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二奶奶娘家姓刘,她自然也姓刘,自打嫁到了俺石圩子村,就姓了王,这姓儿是娘家人改的。娘家人见了她的面总是说：“哟，老王来了，这回老王可多住些日子吧？”
刚嫁到俺这里来时，福二奶奶只有十八岁，十八岁的闺女可要比花儿好看。那时况福二奶奶有着结实丰满的身子，四方脸双眼皮，白白的腮邦上老是透着迷人的红晕，比擦的胭脂红可是要娇俏地多。
其实，让石圩子村的男女老少真正能牢牢记住福二奶奶，并且习惯不习惯地尊敬福二奶奶，还不光是因为她年轻时模样长地俊，还因为福二奶奶有着更好记的地方。
先说这头一条好记的地方：福二奶奶有一双尖尖的小脚。庄户人家干体力活多，妇女们留小脚的还真不多见，福二奶奶却留着,她的小脚也就是像老书上说的那种“三寸金莲”吧。俺这里山多岭多石头蛋子多，福二奶奶走起一条条山道子来身子一颤颤地很有韵味，到这会人老了，自然颤得更加厉害更加晃着人眼，像是年关里踩在高跷上的小伙子扮成的小老太婆，真想不出，福二奶奶年轻时下地干活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福二奶奶第二条好记的地方是奶子大，这可不是拿着她老人家当话把。福二奶奶的两个奶子活脱脱就是两条小白面袋。福二奶奶在娘家做姑娘时辈份就高，一出门除了叫姑奶奶的就是叫姑的。到了俺石圩子村辈份还是照样高，出了家门总有人喊奶奶。就像我们一家子，俺奶奶称她为“小奶奶”，俺爹称她为“二奶奶”，俺自小就喊她为“老奶奶”。
福二奶奶嫁过来一年多的光景，就奶了娃子，年轻的二爷爷给孩子起名兰，起个丫头名子，可兰是带小鸡的大老爷们，起个丫头名字图得是不生病不长灾。福二奶奶的大门口有一株生长了几百年的老槐树，老槐树枝叶茂盛，绿荫铺地，在树荫里有几方被人们的屁股蛋子磨地很光滑的青石板，有厚的，也有薄的，福二奶奶年轻时就爱坐在青石板上喂兰，喂着喂着就围了许多人。有娘们，有留着小胡子茬的大老爷们，也有嬉闹着抓白白的小槐虫的山娃子。这些人大都是福二奶奶的小辈，大家来在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图个凉快和热闹，还真是为了看看福二奶奶的大奶子。
只因福二奶奶辈分高，年轻时她才不管那些小辈人看与不看呢，时常当着人们的面披了蓝布大褂儿给兰喂奶，雪一样白的前怀就那样亮堂着，两个奶子好丰满，兰两个小手使劲抱着喝喝这边喝喝那边，喝上一阵子就扬起头来喘口气，那奶水就哧哧地汇成一条条银色的线射出去，直射得后辈人嘻嘻哈哈、眼花缭乱，这个样子乡下人叫惊奶，惊奶的时候奶水最旺了，奶水少的媳妇就赶紧把自己的孩子抱过去，去吃上一阵子。俺小的时候因家里穷娘的奶水不多，俺吃不饱就哇哇地气人,娘除了给俺几巴掌外,也会抱着俺去凑凑热闹,俺吃福二奶奶的奶水贪心,有时候还会咬着二奶奶的奶头,咬得福二奶奶哎呀着直叫疼,惹得几个娘们常常爽声大笑。等俺以后参加了工作，偶尔回趟老家要是遇到了二奶奶，她就会很欣慰地说：“这个熊孩子，小时候吃俺的奶小虎牙老是咬人，还怪疼哩。这回有出息了，怕是不记得了。”说得娘她们几个都开怀大笑，立刻羞的俺脸红脖子粗。
一直到了自己当亲奶奶的份儿上，福二奶奶的两个奶子还有水呢，她看的娃子要是哭闹了，就掏出来让娃子吃，还真可以哄好，怪神奇的。
福二奶奶奶子长
淌出水来两个汪
喂了娃子一伙伙
光喊奶奶不叫娘
福二奶奶上南山
一天没挪半块砖
三寸小脚走得慢
哪年才能见神仙
这是后生娃子大热天在场院上凉快时瞎诌出来的顺口溜，但诌归诌，却没有谩骂或是戏谑她老人家的意思。
从这个顺口溜里也可以听出来，福二奶奶这辈子叫人忘不了的第三个原因就是她老是信神信鬼、敬神奉神。谁家的孩子夜里哭闹不好哄，她过去一看，说是不用看，叫奶奶给叫叫魂儿就好了，于是就喊道：“小毛来，走家喽！”有时也可以好，反正不要花钱，人们乐意请，她就乐意做，这就中了。真要是重些的病，谁也会想着往医院里送。就凭福二奶奶这个人缘,在村里的威信能不高吗?后生们都敬着她怵着她哩。其实福二奶奶依旧是慈眉善眼,心地善良地没法说,一点脾气都没有。平日里她家的花生糖果什么的，吃到嘴里的孩子真是太多了。
写了这么多，搞不好全是闲话儿。咱还是说说现在的福二奶奶好了。
这会儿福二奶奶才六十来说。两个儿子兰和二丫，不光娶上了媳妇，还还早早让她抱上了孙子。福二奶奶的两房儿媳妇不仅长地好，心眼也好，福二奶奶照看着小孙孙，与邻居们说着家长里短，这日子过的挺好。众人都说她老人家福分大，谁也比不了她。
半年前，村里偏偏有一个快嘴媳妇见着了福二奶奶，悄声说：“奶奶，明天乡里逢会，我陪着你去算算命吧，说不定有什么喜事呢？” 福二奶奶平时就信这个，一听立刻来了瘾，果真穿戴整齐挪着三寸小脚赶会去了。
她们在一个小墙边找到了算命先生。福二奶奶报了生辰八字，又说了姓名，算命先生看着福二奶奶说话的时候和善福态，心想这样的老人还会有什么愁肠子事情？他嘴巴子上却故意卖着关子：“老大娘，看您的面上五月初五之前准得有一档子事发生，不信您就抽一卦看看？”“啥子事情？”福二奶奶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心里头可是吃了炭火一样怪着急。“这……”算命先生拉着长调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福二奶奶手中的十元大票儿。
“挪。给你！对俺可不兴说荒儿。”“嗳嗳！您放心就是，放心就是。”这一次福二奶奶的卦儿没抽好没算好，黑大个子算命先生说她一辈子信神奉神，做了那么多的善事，感动了八方神灵，到了五月里她就要成仙 。成仙就是死哪，这还了得，尽管算命先生说得很婉转，可福二奶奶还是一声也没吭，热热闹闹的山会一下没转，就颠颠颤颤地移动着一双小尖脚走了回来。
打这以后，福二奶奶说话办事好像换了一个人。平时不舍得打娃娃们一巴掌的她，有一次竟追着邻居家的小孩子狠很地打了两巴掌，吓得别的孩子哇啦啦乱跑。
福二奶奶也爱要吃要喝了，这可是以前没有过的事情。“兰，俺想吃羊肉饺子，明儿集上你给娘割一块羊肉来。”“行！”兰孝顺娘，满口答应了。割了羊肉，兰的媳妇仔细地包了羊肉饺子端到跟前，可福二奶奶只吃了一个就说有一股子膳腥味，碗一推就不吃了。
“丫，娘光想吃歪！”歪，就是咱乡下河沟沟里的河蚌，两片硬壳夹着鲜鲜的肉儿，熬成汤味道很美。四月的天气还冷着呢，可娘她想吃，没说的，丫就穿了大花裤杈儿到村北的小河里摸了半柳条筐子“歪”回来。煮好了，炸好了葱花汤儿，香喷喷地端到了娘的跟前。可福二奶奶只喝了两口就把白碗推到了一边。
平日里福二奶奶与邻居的关系可是再好不过了，这会儿也左看着不顺眼右看着不顺眼。两房儿媳妇平时把婆婆当成亲娘一样看待，当成亲娘一样孝敬，这会儿见婆婆这个样子，两个人都疼地直抹眼泪。大的说：“妹妹，你看咱娘这是咋的了？”“谁知道呢，娘这些日子老是锁着眉头，嫂子，咋办呢？”小的这样说。两个儿媳妇都怪难受，唉！娘这回真老了，只有人老了才能这个样子啊。两个媳妇这样想了，就变着法儿让婆婆高兴，更不敢惹婆婆生一点气，还买这买那的孝敬婆婆，福二奶奶看着媳妇们娘叫得那样甜，一样一样地服侍得那样周到，心里软过，可想想不久就要离开他们，心里更苦更烦了。
五月初五是端午，端午节里山里人也要吃粽子，绿色的苇子叶包了白糯米蒸熟了就是香喷喷的粽子了。这天福二奶奶的两个儿媳妇都包了粽子，一大早就端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连一口都没有吃。
别人当然不知道，福二奶奶这回可是就等着那一条了。这个当口她的心里好纳闷：到时候了，俺为什么还不死的呢 ？不对啊，算命先生说的不会有错。福二奶奶思来想去，就从床底下摸出了半瓶敌敌畏，一气喝了个干干净净。
等人们闻讯赶来时，福二奶奶已经迷糊过去了，兰和丫还有他们的媳妇都吓的转了腿肚子，只顾大声地哭着喊娘喊救命了。邻居们也都跑了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福二奶奶送到了乡里的卫生院，经过洗胃等一切紧张的抢救，福二奶奶又在第二天醒过来了。兰跪在她的病床前还是一个劲地抹眼泪：“娘，您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是俺几个对您不好吗？您要是走了叫俺到那里找娘啊？” 福二奶奶也哭了，说儿呀，你们对娘都好，可是昨个（天）是娘该死的日子，不走不行啊。兰知道娘又是信什么迷信了，就哭着说：“娘，你这么非要去信那个啊，咱好端端的日子你怎么能舍得撂下啊？”
尽管福二奶奶被医院给救了过来，但是福二奶奶的身子骨从出院以后竟然越来越差，医生说没有办法，这是农药的毒素还没有彻底清除的原因，也就是福二奶奶，身体条件还是不错的，换了别人怕早就走了。医生耐心地向前来问询的兰做着解释。医生说过这话仅有两天，福二奶奶就闭上眼睛永远地走了，尽管她还有许多的好日子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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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4-24 1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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