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红鬃马

山里娃

　　那是一个冰冷的冬日的早晨。

　　山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一簇簇扇子型的雪花，那雪花犹如五月的梨花一样漫无边际地飘舞着，用不了多久就把山乡变成了银白色的世界。一个个小小的村子在雪夜里睡得十分沉静。

　　那个早晨更显得静谧，要不是远处的什么地方不时地传来零零碎碎的枪炮声，你也许猜不出这竟然是国民党杜聿明惨部和兵痞王洪九从山区溃逃之后迎来的第一场瑞雪。

　　＂吱呀！＂突然，我们家的门闩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单扇木们像是被人轻轻拥动了一下。

　　“谁？”那夜我父亲睡得很完，因为他刚刚随着支前的独轮小车队从前线返回，他和我的母亲一定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是吧？

　　"吱呀!"又是那种奇怪的声响。父亲只好穿上衣服起床。他推开门，明晃晃耀眼的白雪世界照得他有些目眩。他刚要把天下大雪的消息告诉母亲，站在雪地上的一匹瘦马吓了他一跳。瘦马的个子很矮，让人很难相信它就是高头大马家族中的一员。父亲走了过去，看到它的左后腿就如跪着一样拉在地上，腿上面沾着一片酱色的黑血。瘦马在那里抖动着，让人看上一眼就陡增几分寒意。

　　“谁家的牲口冻的可怜，牵屋里喂喂吧！”满面红晕母亲一边系着纽扣，一边半眯着眼睛躲避着雪光的照射。母亲的心眼好，有一副同情心。

　　“是有点可怜！”父亲便把瘦马牵到了东屋，那里面几近空着，瘦马完全可以自由地活动，父亲用脚把柴草和垫铁鏊子腿的石块堆了堆，就到院里抱来了干地瓜秧扔在瘦马的身边，但是它只是嗅了嗅，就很失望地台起了头颅。

　　“嘿，瘦马是个富肚子，咱人都吃这个，你却不吃，不吃拉倒！”父亲觉得好气又好笑。瘦马看了一眼父亲空空的两手，这才不情愿地吃开了地瓜秧。

　　“这牲口通人性，就给它吃点好的吧。”母亲从小泥罐里捧出一捧大黄豆，用一个破干瓢盛着送了过去，瘦马很乐意地摇着尾巴吃了起来。“这马，真怪！”父亲嘟囔着．

　　母亲很快就烧好了油炸葱花面疙瘩汤，人还没有吃，就用黑瓷盆盛了一些递了过去。瘦马自然又是很乐意地喝了起来。父亲母亲顾不上吃饭，找来布和线，又把瘦马的腿伤包上了。瘦马肚子里有了食物，立刻就精神了起来。尾巴轻轻甩动着，也怪讨人喜欢。

　　父亲母亲刚撂下碗筷，院子里就闻讯来了好多的人，山里的孩子只见过老黄牛和小毛驴，这会总算见了大马，心里想，都说高头大马，也不过如此呀。东院的二婶嘴快：“金马驹，银马驹，从天上掉下这么个老牲口。”说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父亲母亲忙着托大伙四处传话，以便让丢马的人家来认领，山里边可没有窝人家东西的习惯。可是等了好些日子也没有人来领。众人感到很是惊奇。村长刚从县里开会回来，听说了赶紧来到我家，他围着瘦马转了几圈，说道：“找也瞎找，这匹马是役马，看这马腚上还有洋子码。”村长毕竟见多识广，他这么一说，众人一看还真是有。村长对我父亲说：“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留下的，你家喂着就是，有了事情我兜着。”

　　瘦马就留在了我的家里了。叫人想不到的是，这匹瘦马竟然是怀了驹的母马。你说奇怪不奇怪？

　　还有更加奇怪的呢？就在瘦母马好不容易产下小马驹的那一天，我母亲也叫喊着生下了我大哥。火苗一样的小马驹，白白净净的小娃娃，真实叫人人高兴。村长说这好象是天意，马驹叫大欢，娃娃叫大喜，欢欢喜喜，大吉大利。众人都感到妙极。但是后来的后来我对此提出了自己的异议：村长你好糊涂，人和马能是一回事吗？

　　不久，解放军渡江作战开始了，家乡的石头墙上贴满了“打倒蒋该死、解放全中国”的大字标语。父亲他们又推着独轮车支前去了，母亲要不是正在哺乳期，她也会和姐妹们一起支前去了，母亲留了下来，留在了春光明媚的大后方。但是母亲她们闲不着，她们做军鞋摊煎饼碾小米耕种农田，真的也是非常辛苦。

　　村里的人一忙，瘦母马也忙了起来，推糊子碾小米之类的活都是它的事情。它弱小的身子走动在漫长的石磨道上，四个蹄子摔八瓣呱嗒呱嗒很有音乐感。此刻大欢就跳跃在它的身面，它只要一看见大欢就会立刻安宁和柔情起来，舔着大欢漂亮的毛发表呈着做母亲的慈祥。这个时候的我大哥大喜更是招人喜爱。谁见了都想抱一抱。母亲看着我哥大喜还有像孩子一样的大欢，脸上时常荡漾着幸福的笑意。

　　当然生活中也会有不尽人意的地方，有一天，瘦母马在推磨时偷喝了半桶凉水竟然就不下奶水了，大欢可怜兮兮地拱着它的乳房就会嘶叫上一阵子。母亲忙着请来看马的人，药喝了，路溜了，汗捂出来了，可就是没有办法叫它雪白的奶水流出来。看着咴咴叫的大欢母亲真地是心急如焚，就在母亲给大哥喂奶的时候灵机一动：“有了”，母亲找来了黑瓷碗，用力地挤开了自己的双乳，大欢喝了母亲挤出的奶水尾巴又摇起来了，我大哥却大声地哭了。

　　大欢在四岁就长成了一匹高大标志的枣红马。它刚健有力的四蹄跳动在山地之上，像是生动的鼓点。这时的我大哥也长得满可爱，肚子上系着红兜肚，腮邦上涂着红颜料，真是神气十足.

　　父亲他们也高兴地从前方回来了，百万大军渡江一役，有多少好男儿将青春和生命挥洒在阳光之中，连我父亲都为之献上了一只胳膊。在迎接父亲归来的时候母亲哭了，她不是为父亲少了一只胳膊而难过，而是为自己的丈夫而自豪。那个时刻，大哥，还有大欢兴奋地跑动着母亲的心情，红兜肚掀动着，红鬃毛飘动着，比晚霞可是生动多了。

　　和平年代到了，大欢和它的母亲就那样一起干着农活，田野里和庭院里时常见到它们的身影。

　　几年以后村里成立了互助组，按说身强力壮的大欢该成为互助组里的共有财产，但是大欢很是暴躁，没有人可以很好地使唤它，所以村里商定，继续由我们家养着，众人帮点草料，我们家帮助众人耕耙什么的，这就是最好的互助。我们家当然是感激不尽，因为我们全家已经与大欢母子相依为命了。

　　说起大欢的母亲瘦母马，到了年关时它已经老的不能走动了。看着它的样子，我父亲于心不忍，就找到村长，村长说杀了可以，可是得说它老死的，要不谁也交代不了。父亲回来后就磨刀，母亲问干啥？父亲瞥了一下瘦母马，母亲手里的饭盆一下子掉在了地上：“不可，不可，它是通人性的，再说它出了多少力啊，咱不要心太狠呀。”父亲说你唠叨什么，你看它这个样子不是活受罪吗，叫大喜来帮忙。父亲就把瘦马杀了。大哥给父亲帮忙，一抬头，正与大欢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心里打了个冷颤，仿佛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

　　接下来的时间是人民公社了，但是红鬃马大欢依旧在我们家喂养。大欢干起活来没有说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父亲失去了一只胳膊，但他仍是生产队里的饲养员。父亲使唤牲口从来不用大鞭，只用声音，有一年春天，父亲曾经用火烧了一头耕牛的腿档，这就是父亲的绝招，为这，他差点被判了刑。

　　大哥虽然早已上学了，但是他还是喜欢看父亲使唤着大欢它们耕豆田。那时候一条条肥胖的黄豆虫真地是好吃极了，大哥仅仅是为了这个才愿意和父亲在一起，当然还有大欢。

　　转眼间又一个年关到了。盼年是山村的孩子最难受的事情。腊月二十四这天，母亲让我大哥把大欢送到我姥姥家里去，因为姥姥家有一板豆腐还没有做，还要推煎饼。大哥就去了，回来时姥姥在他的衣兜里缝进了十元钱，嘱咐着路上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贪玩。大哥很骄傲地牵着大欢走在路上，路上有几处人家正在杀猪，其中还有几家正在杀老驴，那血淋淋的样子叫大哥一下子想到了父亲杀死瘦母马的情景，他心里不仅一阵害怕。可是他一看大欢，大欢却正悠然地行走，大哥想，大欢毕竟是牲畜啊，它懂什么？走到我们的家门，母亲已经等在那里。

　　但是大哥想错了，就在他将缰绳递给母亲的那一刻，“咴咴！”红鬃马大欢陡然间一声长啸，蹶起两条极为粗壮的后蹄狂风般踢向了大哥的面门。

　　大哥到了深夜才醒了过来，哭泣的母亲、气得大喘粗气的父亲还有不少的乡亲围坐在大哥的身边。

　　“大欢呢？”这是大哥醒来之后问的第一句话。

　　母亲伤心地哭了。村长苦笑着对众人说：“你看这孩子，拣了一条命，还想着那畜生。大喜，放心好了，我已经叫民兵把它扣起来了。大喜，你还是把今天的情形给大伙说说好了。”大哥摇了摇头，但他的心里清楚，一定是路上的那些杀猪杀驴的情景叫大欢回忆起了自己的母亲瘦母马，它甚至想到了我父亲手中的尖刀，大哥不敢再往下想了。

　　这夜父亲母亲都没有合一下眼睛，虽然他们的大喜除了满脸的青紫以外并无大伤。大哥觉得这事情就应该发生一样，居然在父母的看护之下甜甜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就有人咚咚地敲我家的大门：“二叔不好了，大欢挣开缰绳跑了。

　　父亲的脸刷地一下子就白了，他噌地一声抽出那把杀猪刀。母亲从父亲手里夺下刀：“你还惹祸，要不是你杀老马，哪有这样的事情。”母亲又哭道：“你这畜生，你不通人性，不通啊。”母亲哭地好伤心。

　　找寻大欢的人都陆续回来了，但是没有谁发现大欢的影子。

　　这个年我们家没有过好。但是初一的饺子要吃。凌晨，当父亲推开我们家那扇木门的时候，他差一点瘫倒在地。“大喜爹，你怎么了？”母亲飞快地跑过来。父亲不言语，却嗖地一下将杀猪刀抄在手中。大哥也起来了，他那么一看，也不仅一楞，高大威武的红鬃马大欢就跪在院子里。也不知道十几岁的大哥怎么有那么大的胆量，他推开房门就向外冲，可是却被母亲一把拉住。

　　“大欢你要是想害俺全家，你就泼过来，你要是还通人性，你就走，俺家里留不住你。”

　　“娘！”大哥看着热泪翻滚的母亲，突然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在撞击着他。但是母亲不理会大哥：“你还是走吧，到哪里都行，俺家不养你了。”大哥扑进母亲的怀里哇哇地哭了。母亲的话说绝了，大欢抬起泪汪汪的双眼，最后一次失望地看了一眼我们全家，然后扬起四蹄，从墙上跳了出去。

　　从此之后，村里再也没有见过红鬃马。

　　那天，大哥哭喊着在故乡的山路上寻找着，父亲母亲跟在他的身后，还有许多的乡亲们跟在后面，但是却始终没有见到红鬃马大欢的影子。

　　后来大哥到县城上学去了，以后又参了军，后来大哥在部队上牺牲了。这我在其它的作品里曾经写到过。我也由出生到上学，一气长到了现在。我的父亲母亲和村长等人已经走到了另一个世界，但是在我的故乡，有关于我们家的红鬃马的故事依旧绵绵不绝。

　　其一：东院的二婶说：“那可是一匹神马，怨你爹娘的心狠，不该把大欢赶走。小娃你不知道，有一次你爹赶驴车路过北河老桥，走过去一顿饭的功夫，桥就塌了，后来有人见那里有好多的马蹄子。”“二婶，这些事情俺爹怎么没有和我说过啊？”我笑着问二婶．二婶说你个熊孩子，你问你爹呀。我说俺爹不是走了吗？二婶就张着没有牙的嘴笑了。
　　
　　其二：现任村长的话：“小娃，我也是老党员了，封建迷信我压根不信，可是你家的红鬃马大欢不好说，你知道吗，早时候咱村的牛圈失火，多亏了它叫了好几阵呢？可是光听着叫没见着马。”我说我不信，现任村长说信不信在你了，反正我信。

　　其三：有人说在徐州部队里见过一匹红鬃马，与我们家的一样。后来我专门去了，战士们围过来，一位老营长说，官兵们说不定换了多少茬了，谁知道有没有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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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也和读者们一样，最想知道的是：大欢从我们家出走了之后，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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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侠

占个先，再细读

张光茫

哥哥好文，俺先向你学习，闲时再来细细品读，问好：））

戴荣里

问好！

山里娃

最初由 龙侠 发表
占个先，再细读

谢谢龙大侠关照！！

山里娃

最初由 张光茫 发表
哥哥好文，俺先向你学习，闲时再来细细品读，问好：））

光茫真会说，谢谢！！

山里娃

最初由 戴荣里 发表
问好！

荣里来了，高兴！！问好！！

一楠

很是感动的一篇文章！应该说这是山里娃先生“家”里的一段辉煌革命历史了。

纪慎言

充满人性理念的好文。

山里娃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很是感动的一篇文章！应该说这是山里娃先生“家”里的一段辉煌革命历史了。

谢谢一楠版主，总是那么鼓励俺，叫山里娃好感动啊！！

山里娃

最初由 纪慎言 发表
充满人性理念的好文。

先生夸奖了，我看了你新发的小说，心里特别的激动，那才叫层次啊！！谢谢了！！

春苗儿

我读了好几遍，越读越喜欢。

山里娃

最初由 春苗儿 发表
我读了好几遍，越读越喜欢。

谢谢麦苗,只要你喜欢,看一遍就可以了!!

冷露无声

俺一直觉得马儿是有灵性的，娃娃的文章验证了俺的感觉……

南岸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那是一个冰冷的冬日的早晨。

　　山风从遥远的地方吹来一簇簇扇子型的雪花，那雪花犹如五月的梨花一样漫无边际地飘舞着，用不了多久就把山乡变成了银白色的世界。一个个小小的村子在雪夜里睡得十分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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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