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笛音 文/薄暮
一场柔雨,青草更青。我们的展望也这样,当更好的思想注入其中,它便光明起来。
——梭罗
春寒悄然藏身。
看不见塘边裸露的泥土,淡绿色的波纹在风中超越,涌向生命的岸头,将我沉睡一季的心湖摇醒。我的视线干净而明亮,延伸进季节的花园。一直行走在城市中心的我,皮肤内吸纳进大自然的气息,每个感官都充盈着喜悦。
梅花盛开,蜜蜂们在三月的暖阳中幸福地采集花粉,它们酿出甜蜜,并无私地奉献给人类。我的眼睛微微湿润,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个干净的世界而感到富足。
天空,浅蓝色的一大片,倒映在水塘里,太阳的光芒在水面上碎成无数的鳞片,风一动,水带着光漫过开着细花的青草,打湿了我的鞋底。我的记忆就这样轻轻划来,走上时间的岸头。
家乡的水塘一到春天,就醒了。它是热闹的。就像一片解冻的土地,被村里强壮的男人用铁铲子挖掘开来,里面冒着潮湿的热气,连同人们的汗腥味一起融入春天的脏腑。
我常常喜欢一个人面向水塘,望进去。抽芽的枝桠影影绰绰,隔年的干草漂浮在角落里,小鱼儿穿梭其间,我把手伸进水里,它们便向远处或深处游去。
某个星期天的清晨,我在场院上背诵课文,忽闻水塘那边传来一阵笛音,清脆悦耳,如同黄莺的鸣叫。我不由得走过去,只见一个少年,身穿天蓝色的毛衣,站在一棵老柳树下,尽情地吹着。
我不敢近前,静静的,仿佛树上巢内的幼鸟,伸出脑袋,打量阳光下的世间万物。他神情专注,整个人好像不是在地上,而是在云上,离我很远,那里是一个人间天堂。
当他停下来,转身欲离开时,发现了躲在一丛瘦竹旁的我。
我看到他的眼珠像黑葡萄一样明亮,皮肤是干净的白。心想,一定是城里人。
他微笑着,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用普通话说:“我是昨天来的,住在大伯家,以后我们就是伙伴啦。”说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我迟疑地不敢看他,把手藏进衣兜里。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会一起上学,他高我一级。走在小路上,告诉我是一个退休老师教他吹笛的,他一直在放学后去老师家里做作业和吹笛,他们住在上海大城市里。他没有提过他的父母,似乎他的生活中只有老师和笛子,因为老师生病了,无人照顾,他便只能寄居到乡下大伯家。
每个晴天,他都会在清晨去水塘边吹笛。我记得他没有放声笑过,给我看到的就是露出虎牙的笑了。我在美妙的音乐里幻想,水面如镜子般,让我内心的一些光影游走,那种愿望像岸上开着蓝花的野草,密密的,呈现荒凉的美。它是一个梦,少年的梦。
又是一个春天到来之后,他在水塘边和我道别。他要回上海了。这一刻,才告诉我,他的父母是科学家,前几年被蒙冤囚禁,现在终于平反。他放声笑了。
他给我吹了一首我从未听到他吹过的曲子。这一次,我离他很近。远处油菜花在徐徐开放,他还是穿着天蓝色毛衣,眸子清亮,我们的倒影映在浅绿的水中,笛音如细雨飘落水面,它们瞬间碰触,汇成一股水流,汩汩地顺着水塘的缺口,流向田野。
年少的我能感觉到这是真实的。也是第一次体味向往和失望这两个词的内涵,它们如同两根绳子缠绕在一起,捆绑着我的小小身躯,眼睁睁看他走出村庄,背影消失在一条狭窄的乡村泥路上。在麦苗的青香当中,在金色的光芒照射下,我一个人茫然地迎着风,奔跑。我也无法明白自己为何在他临行时终究没伸出我的手,即便他一样露着两颗可爱的虎牙。
多年后,我还是清晰地回忆起他最后一次吹的曲子,也才知道它便是古典名曲《梁祝》。一遍遍地聆听,少年岁月当中的印象如同青砖缝隙间的苔藓,葱绿着,蔓延着,从现实陷入梦幻,直至每个夜深的梦里。而这些永远是洁净的,美好的,湿润眼眸的。
在我内心,水塘有远的,也有近的,而每个水塘都是活的,活在我的生命里。我觉得自己还沉浸在那缥缈的笛音中,身体飞扬,轻如尘埃,那种纯粹的愿望就是长成一棵开花的树,在水边,在生命的拐弯处。
一个水塘是一个世界。水色弥漫,它和所有植物、动物融合成一体,流转不息,奏响生命的乐章,世界因此光亮,生辉。
[ 本帖最后由 薄暮 于 2011-3-10 21:5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