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 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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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     凤

文/吴中永

（1）

    黑夜如磐。高公馆像死了一样。电灯光死去时发出的凄惨的叫声在空中荡漾，虽然声音很低，却是无所不在，连屋角里也似乎有极其低微的哭泣。

    在仆婢室里，一盏瓦油灯惨淡地发出微弱的亮光，灯芯上结着一朵大灯花，垂下来，烧得发出叫声，使这间屋子更显得黑魆魆的。东墙的一隅，十六岁的婢女鸣凤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望着灯花。

    “我在这儿过了七年了，看看就要翻过八个年头罗！”她突然感觉到这种生存的单调，开始悲叹起自己的命运来。

    “我已经十六岁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晓得还要过多久？以后的日子又是一个怎样的过法？”她悲苦地问着自己。过去的情景带着恐怖回来了。七年以前：也是在下雪的时候，一个面貌凶恶的中年妇人从死了妻子的她父亲那里领走了她，送她到这个公馆里来。于是听命令，做苦事，流眼泪，吃打骂便接连地来了。

    或许明天，太太就会对她说：“你的事情做够了。”让她嫁给太太所选定的、自己并不认识的一个男人，也许还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于是她在那个人的家里贫苦地生活下去，给他做事，给他生小孩，或者甚至在十几二十天以后又回到原来的公馆里伺候旧主人，所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她可以得到一点工钱而且不至于常常挨骂。

    难道我真的是人们所说的那种薄命吗？忽然一个年轻男人的面颜在她眼前出现了。这个男人就是高家的三少爷，他似乎在望着她笑。她的心灵马上舒展开了。一线希望温暖了她的心。只要他向她伸出手。她就有机会从这种生活里拯救出来。

    风开始在外面怒吼，猛烈地摇撼着窗户，把窗格上糊的纸吹打得凄惨地叫。寒气透过了糊窗纸。屋里骤然冷起来。灯光也在颤抖了。一股寒气从衣袖里侵到她的身上。她打了一个冷噤，便放下手，又向周围望了一下。她把外面衣服都解开了，只剩了里面的一件汗衫。胸前两堆柔软的肉在汗衫里凸起来。

    她钻进了被窝，紧紧地裹着单薄的棉被，带着甜蜜的美丽的梦幻睡着了。

（2）

    翌日，风停了，天气温和了。太太吩咐鸣凤到花园里折梅花枝。正是隆冬季节，花园里，百花凋零，只有梅花傲然怒放。

    一会儿，她就折一好大一扎。这时，她看见左边有一枝，花很多，形状也好，便伸手去折，但是她的身子短了一点，够不着。她踮着脚再去折，还是抓不到。鸣凤想，如果他也像小时候那样来跟我一起折梅枝，那多好啊！

   “我给你折罢，你还矮一点，再过一两年就好了。”

    正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看，真的是三少爷，他来到了她的身边，正看着她笑哩。可是，她的口里却说道：“使不得，使不得，你是少爷，我是下人，主人咋能做下人的活？”

   “那么你从前折梅的时候为什么又要我帮你折？”他追问道。

　　她的明亮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扫了一下，探询似地笑了笑，然后低下头用忧郁的调子解释道：“现在不同了，我们都长大了。”

   “大了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的心变坏了？”三少爷惊讶地问。

   “不是的。长大了，常常在一起，旁人就会说闲话。公馆里头说闲话的人又多。我倒不要紧，你总该当心点，不要忘了少爷的身份，”她依旧低下头说话，声音里带了一点苦味。

　　“我们到那边去，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他说着并不管她答应不答应，就从她的手里拿过花枝来，端详了一下，又剔除了两三根小枝。

　　他沿着梅林外靠湖滨的一条小路走去，她默默地在后面跟着。梅林走尽了，再经过一个长方形花台，前面有一道小门，走进门去十多步远，转一个弯，又是一个石洞。洞里很暗，但路是直的，并不长，人还可以听见流泉的声音。他们走出洞来，路就往上斜了。他们接连登了二十多个石级，转了几个弯，便到了上
面。

　　上面铺的是砂土，地方不大，是长方形的。有一张小小的石桌，和四个圆形的石凳。一株松树长在一块大山石旁边，它的枝叶罩在石桌上面，正像一具伞盖。

　　这个地方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泉水淙淙地响。原来泉水从山石另一面的缝隙里流出来，穿过碎石流向下面去了。在这里只听见水声，却看不见泉水。

　　他走到石桌前，把梅花放在桌上，摸出手帕拂拭了石凳上的灰尘，便坐下去。鸣凤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一个石凳上。桌上的花枝隔在他们中间。

　　他笑了笑，便把花枝拿开，放在右边的石凳上，又指着左边的石凳说：“来，坐过来，你为什么不敢挨近我？”

　　鸣凤默默地走过来，坐下了，又站起来，觉醒似地说，“我要走了。我在花园里头耽搁久了，太太晓得会骂我的。”

　　“不要紧，有我在，太太不会骂的。刚刚来，还没有讲几句话，我不让你走！”他捉住她的左臂使她重新坐下去。

　　她依旧不作声，心里却现出一副难于察觉的喜悦。

　　“你怎么不说话？这儿又没有第三个人听见。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他说道。

   “哪个晓得是真是假？你们做少爷、老爷的都是反复无常，不高兴的时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惶惑地说，“我早就晓得我总有一天免不掉走喜儿的路。”

    喜儿也是高公馆的丫环，前几天刚从高家的府邸送出，送给高老太爷的同僚冯乐山做了四房姨太太。

    他凝思了一阵，忽然现出决断的样子说：“我有办法，我要太太照我的话做，我会告诉她说我要接你做三少奶奶……”他的话说得很急，铿锵有力。

    “不，不，你快不要去说！”她现出惊惶神色，连忙把那只未被他捏住的右手伸出去蒙他的嘴，“现在请你不要去说。太太一定不答应。这样一来，什么都完了。”

    “不要害怕，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会永远保护你！”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嘴上拿下来。

　　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她依偎在他身边，梦幻般说道：“我近来时常做梦。有一次我梦见我在深山里，一群豺狼在后面追赶我，看看就要赶上了，忽然山腰里跑出来一个人，打退了豺狼。我仔细一看，原来就是你。你不晓得我总是把你当作救星！”

    “不要响，”她突然挣脱他的手掌，低声说，“听，下面有人。”两个人静静地倾听。声音从下面来，到了这里已经很低，又掺杂着泉水声，他们听不清楚。

     鸣凤连忙站起来，起身回去了。

（3）

　　高老太爷的同僚冯乐山，娶了喜儿后，又相中了鸣凤，想娶鸣凤做五姨太，高老太爷同意了，定在下个月初一把鸣凤送去。当鸣凤听到这个消息时，她感觉自己的生活已经走到了尽头。
　　
    “太太，我不愿意去！”鸣凤找到老太太，口里迸出了哭声，“我宁愿在公馆里做一辈子的丫头，服侍太太，服侍小姐，服侍少爷。……太太，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在公馆里事情还没有做够！……我才只做了八年。……太太，我年纪还轻，请你不要把我送出去。……”
　　
     太太微笑着说：“本来我也怕你不愿意，实在说冯老太爷的年纪太大了，论年纪你可以做他的孙女。然而这是老太爷的意思，我也只得听他的话。不过只要你到了那边好好地服侍冯老太爷，日子也并不怎样难过，倒强似嫁一个贫家男人，连衣食也顾不周到。……”
　　
    “太太，我宁愿受冻挨饿，我也不情愿给人家做小……”鸣凤吐出了这句话以后，觉得自己的全身的力量都用尽了，她站不住，跪下来，抓着老太太的膝头哀求道：“太太，请你不要把我送走，我愿意在公馆里做一辈子的丫头。我愿意服侍你一辈子。……太太，可怜我，我年纪轻！……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只是不要把我送到冯家去。……我怕，我怕过那种日子。……太太，请你发点慈悲，可怜可怜我吧！”她说到这里，一阵更大的悲哀压倒了她，她觉得有什么东西潮也似地从她的心底直涌上来、无数凄惨的话到了她的喉边又被她咽下去，她的口已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她不能再说一句话，只顾低声哭着，愈哭愈伤心，她觉得要把她的心哭出来才痛快。

　　太太不住地摇着头说道：“现在实在没有法子可想。我自己要不放你去，也不行。老太爷的话，连我也不敢不听。”她说着便挣开手去拉鸣凤的膀子。

    鸣凤默默地让太太拉她起来。她茫然地立在老太太面前，觉得好像是在做梦，痴痴地立了片刻。又把眼睛向四面看，周围是阴沉沉的。她的哭声止了。她极力忍住悲哀，拉起衫子的底襟角揩了眼泪，用冷冷的、但依旧是凄凉的声音说：“太太，我听你的话……”

    太太终于松了一口气，说：“好，只要你肯听话，我也就放心了。你去睡吧！”

    天井里一片漆黑，看不见一个人影。她来到三少爷的门前。把手触到了门板，里面发出一个低微的响声，接着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三少爷站在她的面前。

    “三少爷，你救救我！”一看见三少爷，鸣凤仿佛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已泣不成声了。

     三少爷挣脱了鸣凤的手，态度冷漠地说道，“鸣凤，你回去吧！这是老爷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啊！”

    “什么？你先前不是海誓山盟说你很爱我吗？你会保护我吗？如今到了关健时刻，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

    “不是！”三少爷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也想保护你，可是，这是老太爷的意思，我也不能违抗！你去了那边，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

    鸣凤一转身跑了，三少爷还在喃喃地说了许多话，但是她一句也没有听清。

（4）

    明天就是过门的日子了，鸣凤躺在被窝里，想到自己在高家做了八年丫环，换来的就是去服侍一个老头子，还要把自己的身体交给那个老头子蹂躏，泪水一滴一滴洇在枕巾上。不行，我绝不能让他们的愿望得逞。鸣凤想道。

    她偷偷地起了床，一路上摸索着，往花园里走去。费了很大的力，才走到她的目的地——湖畔。湖水在黑暗中发光，水面上时时有鱼的唼喋声。她茫然地立在那里，回想着许许多多的往事。

    过去十七年中她所能够记忆的是打骂，流眼泪，服侍别人，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也一幕一幕地在她的脑子里重现。但是，她并不怪他。她只怪自己生来就是做丫环的命！

    她渐渐地可以在黑暗中辨物了。一草一木，在她的眼前朦胧地显露出来，变得非常可爱，而同时她清楚地知道她就要跟这一切分开了。世界是这样静，人们都睡了，然而他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只有她一个人就要死了。

    水面很平静，湖水晶莹清澈。她纵身往湖里一跳，平静的水面被扰乱了，湖里起了大的响声，荡漾在静夜的空气中许久不散。接着水面上又发出了两三声哀叫，这叫声虽然很低，但是它的凄惨的余音已经渗透了整个黑夜。不久，水面在经过剧烈的骚动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空气里还弥漫着哀叫的余音，好像整个花园都在低声哭泣。

    鸣凤死了，高家用另一个丫环替代鸣凤出了嫁。不久，主人们又新买了两个丫环。从此，鸣凤在高公馆消失了。只有平素与鸣凤一起做事的丫环，偶尔会讲起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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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fyp950930 于 2011-11-13 19:21 编辑 ]

碣石清风

坐沙发欣赏

暴雨迎风

将名著重新演绎，很需要勇气。巴金《家》中的鸣凤，是一个叛离的烈性女子，经过吴老师的改写又有了一种别味。

碣石清风

巴金笔下的人物经你再创作，这个人物更鲜活了， 不错

fyp950930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1-11-13 14:42 发表
将名著重新演绎，很需要勇气。巴金《家》中的鸣凤，是一个叛离的烈性女子，经过吴老师的改写又有了一种别味。

谢谢迎风版主阅读点评，读了巴金的小说《家》，总觉得作品中对于鸣凤的死，解脱了觉慧的责任，所以我重新构思了一下，旨在反映旧社会下层人们的力量是多么弱小，鸣凤的命运让人扼腕！

fyp950930

原帖由 碣石清风 于 2011-11-13 15:01 发表
巴金笔下的人物经你再创作，这个人物更鲜活了， 不错

谢谢清风阅读点评，谢谢！

西夏楼兰

重新演绎的鸣凤更加让人同情。小说中重塑造的人物尤其是觉慧有时代的痕迹。

刘满园

读了，以前读过《家》，关于鸣凤，也都忘了，无以对比。但你的改写，结构完整，人物有血有肉，形象鲜明，还真很不错。

木门长子

文字厚实，情节缠绵悱恻，很有新意的鸣凤！

fyp950930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1-11-14 09:07 发表
重新演绎的鸣凤更加让人同情。小说中重塑造的人物尤其是觉慧有时代的痕迹。

谢谢西夏楼兰的阅读点评，谢谢！ :handshake

fyp950930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1-11-14 10:21 发表
读了，以前读过《家》，关于鸣凤，也都忘了，无以对比。但你的改写，结构完整，人物有血有肉，形象鲜明，还真很不错。

谢谢刘版阅读，现在想到鸣凤的境遇，我还心有不平，可怜的鸣凤啊！问好刘版！

fyp950930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1-11-14 18:13 发表
文字厚实，情节缠绵悱恻，很有新意的鸣凤！

谢谢木门阅读指导，谢谢！ :handsh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