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
时间是一个人。是一个非主流画家。再说明白一点,是我的同居男友。
时间的头发又脏又长。脸色是青灰色的,感觉一辈子没洗干净一样。如果他的乱发也算是一点艺术,恐怕我找不到他哪怕一丁点的气质了——这当然是我现在的感觉——就在一分钟前,我们还在吵架——没有什么要吵的理由——至少我这样认为。但是他要吵架,我也没有法子——只能陪他吵。
我知道,我们吵不了多久了。我现在不记得他对我的好处,也不记得第一次亲密是在什么季节。我们第一次认识的那个楼梯,已经拆除了。因为那幢楼也拆除了。但是没有拆除的,是他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当时噌噌地从我身边蹿下去,画夹碰了我一下。他扭头看我一眼,好意地说,女生走路靠边一点,这样发生踩踏事故时,还能保住性命。但是我没有理会他。我不会在乎他碰我一下的——尽管,我有时候也装成淑女。他用不着变着法子解释(其实她对漂亮女孩一贯都是这样的)。我记得他青灰色的脸——那是一张有特质的脸,真的,我以女人的眼光作证。
后来他再碰我一下时,我们相爱了。
再后来,我们在这块从高楼上看过去,仿如垃圾场的棚户区租了一套小房子。
吵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一搬来就开始吵了。
或者在没搬来之前就吵了。
吵架真的不需要理由,为一顿饭,为他一张油画的色彩,为我设计的建筑的造型,为他接电话晚了几秒钟,为倒一袋垃圾,为洗一条内裤,为牙膏的口味,为吸烟……
我知道我们没有立即分手是我们都不愿意离开这幢房子。当然我们也知道这幢房子马上就要拆迁了。三个月前,房东已经来关照过了,说我们的房租到期后,不用再续交了。这里马上就要拆迁。房东的口气不像以前要钱时那么生硬了,他说,你们要住你们就住。你们要不住你们就走人。随时走。你们就是不走……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房子马上就要扒了。
时间呢?刚刚,一分钟前,我们还吵得不可开交,转脸就没人了。
我少了对手,仿佛一拳打空一样的失落,洗衣服的手,一下子就没了劲。
时间不在屋里。那么他出去吃烟了。我知道吃烟不是他逃避吵架的理由。他是真的需要抽一根,然后回来再吵。
但是这回他回来时不吵了,而是笑嘻嘻的。他的笑嘻嘻让我产生狐疑。他的笑嘻嘻就像抓到一把好牌,就像一张油画卖了好价钱。就像他吵赢我——事实上他从来就没赢过我。
画上了。时间说。
什么?我说。
你出去看一眼。时间说。
我走出房子。外面阳光灿烂,我被晃一眼。原来是墙壁上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拆字的周围,还画一个红圈。
真要拆了。我说,也笑了。
真拆了。时间说,他也如释重负。
是的,吵架已经失去意义了。其实我们早就知道结尾。继续吵架是因为我们还要住在这里。因为我们谁都不想主动搬走。现在确实没必要再吵了。我们没有感情的屋子了,就要分手了。墙皮已经剥落,墙基已经松动……
我和时间互望一眼,恩爱地笑着。
出差
1、街道
大老郑开车,副驾驶位置坐着洋洋。大老郑:“老婆,咱们还是去菜场买块姜吧,熬一碗姜汤喝,治你这种早期感冒很管的。”
洋洋:“姜太贵,还是去医院吧。”
大老郑:“医院我没熟人……也没红包,我怕医生给你整出大病来。”
洋洋:“我也不敢去菜场啊。”
大老郑:“为什么老婆?你不是特喜欢做菜烧饭的嘛。”
洋洋:“形势变啦,老公你知道猪肉都多少钱一斤啦?再这样长下去,房子就跟萝卜一个价啦!”
2、大老郑家厨房
大老郑在料理台上到处找东西:“记得有块生姜的啊?老婆,我上个月在菜场捡的半块生姜放哪啦?”
3、大老郑家客厅
洋洋正在往行李箱里装行李:“那天加班回来晚,饿昏了,到厨房没找到东西吃,只好吃半块姜垫垫肚子。不喝姜茶了,我头不疼了,煮碗面吃吧老公。”
4、大老郑家饭厅
大老郑看着洋洋吃面。洋洋把面往嘴里挑。大老郑也嘴巴张着,咽口喘沫:“老婆,你这次出差两天,乘车多加小心哦,最近不太平,动车啊,客车啊,不是脱轨就是爆炸,每天给我发条短信报个平安哦。”
洋洋:“知道啦老公。”放下碗,“面条不错,油也不少。”
大老郑:“亏待谁也不能亏待老婆啊,最近汽油涨价了,每吨多了好几百,但是呢,地沟油没涨价,好在不影响咱们家实际生活。”
洋洋推了碗:“啊?!”
大老郑:“是啊,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都提价了,中地沟油最有职业良心,坚决不涨价。老婆放心好啦,你不在家,我连地沟油都舍不得吃,我天天泡面。”
5、某公司办公室
大老郑在电脑前工作。有人说:“下班啦。”大老郑悲观地往桌子上一趴。
小花拍拍他的头:“怎么啦郑哥,悲观啥子啊?”
大老郑抬起头来:“人固有一死,或死于地沟油,或死于石灰面粉……”
小花:“做私房菜手擀面啦?”
大老郑做泪眼滂沱状:“做过啦。”
小花:“材料是石灰面粉和地沟油?”
大老郑:“是啊。”
小花:“真好吃,嫂子真有福。”
大老郑:“胡说,你看看这篇博文,地沟油有毒,会死人的。”
小花:“不怕,中国人抗毒能力很强的。再说了,死几个人算什么啊,死人的事天天有,或死于动车脱轨,或于毒草莓,或死于拆迁,或死于三聚氢氨奶粉,北京下了十分钟的雨,下水道还冲走了两个……”
裤裆拎着电脑包过来:“一天一杯牛奶,震惊一个民族。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根本不知道怎么死的!”
大老郑:“胡说,你嫂子吃了我做的面条啊?”
小花拿手试试大老郑的脑袋:“不烧啊。”
裤裆:“小花,老郑心情不好,我请你吃烧烤去。”
小花:“郑哥怪可怜的,带上他吧,我少吃一根。”
裤裆:“他要回家养老婆,没时间跟我们玩。”
大老郑:“我对不起老婆啊,好不容易出一次差,还让她吃地沟油,吃石灰面粉……”
裤裆:“郑哥你说嫂子不在家?”
大老郑:“是啊。”
裤裆:“今天晚上去你家打牌怎么样?我请你吃烧烤,不是一根,是两根。”
6、路边大排档 夜
大老郑、小花、裤裆、胖姐等在吃饭,桌子上已经放了一堆肉串棍。
裤裆:“他妈的老郑真不够朋友,老婆不在家,不请我们去你家大吃大喝一顿,把我们带到这个破地方,吃的什么啊?猪食。”
大老郑:“对不起大家啦,将就吃点啦。”掏包拿钱给服务员,“家里外里一样的,反正都是我请……啊,裤裆不是你请客的吗?”
服务员已经接过钱走了。
房子
在大海边金色的沙滩上,住着螃蟹一家,它在一家公司做秘书,月薪三千五百元,也算是个标准的白领了,通过几年的打拼,打算花二十万盖一幢房子。
章鱼接到举报,带着城管等混合执法队来到螃蟹家,限令正在打地基地螃蟹立即停止施工,并警告说,私自建房就是违章建筑。螃蟹争辩说,家里人口多,住不开,再说了,原来的房子年久失修,已经老化,成了危房,再住下去怕有危险。章鱼说这个不归他管,他只管查违建。不过章鱼向螃蟹建议,可以向房地产开发商王八董事长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王八搞了多年房地产,经验丰富,他决定,专门为螃蟹设计一幢别墅。王八先用二十万元贿赂章鱼取得开发权,再用五十万元向章鱼买这块海边的沙滩,最后投资十万元把螃蟹的房子盖好,又经物价部门审批,向螃蟹要价二百八十万元。
螃蟹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好托章鱼走关系,送了二十万元给章鱼。章鱼又去找王八。王八碍于章鱼是政府官员,给了螃蟹的面子,让价五十万。螃蟹觉得二十万送得划算。但他已经一贫如洗了,只好向沙滩虎借贷二百三十万元,连本带利三百万,二十年还清。
在螃蟹螃买房过程中,章鱼、沙滩虎、王八都赚了钱,只有螃蟹亏了,连孩子也不敢生了。
螃蟹越来越少,章鱼觉得这样下去市场失调,大家没有螃蟹吃,经过专家论证,决定实行调控。
又经另一组专家研究,调控先从房地产开始,因为房产价格上涨太快。章鱼非常重视,为了慎重起见,再次组织各方力量,进行联合调查研究,得出一个结论是,房子价格居高不下的原因是,不少螃蟹买了房子后,不是住而是进行倒卖所致。于是章鱼重新制定政策,并严格规定:螃蟹买了房子,如果在五年内出售的,要向章鱼交纳营业税。结果是,房子价格没有降下来,章鱼又发了一笔大财。
章鱼继续调控,他又对沙滩虎说,借钱不能没有原则地借,谁首付的多,就借给谁,并提高了高利贷的利息,买多套房子的不借,全交现钱。这样,沙滩虎在螃蟹的购房过程中也发了财。
王八董事长借着房子价格上涨的行情,以更高的价格向章鱼买地,并转嫁到房子价格上,加价后再卖给螃蟹。
看到章鱼辛苦地为自己操劳,螃蟹很感谢章鱼,但还是发现房价越来越高。
章鱼说,这事挺复杂,还真不太好办,不过螃蟹们放心,我们将继续调控,可以向已经有房子的螃蟹征收房产税……
疤
瘸五老爹从小就是个顽皮的孩子。在他还不是一个顽皮孩子之前的很多年里,他家就是一个破落地主了。据说家败的原因,是他祖父嗜赌成性,一夜间把家里的三百亩水田输了,还输了两头牛和一辆木轮牛车,顺带着搭上了自己年轻貌美的姨太太。因此,瘸五老爹根本没过一天少爷的生活。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在花园里玩,一个人和花儿树儿说话。花园也不是几十年前家道中兴时那么花团锦簇了,树木杂乱,砖石破碎,只有几棵芙蓉、桂花和龙汉松,依稀可见花园主人曾经的风光。
花园里,有一棵槐树,年龄比他小两岁——他出身的第二年春天,槐树也破土成苗了,恰巧是春天里,又恰巧和瘸五老爹同一天生日。瘸五老爹在花园里尿尿和烂泥的时候,喜欢跟槐树打仗。槐树长到鸡蛋粗了,一丈多高了,六七岁的瘸五老爹会把树拉弯,一直弯到地上,然后再一松手,树就弹了过去。弹过去的槐树再弹回来,把瘸五老爹打翻在地。瘸五老爹当然很生气,他找来破菜刀,在树上砍几刀,横七竖八的刀口里,流出了泪样的水滴。幼小的瘸五老爹看着这些泪滴,仿佛听到槐树的哭泣声和讨饶声。瘸五老爹揉揉摔疼的肩膀,说,我这回饶过你,下次再敢打我,我就把你砍断了,拿回家烧火。槐树一听,声音颤抖地说,好孩子,你不能砍断了我我,等我长大了,能帮你大忙。瘸五老爹听到槐树会说话,十分新奇,他就常常到花园来,跟槐树拉呱,他说槐树爹,槐树娘,我跟槐树一起长,长跟槐树一样长。槐树听到了,会笑呵呵地说,那好啊,你要对我好点,不再打我哦。瘸五老爹点着小脑壳,说,我不打你。槐树说,这就对了,你不打我,让我好好长大,长成大树了,把我杀了,能做张大床,你娶媳妇就有床用了,还能做根扁担,挑菜卖。瘸五老爹幼不更事,任性地说,我有床睡,我的床就是地铺,我喜欢睡地上,我不稀罕扁担。
但是瘸五老爹说话不算话,从八岁那年开始,瘸五老爹手里常玩的玩具,不是锅铲,就是菜刀,或者别的什么利器,他有事没事就到花园里,在树上砍几刀,然后还在刀口上撒泡尿。有时候呢,他突然想起来,槐树是会说话的。可他把耳朵贴在树上,听听,又没有声音了,这让他很生气,对着槐树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槐树的枝干上,要是生出枝叉,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几刀下去,树叉就成了尖刺,怪异地斜在树干上。
不消几年,瘸五老爹就出落成英俊少年了,他不再尿尿和烂泥了,破锅铲烂菜刀也不再是他不离手的玩具了。又几年,他就长成了彪形大汉。
花园里的槐树和瘸五老爹一样,成了栋梁之材。
转眼间,瘸五老爹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瘸五老爹有块力气,心眼也活络,自学做起了小生意。他的生意是季节性的,秋天挑粗粮,冬天卖萝卜,春天贩山芋,夏天卖苹果,总之,什么季节他就卖什么。他记性好,会算账,无论多么复杂的账,他一口就能算出来,一时间,成了附近村庄的能人。因此,有亲戚保媒,在淮海战役开打的炮声中,找了个老婆。新房是他家祖上的老屋,虽然陈旧,也还结实,但屋里却是四壁空空,一无所有。瘸五老爹知道,什么都可以没有,床不能没有,总不能让新娘子睡在地上吧。再说了,他自己睡在地上睡了二十年,也该睡睡床了。
瘸五老爹想起花园里的槐树。
瘸五老爹想到槐树,便到花园里看看。瘸五老爹吓了一跳,不起眼的小树苗,出落成大槐树了,有五升斗那么粗,做张大床真是绰绰有余了。但是,树上那些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疤痕让他看了不舒服。瘸五老爹仿佛中,记得槐树是会说话的。说些什么,他忘了,但, 知道为什么,他心里一个激凌,慌张了一下,心跳突然加速,仿佛多跳了几下。
瘸五老爹婚事当门,也没有多想,就把槐树砍了,请来木匠,打了一张槐树大床。劈下的边料,又做了一根扁担。
床真的很大,初看一眼,也很漂亮。但是,床光上一个挨一个大大小小的结疤,看起来很丑气,让他不舒服,就连新婚之夜,他也担心,床光会不会从结疤那儿突然断掉呢,自己摔一下无所谓,要是把新娘吓疯了,那就麻烦了。
至于那根扁担,看起来很结实。用起来果真结实,挑二百斤重的担子也能吃得住。可扁担上的结疤,同样的让他忧心,让他老是怀疑会从那里折断。特别是他做生意时,从海州到新浦,挑二百斤大盐,要是半道上断了扁担,前不靠村后不接店,可怎么办啊?
瘸五老爹的心里,就像床光和扁担上的疤痕一样,也结了一个一个的疤。那些疤,就像当年槐树上的疤一样,一年一年的累积,怎么也消除不了。
(总字数:49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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