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倾城

陈思侠

日光倾城

甘肃·陈思侠

从玉门关外的西湖回来，谢磊说，我要喝几瓶冰冰的水。


我说我也想。真的想。西湖湿地的核心区，正午的地表温度是70摄氏度，登山鞋底滚烫的能嗅到皮革刺鼻的镪水味。行走过坚硬的盐碱壳地面，就像脚踩了一对儿风火轮。由于湿地的萎缩、地下水位的急剧下降，后坑那一片700多公顷的浩淼水域，过去要依靠羊皮筏子才能泅渡的大泽，这会儿，或许是五年前吧，已经变成了芦苇密布的草滩。弯腰墩呢？那里有19.8万公顷的海子，成千上万只水鸟会聚的天堂啊，它们和鸣宏大的乐章，它们拍翅就有惊涛巨澜。弯腰墩如今也像一位耄耋老人，真的弯下了腰。为了大地上最后的一滴水，为了这尘世上生命的祈祷。


浪花已经没有了翅膀，只有罗布麻粉红色的花铃，在仅剩下汉长城遗迹的土地上呻吟。在引领我们走进这块湿地的袁海峰怅然的目光里，看到了沙漠逼近的气息，那是多么巨大的灾害！400公里的流沙线，伸长了沙舌左右奔突，从三面合围敦煌绿洲。


作为西湖湿地保护区的新闻发言人，袁海峰比我们采访的记者更加能够理解，一场豪雨、一条水渠，对于拯救西湖都是于事无补的。这块干涸很久的土地，就像一个容貌娇娇的飞天神女，降临凡间后变成了满脸褶皱的乡下婆子。她已经失去了神力，失去了美丽。正午的阳光白花花地直往人的骨头里渗，感觉五脏六肺都在冒火。我看到谢磊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地落在采访本上。


水位下降了，一切附着于水的植物，也都变得矮小和稀疏。一棵棵，一丛丛，像营养不良的先天性早产儿，期待人们精心的护理和调养。无论是灌木还是草本植物，要穿破坚硬的盐碱壳，再生发出绿叶和红花，的确是要付出很的大努力。不知道它们的根茎扎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在雨水天，能承接多少上天赐予的甘露？


没有一块能遮阴的地方。胡杨枯死了，红柳只有膝盖高，过去草没马背的地方，现在就是有一只兔子跑过去，也能看到它身后飘起的烟尘。


“敦煌在喊渴！”


快十年了，每年我都有十多次到敦煌采访，这些年的新闻笔记，终究也就凝结了这一句话。冷冰冰的，如同鸣沙山脚下凄凉的月牙泉，如同莫高窟面前死寂的宕泉河。当被千万人游走和瞻仰之后，我的镜头里，还有没有那份轻盈的东方艺术恋歌？从上世纪斯坦因淘走玉门关的汉简起，从斯坦因又从藏经洞骗走经卷起，敦煌，从肉体到精神，仅仅剩下了一副躯壳。这让人无从梦想“华戎交汇一大会所”的斑斓丰姿，也无从聆听胡驼叮咚的铃声飘过了阳关大道。


敦煌宾馆客房里的空调一直开着，橱柜上的冷饮，闪闪地发着光彩。我无法使自己安静下来，推开窗户，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这是一座要被河流抛弃的城市吗？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离我那么远，我没有听到一滴水的流动声。我想，一个记者，或者是一个生态环境学者，比如正在经历和感受记者生涯的谢磊，比如已经饱尝了湿地消失的生态学者袁海峰，都会被一滴细腻的水声所温暖，都会被一滴水所散发出的灵气所陶醉吧。


多年以前，我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一篇散文，《民勤的天空没有云》。民勤我去过，那些被迫搬迁后空空的村庄，至今想起来都令我脊背后冷气飕飕的。我走进一户小院，门扉洞开，灶房里已经涌起了半墙的沙丘，锅台都已经填满了。青菜香、烟火色、沸水声，仿佛是几个世纪前的传说。只有堂屋墙壁上，一幅《颗粒归仓的墙画，醒目地刺进了我的眼睛和内心。在去老虎口风沙口的路上，我看到了连绵不断的农田，那些耕地上尚未来得及收获的玉米杆，那些沙枣树上残红未退的沙枣子，就像一部失去了韵律的诗经，像一根躺在河床上发白的量水尺。


没有云，便没有雨。没有雨，在暴烈的日头下，万物都要忍受炼狱般的煎熬。民勤、敦煌，是西北缺了一角的天空，还是一处无以修复的滴血的伤口？


巍巍祁连山养育了河西走廊，有哪一块绿洲，不曾被它俯视和恩宠？疏勒河、石羊河、哈尔腾河、党河，这一条条流水滔滔的内陆河，又何时停止过奔腾和欢歌？我也曾经穿越过祁连山腹地，那里的冰川、雪峰、大泽，让我生发过对绿洲未来的美好期许。现在，在敦煌，我感觉那一次行走我走了很远，都没有回来。那幅大美河山的画轴，似乎要被我的记忆悬空了。


月牙泉“沙不填埋，亘古恒之。”我又是从哪里读来的呢？我的脑子里像生养了三只啄木鸟，它们开始啄啄啄，从浩繁的史记式的《敦煌史话》到我写的长篇通讯《拯救敦煌绿洲》，我竟然寻不出一处出处。那湾清澈的碧水，承载过多少名人雅士的忧思和笔墨啊。画，就要画的春不归；写，就要写出三秋泪。这才是对月牙泉灵魂的探察。当月牙泉喊渴时，你的画笔和你的文思呢？倘若你的足迹已经被风沙填埋，你的心，会不会被家乡的河流洗涤？月牙泉，有没有人把你当成家乡的河流或湖泊呢？这沙漠的镜子和眼，能映照出什么样的风光和面容？


那些脸孔模糊的骆驼客，连成一练，在生存的路上，一步步走往山尖。而驼背上，那些轻纱遮面的美丽女子，又有多少风情可言？当我们渴望奇迹，当我们争宠自然，谁会想到那荒原上的罗布麻花，开到荼縻后的凋谢；被西风吹散的蒲公英，又怀了一颗怎样受伤的心。这些骆驼客，原本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呵，他们来自鸣沙山脚下的月牙泉村，同样的缺水，让他们家庭收入的大部分，依靠着上山下山的骆驼。“我们是跟着骆驼的蹄印过日子呢。”说这句话的人，已经白发苍苍。那一秒，那一句干涩的话语，重重地撞击了我的心脏。


毗邻敦煌的罗布泊干涸了，楼兰古国消失了。


一条不再华丽的丝路，一条不再喧闹的丝路。


在敦煌宾馆里的两天两夜，我面对的敦煌，有些像从泛黄的相册里抽出来的一张照片，细细的灰尘簌簌地落下来，填满了整个房间。杨家桥的李广杏、阳关镇的葡萄，这些包裹了敦煌情愫的果实，正在市场上散尽最后的余温。透过那些空空的枝桠和树叶，阳光炽烈的叫人眩晕。我看到一大群一大群摇着折扇的人，走出了鸟笼一样的城市，钻进了郊区的葡萄架下，悲戚的秦腔调子，就由此传的遥遥无际。而在党河风情线，牵手的情侣就像织密的水草，多了妖娆的梦想和迷离的倾诉。水果和爱情，在敦煌这座空空的城市里疯长，谁也不会关注一根根藤蔓，能伸到哪里去。


我就在人群的间隙里，拍下了党河风情线橡胶坝拦起的河段里盛开着的大朵大朵荷花，白色的，瓷器一般的白，像玉门关湿地管护站门前的那只白鹤，雕塑的，不动声色，没有哀怨。我不能够迂回或释然，我想。我已经走过了月牙泉，走过了西湖地，我甚至走过了祁连山。我知道，这座城市的明珠，都怀在每一个渴望美，向往美的心里。它不能够去碰，哪怕是你蒙上自己的眼睛，也不能听那一声碎裂。


那是一滴水。


骆驼刺拽住了我的裤脚，罗布麻花的铃铛响着。敦煌，在你的荒野里，你的记忆能否洗净隔世的铅华？我盼着一条大河的到来！哈尔腾河，据说正在翻越海拔3700米的当金山脊，它融合了更多的冰雪，更多飞流直下的力量。它越过了无数的毡房和牛羊，它汇聚了多民族的歌声和祝愿。这是一条友谊的大河，一条民族团结的大河，一条生态回归的大河！


羊皮筏子会浮起来吗？白鹤的翅膀会舞动吗？


谢磊已经合上了采访本。他说，我要喝几瓶冰冰的水。我说我也想。真的想。我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喝水了。


可以筛风，可以弄月的敦煌，恍若隔世。当嘴唇触到水滴的那一瞬，我们笔下会有多少文字会开花？会有多少文字仓皇地走失？在现实中，也许它终归是一页白纸，不著一字。这份孤独的苍凉，就永远封存在我们经历的披满了荆棘的道路上吧。


太阳会飘下一滴雨吗？在敦煌。

袁光熙

写得很不错，可惜还未排好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