一个村里出去当兵的人订了婚，当兵的为了自己的前途，娶了首长的女儿，霞姐的一家人，都愤愤不平扬言找那个小子算帐，揍他一顿。村里的人也都偏向霞姐，说那个出去当兵的，是陈世美。一场纠纷最后被霞姐压了下去，就像那次高考失利一样，沉着而坦然。两年前看到霞姐，人胖了，面容也布满了沧桑，再也不是当年，那般清秀苗条，可是，我从她的言谈举止中，读到一种少有的成熟之美。
　　
　　

[ 本帖最后由 刘川北 于 2011-3-9 21:29 编辑 ]

杨冬胜

你的朗读课中有一种凄美，令人惋惜。文字简练，叙事简洁。欣赏！

刘川北

谢谢点评。问好。

赵国宝

苦命的人。朗读得不错啊。欣赏朴实的叙述。

zfx875206

文字很纯净，既有正面描写，又有侧面烘托，氛围的渲染不错，问好。

夏冰

这样的记忆有很鲜明的时代印记，唤起人真切的共鸣。文字富含质感，耐品。

刘彦林

读君文章，也忆为师经历，倍感温暖！

刘彦林

读君文章，也忆为师经历，倍感温暖！为您致敬。

薄暮

文字清新，描述细致，内涵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