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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蚂蚱，褐蚂蚱（短篇小说）
□朱建勋
阳光的箭镞，射中付强白晃晃的光脊梁，汗珠子密密麻麻，像刺猬竖起的刺。撅头在野草身上疯狂舞蹈，棒子苗胆战心惊，一不留神也遭了殃。见砍断庄稼，付强膨胀的郁闷像被谁攒劲猛吹了一口，索性扔开撅头，四仰八叉地横躺到地头白杨树下。泪水像两队毛毛虫，沿着眼角乱糟糟地爬出来，味道咸涩。这几天，他像一条兴头上被打开的接连狗，却又无可奈何。棒打鸳鸯的是他老子付胜利，围观的是他的亲戚。
树梢一动不动，树叶的巴掌把阳光分割成一片一片，燥热减弱了。知了伏在树上聒噪：知了，知了......它们知道什么？它们知道七儿啥时回来吗？丝丝凉爽仿佛细小的针尖，付强一肚子的恼火被扎漏，慢慢撒了气。看着蚂蚁爬树，上上下下，不知道疲倦，它们活得啥意思呢？地里的草被斩草除根，在烈日下青脆的像一叶叶卷边的焦饼。地垄沟是与邻居两家的，你不砍，我也不砍，草就找到一溜安全地带，旺相地与庄稼媲美，躲些蛐蛐吹拉弹唱，给蜥蜴遮风挡雨。猛然，他的眼光被一对蚂蚱吸引过去，一个褐色的，略瘦点，它肯定是只雄的，因为在它身下还有一只绿的，丰满圆润，托着褐色的健步如飞，褐色的触角一动一动，身子一颤一颤。付强又想起了七儿。七儿是付强在省城学裁剪领来的“媳妇”，说媳妇不准确，还没登记。付胜利让家人对外宣称七儿是付强的同学，到咱家考察，准备做服装生意。老婆说越描越黑，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付胜利说，你甭管，你另外给她铺张床，被子枕头一样别少！作为一家之主，他不得不防，非法同居，若有人捅到乡计生办，他们把人捂了去，得交钱才肯放人，本村凤花家的大儿就是活生生的现行，罚了两千元，啥里啥表，没谁给你评这道理哩。七儿这闺女长的是不赖，像缠绕秫秸上冒出的一枝牵牛花，让他眼前一亮，可自己老门旧家的人家，一声不吭把个大闺女窝藏在家里头可不是个事，眼瞅着不争气的儿子迷三倒四不愁不忧的样，付胜利决定避开七儿，偷空敲打敲打儿子这块榆木疙瘩，娘的，啥时候能让人省心？
付胜利逮住七儿去门外小河洗衣服的空当，把儿子堵在屋里数落，强，你也老大不小了，啥事得往长远看，你把个大闺女领家来总该先打个响声，让家有个思想准备，这个先不说你了。她家啥情况？家里人同意不？付强说，她没说，反正她愿意跟着俺。付胜利说，你小子昏了头了，不用两晌，十里八村的都知道你小子领来了媳妇，假如七儿拍屁股走了，回头你落下个啥？村里人一人一句，唾沫星子也能把你淹死！付强不吭声，却把个板凳用脚踢一边去了。付胜利觉得儿子在摔打他，气不打一处来，板凳碍你啥事？又不给你要吃要喝，你再踢一下试试！付强觉得自己的想法和老子弄不一块去，扭身跑出大门去帮七儿拧衣裳。付胜利想撵过去骂，又怕七儿多心，气的胡子噘噘地走了。
付胜利给儿子留了半个脸，不阴不阳地走了，蹲到被儿子踢走的那个板凳上喝闷酒。老婆劝他：孩子还小，啥事考虑不圆满，和个孩子怄啥气？不吭声总比跟你抬死眼子杠强。付胜利说：爹死娘嫁人，各人管各人，这小兔崽子，都是你惯得。说罢站起来，摸过来农药瓶子。老婆慌了，你这是干啥？付胜利说，庄家后菜都喂虫了，我去喷遍农药。
付强的新房盖起的早，拾掇拾掇照样娶小媳妇过大年，娘心急，早早把六百元的见面礼塞给七儿。付强和七儿不急结婚生子，想先零星加工些服装，托城里熟人试销，说干就干，计划先到到市里买机器，批发布匹。付强说服娘，老婆子给付胜利吹枕头风，卖掉攒了一年吃不着的粮食。钱不成问题，一切就顺溜多了。拔净荒草的小院长出了欢声笑语，两个人眉来眼去，卿卿我我，幸福像脸盆里晕开一圈一圈的涟漪，日子在夕阳的余晖里镀上一层金黄，烙在云朵一样飘飘欲仙的记忆里。
付胜利心里有事，开始还只是个一元钱的硬币大小，禁不住老琢磨，迎风长成磨盘大的一块心病了，压得他喘不过气。明白自己说服不了付强那熊儿拗劲头，寻思请女婿去当说客。
女婿任先贞在中学熬上教务主任的官，大嘴吧啦吧啦能讲哩，他促膝谈心开导付强，兄弟，咱都是人，谁也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七儿也不例外，她跟你来，她父母不知情，将心比心，事情搁咱身上，咱可不能闷头过日子，不能剥夺她父母的知情权吧，往后迁户口，登记，事情多着呢，我看得让七儿回去一趟。他的想法也是付胜利的想法，付强觉得姐夫的话实在的噎人，让你干咽唾沫无话可驳。
民政局那张红纸片有那么重要吗？我不在乎。付强拧着头不买姐夫的账。
这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你不按套路出牌，你就得出局。风尖浪头上，凤花家就是负面典型！
负面典型！呸、呸，他恨恨扯了把青草塞进嘴里嚼烂，吐出嫩绿的汁液，对着流水的小河嗷嗷叫，两岸是河的嘴唇，小河像他和七儿的长吻浩浩荡荡。在学校几个月的日子，像一尾精致的鲤鱼，阻隔在记忆的网眼里被活蹦乱跳地拉上了岸。
七儿是安琪的乳名，叔伯家姊妹她排行七。七儿不算美女，却被托尔斯泰的一句话拯救：人不是因为美丽才可爱，而是因为可爱才美丽。七儿就是付强心中的“安琪儿”。
付强从三楼背着一个休克的女同学下楼医治后，受到全班同学推崇。那个女同学腿脚残疾，有个“视死如归”的男同学夸张地说她长得一个人不敢看，俩人抱着手榴弹。付强见男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没等同学们的眼光落到他身上，他俯身把女同学背下楼。女老师因此认定他有爱心，指名让他当了班长，打扫卫生他负责，班里秩序他维持，谁有困难他都是110。有句话说：好是好换的，付强乐于助人，别人也乐于助他。大男人摸针线活基本都输于小女子，这个他服。安琪与他座位不远，总喜欢跑来帮忙，一来二去俩人都熟了。
七儿讲话和她的名字一样轻盈，行云流水。小拇指留有长长的指甲，一次被线挂豁一小口，略一挣，折了，心疼的不得了，说付强，这个指甲我都留一年了，帮你弄折了，你得赔。
付强说，毛发，肌肤，指甲盖，都是父母给的，我咋赔你？要不你也休克一回，让我英雄救美，背你下楼。
七儿撇嘴，你这人真不地道，为自己做好事，巴不得人家都有病．做好事有瘾？
好事都是你做，没你的诲人不倦我能有今天？
今天也没咋的，你不过连门襟和搭门刚分清。
说话别太那个，你一天做一套中山装，我照样OK。
吹呗。
不信打赌。
赌就赌。
愿赌服输，输了让我亲一下。
呀！安琪猛声尖叫。全班哗然。
见付强闹了个大红脸。安琪抿了嘴偷笑，低声说，谁叫你说那样的流氓话。停了又问，我若赢了呢？你赢了么？付强故意放慢声调，作思考状，你赢了，你亲我一下。
安琪红了脸，低头白了付强一眼，悄声说，你的脸皮比你的脚后跟还厚。
春脖子短，一眨眼功夫，稠密的树芽争先恐后地串出来，新奇而喧闹。省城动物园进门有一条硕大的塑牛，灵性而气派。真的狮子老虎却磨净了野性，变得像家养的牲畜。上坡下坡累出一身细汗，安琪气喘吁吁。付强伸手，哎，给咱个机会当把雷锋，握在掌心，她的小手汗津津的。
这时听见呼哧呼哧不怀好意的声音传来，紧走几步，是两只较家驴瘦小的家伙耳鬓厮磨，其声响是从那只胯下吊一棒槌状有明显特征的家伙嘴里冒出来的，铁栏外有一牌：西藏野驴。
安琪甩开付强的手，满脸好奇地走近前去：它们怎么了?付强无言以对，尴尬无比，心说：春暖花开，哪个野驴不怀春，真是个傻孩子。只见那只呼哧呼哧的野驴前腿搭上另一野驴的后胯，安琪顿时无语，逃似的离开是非之地。
天飘起小雨，丝丝缕缕像线，久了竟也穿透了衣裳，稀疏的人都散了。
雨水对有些人很灵验，受凉了就发烧，安琪在劫难逃，量体温，听心率，医生说不要紧，只是感冒。挂了吊瓶，安琪怕疼，付强不堪忍睹她花容失色状，借故跑出来，到商店给她买了一袋精美的巧克力饼干，陪着一块来的女同学羡慕地说：班长哥哥关心你来了。付强打趣：上天给我掉下个安妹妹！
晚自习，活泼的安琪气色仍不佳，附近在建楼，道路面目全非。安琪看见付强的军统靴满是污泥，问他干啥去了？付强故意一抽鼻子，摊开手心：喏，给你捡了盒康必得。安琪的心似一条浅水里的扑腾的鱼，眼睛泛溅出朵朵水花。
第二天的太阳露了把脸，安琪的心情霎时晴朗了，她说：谢谢你，班长。
付强说，咋还跟我客气?真想报答我，回答个‘我﹏﹏你’的填空题，空格限填一个字。
安琪绷着嘴摇头，好一会儿才眯着眼坏笑着，你是那啥嘴里不吐象牙，我填恨字，哼哼，能得100分吧。
那天的晚自习上到一半，安琪向付强请假。女生宿舍在山脚下，离教室约二里路，途中经过其他班的宿舍，有好事者装神弄鬼吓唬她们，护花使者非付强莫属。
夜是严肃的，付强收敛轻佻，临近宿舍，安琪停下来说，那天的问题我有答案了，你过来。付强砰然心动，安琪把小嘴贴在他耳边轻柔地说：我…爱…你。
付强始料未及，耳朵一阵轰鸣，堆积在心头的那腔激情喷薄涌出，他猛一把抱紧安琪，借着孱弱的月光看见她朦胧的双眸，有丝风偶尔舞动她一绺秀发，痒痒地擦磨他的耳朵，付强感觉到她颤栗的身体，嗅到她发烫的脸颊，他们浑身没一点力气，安琪顺从地让他吻住她抖动的嘴唇。时间在静止，只有虫鸣。溯山而上，有一片厚厚的枯草地，他们相互依偎，山下的霓虹灯盏像窥视他们的眼睛。付强有力的臂弯像一把锁头，锁住了安琪的一腔柔情，而鈅匙是安琪的一颦一笑……
付强蹑手蹑脚，脱下白衬衫，一下把两只蚂蚱罩在衣服里了。绿蚂蚱挣扎几下，背着褐蚂蚱双双被擒。付强捏着它，对着阳光看，绿蚂蚱用肥硕的腿蹬，用锯齿般的大爪抓挠，嘴里流出酱紫色的液体，付强想，这是它的泪吗？这小东西咋会流泪呢？他第一次抱住七儿，七儿也用小拳头捶他前胸，然后流下几滴泪。那只褐色的是只胆小鬼，蜷缩着装死，是不是用力大了，把它压死了？不可能，它的肚皮还一鼓一鼓呼吸呢。付强觉得它像自己。那次和父亲不欢而散，他用眼睛余光看着父亲走远，把父亲的话放在心里掂量，觉得也有道理，可咋给七儿说呢，总不能问她：你不会不跟我一辈子吧？但这个话必须他说，不说不行，姐夫把话撂那，老子死盯着呢！
付强把家人统一的意见拐弯抹角地透给七儿，他知道自己是在赌博，七儿是叼在他嘴上的一块肉，吞不下又不舍得松口。七儿把头埋在付强胸前，仿佛要躲藏他的心里去。她剪断一截红线，拴住付强和自己的小脚指，问付强，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付强说，是，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分离是勒进肉里的疼痛,两个人看见对方眼睛里的自己慢慢模糊，流出来，滴落在掌心里，又被对方紧紧攥住，不松开，仿佛攥住一只蝴蝶，松开手就会摇摇晃晃地飞走了。
拥挤的候车大厅，按不住飞奔的钟表，无法让时光静止。七儿紧紧地靠住付强，有千言，有万语，流着泪紧紧依偎，俩人忘情地接吻，这一刻他们眼中只有对方，他们被一股巨大的伤感支撑着，聚集的乌云压的他们喘不过气来，窒息。
付强的心像浮在水面上的皮球，总也按捺不住，呼之欲出。他和七儿抱在一起。日在中天一动不动，时间永恒吧！该死的司机吆喝：走了，走了。七儿一扭身挣脱他的怀抱，她的脸贴紧车窗玻璃，牙齿咬紧嘴唇，那个泪眼啊，模糊了整个世界，她像一只心尖上窜动的蚂蚱，一蹦，跳出付强的视线了。
七儿的爸爸安平淋得像个落水鸡，抱着一箱自己镇上出品的特产，踏进付强家的门，又被迎头泼了一瓢凉水，这个穷地方，我说兔子不拉屎，讨力妮子偏说有很多兔子呢，院里杂草丛生，没兔子拉屎才怪！唉，七儿。等见到女儿嘴里说的玉树临风的付强，他的眼睛一亮，暗暗琢磨：女儿的确很有眼光，可俊能当日子过吗？
七儿的爸爸来了！七儿的爸爸来了！！
付强心里欢呼。七儿走了两头挂撅整八天，在付强心里比一个世纪还长。一枝头喜鹊喳喳地叫，付强觉得它今天叫的真好听！
急不可耐把消息送到父母耳朵眼里，付胜利平静面容压抑着心底搅动的波浪，上了岁数的人心里装事，不像付强的心思，水浅窝不住大鱼。他吩咐老婆子到菜园割两把现成的青菜，自己去集市弄肉，买鱼。
饭菜很丰盛。安平看见墙上女儿和付强的合照，心里像吃了黄连，又不得不坐那装哑巴。付强的娘没留意放了个响屁，浑然不觉，还大大咧咧地让客，他叔，您吃，吃，别作假。付胜利开了瓶好酒，安平真想借酒发酒疯，把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见不得人的瞎猜发泄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成了带有赞美色彩商议的语调：老哥，我看付强这孩子不错，不过，我哥好几个，不吭一声让七儿到这边过，我那一枝子人脸没地搁？咋说，我得回去和她叔伯商量商量。付胜利说，那是应该的，兄弟，别光说话，咱喝。付强在旁边陪着，没喝一滴酒，却觉得那辣乎乎的东西搅得心里翻江倒海，六神无主。
安平的模棱两可的话让付强的心再度跌到零度，和七儿共处的欢乐时光，像电影的片段，在大脑飘来闪去。雨季里，挪来一块云彩就是雨，一个炸雷，天泪流满面。窝在和七儿曾经洒满快乐阳光，种满幸福的小院，付强此刻的心里黑漆漆的。突然间的一道闪电，付强看见光芒里七儿的微笑，他发疯似的脱光衣服，植身雨中，一阵风，雨的肩膀抖动不已，那场透透彻彻的哭泣呵......
雨过天晴。付强开始掰手指计算七儿的归期，心像沾满露珠的花草，一点一点布满洁白的阳光。
任先贞用手拍拍付强的肩膀，说，兄弟，天涯何处无芳草，咱不能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拥有的东西不再美好，像你这样没有结果的爱情才是一种永恒的幸福。他的话像航船上的帆，布满了人生旅程的沧桑。
付强没有历经婚姻的磨难，想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他也不愿意去想。他魔障般掰扯着与自己撕缠不清的话：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不？是，蹦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月光如水，蛐蛐在上面清澈吟唱，付强站成原野上的一棵树，思念哗哗，像风动的树叶，两只蚂蚱嚓、嚓、嚓，展开翅膀，自由地消溶进无边的黑夜……
[ 本帖最后由 朱建勋 于 2011-9-30 09:56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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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9-30 0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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