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头上的守望者

薛暮冬

    许多年以后，玫瑰仍然在山中。在曾经莺歌燕舞，流水潺潺的山中。茕茕孑立。玫瑰知道，蝶已经渐行渐远。蝶再也不会回头看自己一眼。蝶再也不会对自己嫣然一笑。蝶再也不会躺在她的怀里呢喃自己的相思和热爱。然而，玫瑰不怪蝶。只是，玫瑰会一直在这里守望。蝶蓦然回首，对玫瑰来说，是有生的日子最大的期待。也许，玫瑰会以各种越来越苍老的面孔在山中出现。但是，更多的时候，没有一只鸟会回头看玫瑰一眼，更没有一只飞鸟会给玫瑰一个久违了的拥抱。玫瑰形单影只，在早已被雷电燃烧过无数次的山头上，一遍一遍地守望。玫瑰不只一次听到，自己沉重的叹息磕痛了俯伏在山路上的花花草草。呜咽的声音顺着山风传得很远很远。

    那么，那如行云流水似的呜咽，蝶终于听到了吗？那时，在一种神秘的力量的资助下，蝶已飞回归到自己祖传的山头。在无数个无眠之夜，蝶一次一次拓展别的花朵空虚的疆域。玫瑰知道，那是蝶出生的巨大的，光秃秃的山岭。蝶注定在劫难逃。蝶必须不断逃离自己。用形而上的脚步。用意念。逃离玫瑰。逃离麻雀。逃离芸芸众生。仍然要逃离。蝶别无选择。玫瑰不怪蝶。更多的生命从玫瑰身边随风远逝。偶尔，也有一只斑鸠为玫瑰停下脚步，说，你真美，你的忧伤，抑或疼痛，更美。玫瑰没有理睬。既然选择了必须逃离自己的蝶，留给世界的，就只能是背影。玫瑰心里很清楚，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一切都会转瞬成空。唯有信念。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所以，玫瑰一步一个脚印，艰难的攀登这座巨大的，形而上的山头。这座山头被命名为守望，抑或思念。玫瑰的脚早已开始疼痛。玫瑰不知道今生今世，什么时候才能登上这虚拟的山顶。这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山头。

    是呀，许多年来，玫瑰一直无法看见自己的山头。她不只一次在制造山头上的风景。制造姹紫嫣红，莺飞蝶舞。制造干涩的自己或者丰润的自己。制造另一只蝴蝶的身体然后把思想存放其中。制造那个夏天，蝶偶尔云游到玫瑰的生命中。制造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和火一般燃烧的爱情。于是，蝶在玫瑰的手心。玫瑰在蝶的掌心。他们啜饮爱情的琼浆玉液。他们饕餮情欲的美味佳肴。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们乐此不疲。他们意乱情迷。他们的目光不再迷茫。他们的脚步不再沉重。他们在彼此的额头建筑雕花的城堡。那时，他们几乎忘却了世界的存在。爱情就是世界的中心。

    然而，快乐总是转眼之间，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天光放亮，玫瑰和蝶就劳燕分飞，各自成了香园小径上一阕孤独的动词。玫瑰无法尾随蝶抵达蝶的远方。玫瑰命中注定只能在自己的山中守望。玫瑰甚至不止一次地痴想，守望会让自己形容枯槁青筋裸露，守望会让自己茕茕孑立举目无亲。然而，除了沦陷在无尽的守望中无力自拔外，玫瑰的目光只能去向不明。

    而在这座亿万斯年的山中，形容枯槁举目无亲的又何止玫瑰。玫瑰总是邂逅那只白狐。那只依旧有着青春容颜的白狐。他一直形影相吊。他在一棵古老的银杏树下独自打坐。而冗长的叹息仍在不绝如缕地在他的头顶盘旋。当玫瑰沿着叹息声，不经意间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发动一生的力气，把两只前腿举向空空的天空，而且口中念念有词。玫瑰深知他语词的内涵和外延。玫瑰看见白狐努力挥舞其中的左腿，不远处的远方，一只云雀正旁若无人地唱着自编的原创的歌谣。白狐的右腿甚至也努力地舞动起来。他一定是在期待云雀能读懂自己的心思。他多么希望云雀能把那朵近在咫尺的玫瑰，插在他的头上，或者别在他的胸前。引领他走出生命中的这块硕大的阴影，在阳光灿烂的地方，载歌载舞，或且听风吟。那时，他一定会把玫瑰带给自己的匿名的愉悦，珍藏在灵魂深处，温暖自己有生的日子。是的，一朵玫瑰，足可以温暖白狐的余生。但是，他却无法得到这价值连城的救命稻草。云雀早已逃之夭夭。迟到的山羊也熟视无睹。没有生命对不断挥舞的两条腿感兴趣，没有目光停留在近乎乞丐的白狐的身上。更多的生命与白狐擦肩而过，走向自己的远方。一双逗留在空空的天空中的求助的腿，久久不愿收回。也许，白狐仍在守望，守望那个能够给自己戴上一朵玫瑰花的真命天子。而他守望的身影是如此的孤单，如此的无助。

    孤单的还有玫瑰，无助的还有玫瑰。她不是不懂白狐的心思，但是，是蝶给了自己初夜，是蝶给了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爱，所以，她没有权利再选择白狐。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呀！此刻，玫瑰多想长出翅膀，腾云驾雾飞到蝶的身边。然后，把亲手编织的玫瑰花环带上蝶的云鬓。然后进入蝶的生命，轰轰烈烈的再爱上一次。当玫瑰怀揣着痴心和妄想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正发动一生的勇气，向着蝶所在的山头，义无反顾地前行。然后，玫瑰伫立在蝶的身边。她要献上满腔的爱情，她要给蝶戴上精心收藏了千秋万代的玫瑰花。可是，蝶却冷上冰霜。蝶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拒绝的话语。玫瑰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玫瑰说，我曾经是你的彼岸，曾经是你的至爱。时过境迁，现在，你难道又有了新欢了吗？玫瑰情不自禁地捧起蝶的双手，这双手粗糙，黝黑，完全失去了许多年前的光泽，和柔润。玫瑰下意识的缩回了手，像白狐一样，把手伸向空空的天空。玫瑰不知道在守望什么。爱情？欲望？抑或巨大的虚无？她默读着自己伸向天空的双手。却两手苍茫，或曰一无所有。也许，蝶本来就是一个虚无，一个被玫瑰虚拟出来的，巨大的虚无？

    如同被雷电击中了似的，玫瑰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荒诞，和尴尬。她深深地向蝶鞠了一个躬，然后一任蝶从自己的生命里渐行渐远。然而，玫瑰注定在劫难逃。她虽然看不到蝶的音容笑貌，但是，蝶依旧伫立在她的灵魂深处。蝶在。蝶一直都在。蝶其实一直与玫瑰形影相随。他甚至偶或替代玫瑰的生命，成为玫瑰的另外一种存在方式。当玫瑰大睁着眼睛阅读着这纷纷扰扰的大千世界的时候，蝶在她的前世里狼奔豕突；当玫瑰闭上眼睛陷溺于自造的梦境中的时候，蝶在她的今生中载歌载舞。有时，玫瑰甚至放任蝶穿上自己的芬芳，她套上蝶的皮囊。也许，迟早有那么一天，玫瑰会华丽转身成一只形影相吊的蝴蝶，在山中，在古老的银杏树旁飞来飞去。然后，无望地张开两只翅膀，此岸与彼岸。生者与逝者。他们的足迹，该涉进哪一条河流？那时，所有生命的结局是一样的。过路的松鼠不会停下匆匆的脚步。寡居多年的野兔也不会把余温犹存的爱情放进任何人的后半生。

    可是，玫瑰在。玫瑰还在。只要玫瑰自己不倒下，就没有谁能把她从地球上抹去。玫瑰依旧暗香浮动。玫瑰依旧春情萌动。旭日东升的时候，玫瑰依旧尾随在一群植物的身后焦灼地守望着，她渴望蝶，能够回头看自己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他们会停留在金黄色的余晖中，谈情，说爱，大声说出对世界的爱，对未来的憧憬。月出东山的时候，玫瑰依旧行走在一群动物的前面虔诚地呼唤着，玫瑰恳求蝶，能够温情地抚摸自己的枯枝和败叶，玫瑰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告诉蝶，她的隐秘开放的暗香被收藏在哪里。也许，玫瑰守望的姿势太过沧桑，她依旧没有看见谁在夕阳最后的心跳里和她把酒言欢。也许，玫瑰呼喊的声音太过老迈，玫瑰依旧没有看见谁在夜色阑珊的时候，给她哪怕一点点温暖或温馨或温情。更多的生物向着玫瑰的方向决断地挥了挥手，好像要把玫瑰从这座山头抹去，就像用脚后跟轻轻蹭掉一段往事。

    玫瑰却无法忘却。或许，她必须是一个守望者。除了静静地站立在自己的岁月里，她又能去向哪里。她蘸着天光默送着一朵朵流云，一粒粒蚂蚁，却没有等到她所守望的。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她只有默默地注视着黑暗在人类的天空扩散，将天下苍生一点一点吞噬。没有人能够抵挡这黑暗。因为，孤独是上帝判处给每个生命的无期徒刑。所以，玫瑰必须在无边无际的自造的黑暗中，大睁着两只眼睛守望黎明。然后，怀揣明天依旧升起的太阳，在下一群生物的身后模糊地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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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薛暮冬 于 2011-7-19 21:49 编辑 ]

袁光熙

高兴地坐了朋友沙发，先提后读。

高迎春

拟人化的描述，透过字里行间，透过玫瑰花与蝴蝶的纠葛，潜藏着的却是人的情感，岁月流过，难以割舍。

紫衣

诗意的文字，优美的文笔!

夏冰

欣赏文中的质感和意境！

薛暮冬

原帖由 袁光熙 于 2011-7-19 22:45 发表
高兴地坐了朋友沙发，先提后读。

盼望得到您的指教。远握。

薛暮冬

原帖由 高迎春 于 2011-7-20 04:45 发表
拟人化的描述，透过字里行间，透过玫瑰花与蝴蝶的纠葛，潜藏着的却是人的情感，岁月流过，难以割舍。

感谢老朋友的精彩点评。

薛暮冬

原帖由 太阳神 于 2011-7-20 07:18 发表
美丽的意境，深情的守望。

谢谢太阳斑竹的鼓励。远握。

薛暮冬

原帖由 紫衣 于 2011-7-20 15:29 发表
诗意的文字，优美的文笔!

感谢紫衣鼓励。问好。

范廷伟

优美的意境，真挚的情感。

袁光熙

作者用拟人化的手法，优美的意境，把一个痴心女子对一个花心男子的忠贞不逾的情感描述的淋漓尽致，真实感人。 个见，请赐教。
    问好朋友！

薛暮冬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1-7-20 17:42 发表
欣赏文中的质感和意境！

问好。

薛暮冬

原帖由 范廷伟 于 2011-7-20 19:44 发表
优美的意境，真挚的情感。

问好。

潇湘渔父

　　文章颇似喻言体，很有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