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屈原系列之三

潇湘渔父

                                                                    漫谈屈原系列之三
                            屈原作品的比兴象征

　　比兴是《诗经》的主要艺术表现手法，并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艺术表现手法 ，所以毛泽东在给陈毅谈诗的一封信中说到“诗歌是不能不用比兴的”，比兴手法也的确给《诗经》生色不少。

　　王逸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馋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配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刘勰也说“虯龙以谕君子，云霓以譬谗邪，比兴之义也。”两人都认为屈原是继承了《诗经》的比兴手法，这诚然不错。但我们也要看到，《诗经》的比兴多是较为简单、片断、零散，在艺术表现上也多是“以彼喻此”“借物起兴”，如“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类。由于《诗经》多半篇幅短小，比兴手法无论独用也罢，合用也罢，数量、容量都很有限，不可能形成象征体系。屈骚则不同，多是鸿篇巨制，少则几十句，多则几百句，可以容纳比《诗经》更为繁富的诗歌意象，一篇之中完全可以多次地、大量地运用比兴手法，由此形成象征体系；而且还可以打破篇与篇的界限，在不同的篇什中运用相类似的诗歌意象，从而形成意象链，构成更为宏大的象征体系。

　　在屈原作品中用得最多的是香花、香草之喻。香花、香草既有芳香的味道，又色泽艳丽，可谓色、味俱全，屈原对它们情有独钟，也就可以理解了。于是屈原或用它们来作佩饰之物，以比喻自己人格的高洁，如《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薜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揽木根以结芷兮，贯薜荔之落蕊。矫菌桂以纫蕙兮，索胡绳之纚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湘君》中的“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九歌•山鬼》篇写巫山神女也用香花香草来装饰、打扮，如“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罗。……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車车結桂旗。被石兰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思美人》篇也以摘取香花香草喻人格的高洁，如“揽大薄之芳茞兮，搴長洲之宿莽。”

　　诗人有时则以食用香花香草，或吸风饮露来喻指自己内心世界的美好。如《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折琼枝以為羞兮，精琼爢以為粮。”《惜诵》中“梼木兰以矫蕙兮，凿申椒以为粮。播江离与滋菊兮，愿春日以为糗芳。”《东皇太一》中“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酱。”《远游》中“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上述诗句中提到的“木兰之坠露”、“秋菊之落英”、“琼枝”、“琼靡”、“蕙草”、“申椒”、“江离”、“月桂”、“六气”、“瀣露”、“朝霞”等等，都是世上最干净、最纯洁的东西，诗人以之为饮料、为粮食、为菜肴，自是表明诗人的饮食不沾任何不干净的东西，由此显示诗人品格的精纯，可谓是一尘不染。

　　环境往往是人物性格的外化，外在的环境往往指向人物内在的人格、性情，人们读屈原的作品也很容易产生这种感受。屈原的一些作品很注重环境的描写，以此来象征自己坚贞、高洁的品格；有时则以行止不离香花香草来象征自己人格的美好，或比喻爱情的纯洁、坚贞。如《离骚》中“步余马於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少司命》中“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綠叶兮素枝，芳菲菲兮袭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秋兰兮青青，綠叶兮紫茎。”《湘夫人》一篇写法至为特殊，诗人把主要笔力用在环境的描写上，以主要篇幅来描写他如何用香花香草来精心装饰、修缮自己的水榭，以此来表达他对湘夫人的一往情深，以及他对爱情的坚贞、纯洁。至于《山鬼》写巫山神女活动的环境，既渲染了幽美、寂静的氛围，也烘托了人物内心的伤感与忧郁。

　　在屈原的笔下，香花香草来还可直接用来借指他所培养的青年才俊。如《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诗人本对于这些青年才俊寄于厚望，遗憾的是他们却在恶劣世风的影响下纷纷变质了，这不能不使他极为伤感。诗中写道：“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余以为兰可恃兮，羌无实而容长。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与香花香草之喻构成鲜明对比的是“恶禽臭物以比谗佞”，这在屈原作品中也不少见。如《离骚》“薋菉葹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戶服艾以盈要兮，謂幽兰其不可佩”“苏糞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薋、菉、葹、艾等都是贱草，而粪壤更是臭不可闻的东西，可有些人却香臭不分，黑白颠倒，常用贱草来熏烤居室，用艾草作为佩饰之物，甚至将粪壤装进香袋，这自然只有那些“谗佞”之徒，即奸邪小人才做得出来。

　　既然生活中既有香花香草，又有恶禽臭物，那就容易造成“芳与泽杂揉”的问题，屈原在作品中多次指出这一现象。如《离骚》“芳与泽其杂揉兮，唯昭质其犹未亏”，《思美人》“芳与泽其杂揉兮，羌芳华自中出”，《惜往日》“芳与泽其杂揉兮，孰申旦而別之？”而楚国的政治现实正是这种情况。对此，诗人在《涉江》中作了高度的概括：“鸾鸟凤皇，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並御，芳不得薄兮。阴阳易位，时不当兮。”另外，《怀沙》中亦有类似的描写：“凤皇在笯兮，鸡鶩翔舞。同揉玉石兮，一概而相量。”显然，这是用香花香草与污秽花草混在一块来揭露现实中鱼龙混杂、香臭混淆的现象。

　　显然，屈原作品中的香花香草决不是单纯的比喻，它比一般的比喻不仅容量大，而且审美层次更高。它已经构成了象征体系，形成了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群，给人以丰富、生动的审美感受。

　　除了大量运用香花、香草作为比兴、象征之物外，屈原作品还常常出现“灵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配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等比兴、象征手法。这里且不说“灵修美人以媲於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留待另文专论屈原作品的女性审美特征，只说说“虬龙鸾凤以配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的比兴、象征手法。

　　在中国人的传统审美观念中，龙、凤无疑是美好之物。蛟龙的出没于波涛，兴云吐雾于太空，人们常用来比喻、象征男性的叱咤风云，翻腾世界。凤凰更是吉祥之鸟，常常给人们带来福音，人们往往用它来比喻帝王、后妃，同时也用它来比喻新婚男女。屈原对蛟龙、凤凰情有独钟，不仅赋于它美丽姣好的外形，还赋于其纯洁美好的品格，因而使得蛟龙、凤凰具有了独特的象征意义、审美意义。

　　在屈原的作品中，蛟龙、凤凰出现的频率是非常高的，而且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给人以正面的、美好的审美感受。如《离骚》“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这里的鸾皇、凤鸟同义，均指凤凰。当诗人准备去天上追求理想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让凤凰为他开路、警戒，并展开翅膀不分日夜地飞行。当诗人准备遨游太空，另寻理想之地时，他又想起了飞龙、凤凰和蛟龙，说：“為余驾飞龙兮，杂瑤象以為车” “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予”“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诗人想象飞龙给他驾车，而车则是用美玉、象牙装饰起来的。凤凰展开翅膀承托着大旗，在高远的太空中尽情遨翔。诗人指挥蛟龙为他在河川上架起桥梁，又命令西方之神少皞将他渡过去，八条巨龙游动着身躯，负载着象云朵一样的大旗随风飘扬。这里的凤凰也罢，飞龙、蛟龙也罢，作为诗人遨游太空、追求理想的骑乘、护卫，自然与诗人心意相通。它们的美好形象自然也有象征贤人、君子高洁品格的意味。

　　屈原的其他作品也有类似的比兴、象征手法，如《大司命》“乘龙兮辚辚，高驼兮沖天”，《少司命》“驾龙辀兮乘雷，载云旗兮委蛇。”《涉江》“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这三处的龙都是诗人的坐骑，都是载着诗人奔向理想之地，毫无例外，都是诗人的志同道合者。

　　至于“飘风云霓以为小人”的用法在屈骚中并不多见，只有《离骚》中“飘风屯其相离兮，帥云霓而來御。纷總總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但这里的“飘风“云霓”显然是喻指楚国政治集团中的党人和小人，他们结成同党，拼命阻挠屈原接近楚王，在屈原追求理想的道路上设置障碍。

　　综上所述，屈骚中的比兴的确大大不同于《诗经》，它已经不是单纯地“以彼喻此”，“借物起兴”：一方面它化抽象为具象，借具体事物来比喻、象征人的品格、道德；一方面它已经摆脱零星、片断的形式，常常用大量具体事物来构建象征体系，由此形成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群。前者使它化虚为实，有助于读者真切地把握诗人高尚、纯洁的人格；后者则是把比兴这种艺术表现手法提升到象征层次，使之内涵更为丰富，表现更为深刻，并扩展了表现领域，由诗而文，由文而小说、戏曲，从而大大丰富了古典文学的艺术表现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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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1-4-25 12:16 编辑 ]

顽主

文学评论？看了大有收获

潇湘渔父

原帖由 顽主 于 2011-4-26 07:26 发表
文学评论？看了大有收获

谢谢，顺致问候。

水如空

对屈原赋中比兴的运用阐述得全面到位，学习中……
惭愧，楚辞只读过不多的几篇，连离骚几次都没有读全，所以没有资格评价，还是学习中……

潇湘渔父

版主太谦虚了，各人读书总是有所偏重，不可能把汗牛充栋的中国典籍文献都读遍，也许版主读的书我还没翻过呢。
　　顺致问候。

太和五中张奇

屈原板块更欢迎这样的文章，怎么总是两处都发？这种极具知识性的文章读来受用不尽

潇湘渔父

　　版主，别无他意，只是因为《屈原》版块关注的人太少，请见谅。

太和五中张奇

正是因为人关注的少，我们大家才去捧场的吗？呵呵。不过我还是喜欢你在江天发文

水如空

送你一首陆游的《鹊桥仙》，方合渔父本心：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潇湘渔父

　　理解版主的想法，可实际上《屈原》版块既因了它的学术性，也因为它的时代性和独特性，关注的人自然不会太多。

潇湘渔父

　　没想到版主如此高雅，竟能写出这样具有隐士情怀的作品来，佩服。

太和五中张奇

赞同，问好

水如空

原帖由 潇湘渔父 于 2011-4-29 09:50 发表
　　没想到版主如此高雅，竟能写出这样具有隐士情怀的作品来，佩服。

渔父弄错了啊，这是陆游的词啊，我俗人一个，哪有这个水平、哪有这个心境啊……只是喜欢放翁罢了。况且水如空这名也是从他那里借来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