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个女人
王直是个弯人,一米七几的个子一弯就剩下一米五几。弯人有弯人的福气,有人说。王直听见也不理会,笑笑,从直人带着弯儿的眼前走过。
王直的第一个女人叫牛小菊。那时王直正在跟舅舅学中医。舅舅说,人生下来不能像泥模子,可以重塑,可以回回炉,弯的也能扯吧成直的。王直,跟舅舅好好学,学会老中医,走遍天下无人欺。王直的舅舅就是老中医,方圆几十里医术无人能比。药铺开在牛家洼,前面是药铺,后面是牛小菊家。王直在舅舅的中药铺里看书,半夏芍药忍冬枸杞野天麻。牛小菊隔着窗户喊,王直王直,快来,我掉粪坑里啦。舅舅把眼镜从鼻梁子上往下一拉,王直,好好看你的书,不准出去。
当然,王直想出去就能出去。医书一摊,舅舅,我去尿尿了。弯的人,弯的脊梁骨,弯弯的影子,就顺着墙根去了牛小菊家。牛小菊当然没掉进粪坑里。那时候穷的没人能买得起拐,牛小菊是个跛子,跛的厉害,左腿跟右腿差了足足有半尺,走路,一上一下。去喂猪,一不小心倒在水坑里。但在王直眼里,牛小菊就是好看,圆圆的眼,圆圆的脸,一笑脸上两个能盛二两烧酒的酒窝子。王直说,牛小菊,我亲下你吧;就亲酒窝子,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那一天正好牛小菊一个人在家,亲完了左边,嘴还没挪到右边去,在中间位置稍微停顿了一下,就落在牛小菊的嘴上。牛小菊没反抗。跛子对弯人,说起来也差不了啥,不怕谁笑话。
王直的医书还没看完,牛小菊就怀孕了。父亲领着,顺着小河沿,到药铺里和舅舅商量。舅舅没怨王直,知道牛小菊除了腿脚不好,没什么对不起王直。腊月天,下大雪,一行人走在茫茫的雪地里。牛家洼到王直家,走直路九里,走斜路不到七里。娶亲的唢呐也跟着拐了弯儿,走在田野上深深浅浅的雪地里。半道,牛小菊说想解手,拄着拐拐到一处地窝子,扑通掉进了一口深井里;拉上来,成了冷冰冰的尸体。王直欲哭无泪。很多天,嘴里喊着牛小菊,孩子;孩子,牛小菊。喊得嘴上起了泡,眼睛,肿的老高。
第二个女子,叫鲜花。鲜花插在牛粪上,每当有人说起这档子事,就会笑得眼睛直冒泡。王直能听懂这些闲人笑。王直不恼。过了几年,舅舅带着一脑袋中药方子驾鹤归西,留下的,足够弯人王直吃上一辈子。谁笑得最狠,王直记得你,本来拉肚子一剂解药下去就能治利索,王直偏偏不给你下到药。最后,拉到脱水,面黄肌瘦,带着哭腔说,王先生,求求你下点猛药,保证一辈子不再笑话弯人瞎子和瘸子。
鲜花其实就是一朵花,个子细高挑,眉毛弯又长,皮肤白的像张纸。是,真是一张纸。越瞅越白,白的让人看时间长了觉得害怕。鲜花是个病秧子,嫁给王直,鲜花爹说得明白,闺女有病,家里看不起,守着草药铺子,怕是还能多活几天。王直重重地点了头。鲜花一嫁过来,洗衣做饭清理药铺子,啥也不让鲜花干。王直下了真功夫,白天给人看病,晚上在药铺做实验,扎自己,从头到脚,一根根银针亮闪闪,炉子上熬着中药。鲜花不能哭,一哭身上仅有的一点力气就抽丝剥茧离开身子,变成一张随风飘荡的白莲纸。鲜花说,王直,跟你过上一天就满足了,别看你人弯,心不弯。当时爹说让我嫁给你,我就说跳河。早知道,一分钱彩礼也不要,铁了心跟你好。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王直试遍了所有的治疗方案,也无力回天。鲜花闭眼的那天,脸上神奇地飘起一朵红云,那眉,那眼,那鲜红的嘴唇,一点点幸福地从身体里,剥离。送葬那天,王直燃了一挂万字头的炮仗,弯着身子,弯着影子,在夕阳下流着泪花笑。
都说王直犯了桃花运,王直还是王直。此后很长一段时间,王直白天在药铺给人看病抓药,晚上,早早锁门。有吃凉拉肚子的问,王直去了哪里?有折腾女人着凉感冒的人问,王直去了哪里?没人知道。王直去了县城。县城里有的是女人,喝酒跳舞上床,票子一甩,管你是弯人还是直人。心再野的女人也肯好好服侍王直睡觉。公安查得严,查到王直。几个人打开窑子店的小包间,一看,差点笑破了肚皮。你,你,就你?刚才还听见女人在里面哇哇叫唤。真的是你?
岁月催人老,王直也该收收心了。正好村子里接二连三有人贩子从云贵川接来一帮女孩子,年纪都不大。十五六,十七八,最小的一个叫牡丹。就牡丹吧,反正大点的都叫一帮老光棍领走了,王直就只能要牡丹了。牡丹也是黑牡丹,十四岁的牡丹又黑又瘦,王直一静下来就觉得自己要是有儿女,怕也到了牡丹这样的年纪。倒也没吵没闹,日子像水一样,一马平川。王直常常在病人走后,一个人苦思冥想,药有药理,草有草性,世上有阴阳,莫不是上天有眼,给我一个弯的不能再弯的身子,用如花的女人来填补亏欠?
想着想着,牡丹长到了二十几。二十几的牡丹给王直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不过生了儿子没两年,牡丹就跟一个小包工头跑了,顺便带走了两个儿子。这是后话,暂且不提。有人来抓药,王直一边弯着身子在柜台后面碾药,一边哼着小曲儿。
二 贼和骗子
王直走在大街上,早已不在乎有人喊他弯人。弯人也是人,和贼不一样,和骗子不一样,弯人就是把原来和直人一样的身高一弯,就成了弯人。到底是谁把弯人弄弯的,不知道。
王直看完医书睡不着,老中药方子把王直弄得直迷糊。王直走在没人的胡同里,发现自己越来越像一只猫。不过,猫比王直灵巧,对面墙上的女猫凄凄一叫,形同一个多情的女人,在暗示自己的情人。夜很深,月很静,不如找点我们共同喜欢的事情做。
王直在村子里走,弯弯的影子,定定地跟在屁股后头。人一停,影子也停。人一动,影子也跟着往前动。人一弯腰,弯的影子不干了,缩成一团。王直说,看,本来就弯,这一弯比一坨屎还难看。
弯人没有好腿脚,只能提着两条腿小心地走。直的人仗着腿长,就会想干穿房越脊的事情。王直听到一串细碎的脚步,远远地,有人来。刷刷,刷刷,像一阵风刮起叶子,是在走好路,反正月黑地里也没人,走得比较轻松;像一阵急雨的沙沙声,是贼走进了一片茅草窝,显得小心翼翼。别人不知道,但王直能听出来。本来嘶嘶叫的蚰子不叫了,本来在草窝里簌簌的老鼠进了窝,就起了一股子贼气。贼不走空。无非是惦念上谁家的鸡,谁家的羊。王直不能喊,一喊怕手刚扒上墙头的贼抻了腰,明天还得去找王直。王直会问,是干活累的,还是别的啥原因?王直知道这叫职业道德。一个看病的人总不能猜测别人干了不好的事情,才身子落下毛病。贼翻墙进了院子,王直的身子一缩,就缩进了墙的影子里。再等等吧,贼往往比风还细心。这会千万不能惊吓,一口气穿不上来,还不吓得翻白眼。
那天,王直看着那条贼提着一只鸡翻过院墙。拧断脖子的鸡,飞过来,正好落在一小片月光下。王直没出来墙的影子,只用一只手就从月光里把鸡捞了回来,沿着土墙根,走了。远远听见一声刺痛而压抑的叫,只喊了半声,另一半咽回了嗓子眼。
贼去看手。墙头上的碎玻璃扎得很深,可能是农药瓶子,半个手掌淤黑青肿。王直说,喝酒喝多了嫌瓶子碍事?贼不理他。王直就用镊子轻轻一戳。锅里面炖着鸡,王直说,要不要留下来喝两盅?贼吁了一口气,王直用镊子把一块皮肉掀开,正往里面倒紫药水。如果贼性不改,还是贼,这个贼的手掌心肯定有一块紫色的疤痕。贼直着身子走了,王直能从脚步声里听见刷刷刷刷的声音。大白天,满大街走的都是好人,谁的脸上也没写着斑斑劣迹。
有时候王直会想,为什么自己偏偏是个弯人?直直的橡胶模型,王直不知道看了多少遍,脊椎肋骨和腰,要是自己也能直着身子走路,就不会看见那么多不屑的眼神。要是自己不一生下来就是弯人,也不会被亲爹亲娘抛到芦苇荡。娘去放羊,听见呱呱的蛙鸣里,混着一个孩子的哭腔。扒开芦苇丛,弯人王直闭着眼对着天喊,喊天喊地也没用,娘把王直当成自己亲生的孩子,看了十几年,送到舅舅的中药铺。所以,王直敬重所有的娘。亲娘也算上,王直并不记恨,说不定家里穷得叮当响,再添上这么一个弯人,在人前更抬不起头来。
王直研究了很长时间,也背对镜子往腰眼上扎了很多次银针。不顶事。弯就弯了,直人里也有贼和骗子,也没见过办坏事的都是弯人。
骗子来的时候,是在一天的中午。寡妇七婶年纪大了,哮喘,不能下床,王直天天弯着身子,翻过一座高高的土岗子,给七婶送煎好的中药。骗子坐在七婶床上。骗子说,你这辈子犯天煞星,无儿无女。不过可以买通奈何桥上的看桥人,有多少钱,我都不要,看你是个苦命人积点阴德,只拿出来让天神过过眼。七婶没多少家产,只有房子后面的几棵大杨树,前几天刚刚找人卖了钱,放在枕头底下。骗子让七婶转身闭上眼,让七婶念鬼也听不懂的咒语,双手两个一模一样的红包一调换,戏法刚要变完,被弯人王直抓住手腕。王直要七婶别睁眼,咱也不希望祖坟冒青烟,到那头能不剥皮挖心下油锅就成。
王直多了一个朋友。专卖跌打损伤的膏药,摊子上写着:王氏祖传,童叟无欺。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会阳虚阴寒,大周天,小周天,七十二道命脉,王直背的烂熟。王直懂得对症下药的简单道理。
三 老了的王直
人一老,人身上的神也就走丢了。王直自言自语走出家门,药铺的门也忘记关上。王直的药铺早就不是药铺了,老了的王直一给人看病就容易走神。原先一摸就准的脉搏,不知道游离到了哪里,王直并拢的四肢,像一截毫无知觉的木头。刚开始还好,村里人基本上相信王直的本事。后来,看见王直空洞洞的眼神,像一双深不见底的黑洞。于是,心里就没了主意。原先藏在脑子里的舅舅的那些草药方子,就连不识字的清风也能看出所以然。
现在,王直一直走进空荡荡的记忆,寻遍犄角旮旯,也和病人的病对不上号。
村里人都知道王直老了。人老了就像一张空白的纸,少年青年中年涂满的记忆,不知在哪一天被风刮走,任你迎着呼呼的风,一遍遍呼喊,再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以往,王直以为,你看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多么俗套,从床上折起身来,刚撂下碗筷,就拄着两条僵直的腿,走到南墙根上,晒老阳。王直尽量打心底拒绝着,或者拿一本舅舅传下来的医书,在背风的地方,念念有词。他相信一个人的记忆也是有记忆的,只要不失去信心,一千次,一万次,总能沿着记忆的河岸找到回家的路,重新在老去的脑壳里,清晰,活泛。后来,王直知道自己错了。日渐空洞的眼睛,人身上的神走失的出口,开始出现重影。一个人看成两个人,三个人,直到看成一排人,冲着自己手舞足蹈。这才心里一慌。原来,眼睛看世界看得久了,也会疲惫,给它一根草在眼前晃动,也能摇成参天大树。
或者,王直还拒绝和一群老头老太太挤在一起,摸牌九。嘻嘻哈哈,喓喓喝喝,每个人脸上,贴满象征乌龟王八的纸条,这成何体统。
老了的王直,力图一点点说服自己。眼睛看不清楚了,掉了牙的嘴巴还能说话,不扯闲篇,老了的嘴巴也将一无所用。屁股下的马扎,一点点往南墙根挪动,更驼的背,一点点往人群里蹭。没有人笑话,一群排好队往坟圈子赶路的人,谁会拒绝路上多一个伙伴呢?何况,弯人王直干了半辈子老中医,到地底下,阴世的判官,肯定还给王直那间日渐荒芜的草药铺子。邻里邻居,有个发烧感冒,没必要找一个不相识的医生调理。都是眼神不大好的人了,他们的眼睛已经看够了这个世界,近的远的,苦的咸的,酸的甜的,即便记忆将死,也能扯下萝卜带出一坨泥。暖暖的眼光下,紧紧慢慢,讲述一个下午。
眼神不好的最大好处,就是再也不用看人的眼色行事。无论你气性多大,腰多粗,我自巍然不动。老了嘛,就得有个老了的样子。双眼空洞洞地盯紧一处,实际上,到最后也没看清眼前的苍蝇,是大树底下歇凉的一头牛。手还好,尽管把脉早已失去了准星,摸牌九还是一摸一个准儿。老不要脸地喊出驴蛋两个,人群里传来一阵接不上后气的笑声。
老就老了吧,人老了不服不忍又能怎样?何况,弯人王直,一辈子就觉得老天爷不大公平,为什么别人都长得直直溜溜,站起来能翻身上马,躺床上抵满前后床沿。久了,王直开始释然。毕竟村子里再没第二个人能娶三次媳妇。八十多岁的王大川,至死,也没近过女人身子。临断气的那天,喊来村里唯一的老私塾先生,磕了一个头,给自己按墙上的年画,画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双手紧紧捂在胸口,笑着,去了南岗子。
王直觉得自己活得还算值个儿。人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活着的时候称心如意就成。王直在脑子里一天过一遍三个女人的影子。她们的笑,她们的哭,她们在梦里还在惦记王直的好。梦醒时,轻轻给王直掖了一下被角。王直觉得有愧。没有挣上大钱给自己的女人穿金戴银,也没能让她们脱离痛苦的煎熬。所以,很多次从梦里回来,王直的眼里淌着浑浊的泪水,就着朦胧的月光,喊她们的名字,牛小菊鲜花牡丹……直到又一次走进愧疚的梦里。
王直有一个梦。做了一辈子弯人,死的时候一定要伸直胳膊抻直腿。王直也不觉得这样有多好;但别人都挺直腰杆过了一辈子,于情于理,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不能算过分。
死亡总是很快就会来到。纸车,纸马,用纸扎的三顶花轿,停放在摆上清案的王直的遗像前。从某地匆匆赶回的两个双胞胎儿子,每个人带着一个墨镜。鞠躬。走人。一溜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王直走了,草药铺子从此将落满尘埃,沾满蛛网。那些发霉的草药,将于事无补地化作一股烟尘,混入村庄的泥土之中。被强行拉直的弯人王直,直挺挺地奔赴生命的下一个轮回。
也许,在未来的某座村庄,随着一声吱呀开门的声音,王直玉树临风地站在草药铺子前。我相信,那是一个很懂奇经八脉、草木性情的人。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8-19 15:35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