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三小姐”（修改稿）

南山菊

    “小姐”这个称谓，被现代人叫得变质了，然而在古代，是清雅的，即使不高贵，也透着一股尊严。后来，民国时期，小姐还是良家女子。某一天，老上海弄堂里的王琦瑶，和一位姐妹一起，走进片厂，后来又走进了照片，再后来，在竞选“上海小姐”的舞台上，她成为第三名。

    王琦瑶是王安忆获得矛盾文学奖的小说《长恨歌》中的人物。每部小说都有情节支撑。表面上，这也是一部惊世骇俗的小说，以情节吸引人眼球。很多人去看王琦瑶的虚荣，说她误入歧途，在年轻的时候傍上李主任，短暂的荣华富贵之后，是一世的坎坷。（读那段故事的时候，让人想到《色戒》。）又有很多人慨叹她晚年失节，跟一个小青年发生了不伦之恋。这些情节都不是平常人的生活，这就是小说。

    王琦瑶是一个悲剧人物。我有点奇怪，这样一个人物，王安忆怎么给她起这样一个名字，其中的“瑶”让我感到很眼熟，有点心领神会，但未必她也这么想。有一点，肯让主人公跟她同姓，可见她是不反感这个人物的。最起码，是怀着悲悯之心。

    王琦瑶的人生从舞台开始。辉煌的开始，未必是光明的结局。她是一朵过早开放的花。名利之花。

    舞台，灯光，鲜花，恭维，成为她年轻生命中无力拒绝的蛊。女人一旦走进虚荣的圈，就会被牢牢套住。就像进入了一个轨道，已经身不由己。怀着不肯后退的梦想，她似乎只能够，再往高处，或者维持。她需要掌声。

    可惜舞台的灯光很快暗淡了。即使还会聚焦，主角也不会总是一个人。时光如水，如闪电，就像电影里切换的镜头，年轻的琦瑶，很快进入了老年。在上海的一座房子里，身边聚集了几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老克腊。

    老克腊，其实是相反的叫法，人并不“老”，与这位昔日的上海小姐，隔了近四十年的光阴。但是他骨子里很喜欢旧上海，他总是说，他是那个时代的人。因为这份怀旧的情结，他和她，在心灵上有了某种契合。

    他经常去她家吃饭。她会做饭，并且有的是时间。唯一的女儿薇薇早已经离巢，她是个有闲的老妇人，有往昔大把的光鲜回忆，与眼下一个人的寂寞冷清形成对比。她是枝头一支枯萎的花，花瓣变色了，花心还残存着温度。尽管如此，这朵干花，不可能重新开放。可是老克腊来了，他26岁，年轻，富有活力，却痴迷于一段旧时光。

    在他的追求中，她的心，在复活。她陷入。

    等她把自己当做一个爱情中的女人的时候，他已经要抽身而退了。他毕竟还是活在现实里。他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她是知天命之年的老妇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就着闪烁的炉火，他不经意看到她脸上的皱纹，眼袋，还有染黑的头发根部的白。

     他爱的是40年之前的她。是她现在的一个影子。

     她身上有他的一个梦。在月光下，他从后门进入她的家，天亮之前离开。

     人不能永远活在梦中。他醒了，她却不肯放手。

     小说的结局，多是惨烈的。有人说，王安忆这篇小说，是张爱玲的“延续”。她俩都是海派女作家，都擅长刻画世俗中男女的爱恨情仇。但张爱玲能在写最爱也最失望的人的时候，冠之以《小团圆》为题目，你说不出她骨子里是冷，是悲悯，还是恰到好处的讽刺。王安忆这篇小说，是相对直白的，她用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做比喻，用《长恨歌》紧扣王琦瑶与李主任的姻缘。她还在一开始，在王琦瑶去片场看到的一幕戏中，就悄悄暗示了结局，她要让王琦瑶悲惨地死去。

    其实这是另一种仁慈。当一个女人失去爱的希望的时候，让时间的刀一点一点将她的心凌迟，还是一刀致命，可想而知哪种方式更残忍。

    一篇小说，写一个人，是狭隘的。通过一个人，写一群人，是成功的。回头想想，文章的开头，主人公的出场，果然她是把王琦瑶当做所有女人来写的， 那个时期，那个地方，那个年龄段的女人，甚至其中包括了作者。

    王琦瑶的一生，你可以说她是错误的，也可以说是正确的。你可以说是她的人生，也可以说是很多人的人生。尽管，你处在她的起点，也许你百分百会选择程先生，做一生的伴侣，过平淡而温馨的日子。但是，你也可能会有一个念头，或者在一个梦里，走和王琦瑶一样的路。不为别的，就为，同是女人。

    王琦瑶傻吗？很傻。明知道不可为，偏偏陷入。但是，这就是真实的女人。与男人的理智相比，大多数女人注定为爱而生。无论美丑，无论有没有机会。无论是张扬还是压抑。无论是正当妙龄还是人老珠黄。她都希望被人关注，宠爱。而爱情的保障形式之一，就是安全感。这大概就是王琦瑶选择李主任的原因。那时候，她正年轻，可惜恰好又虚荣。一个男人口头上说多么爱一个女人，一不肯担当，二不愿付出，只是偷偷享用，这样的男人，是康明逊，是“寄生”的男人。王琦瑶最大的悲剧不是爱了李主任，不是爱了老克腊，而是爱了康明逊这个胆小鬼，自私虫。

    康明逊不娶王琦瑶，理由似乎是冠冕堂皇的，因为她的过去不清白。其实，这只是借口。让一个女人爱上自己，又不用负责任，不妨碍自己的地位前途。这是男人的小把戏。王琦瑶没看穿这一点。

    如果王琦瑶，生来是上层人家的女儿，她不会有后面的悲剧。王琦瑶的可贵在于，她出自底层。她只能是“三小姐”。大小姐是王公贵族的千金。二小姐是权贵的情人。王琦瑶是平民百姓的女儿，在上海小姐竞选中，只是第三名。其实，这才是货真价实的第一名。是民意之所在。

    三小姐其实是体面的，有尊严的。可惜的是，在她的第一次爱情中，（其实不算是爱情），她的身份是“三”。她自己很明白，她在好友面前坦荡承认这点，明明知道对方鄙视她，因为那个女孩的父亲就在外面养着这样的“三”。坦荡，这是她的可爱之处。她让我想起《蜗居》中的海藻。三不是正统，三或妖娆或清纯，都是让人喜欢的。但是，不长久。尽管不长久，却也有不可替代的美好吧。

    小说中那位严太太倒是正房太太，又怎样呢？她是羡慕王琦瑶的。她们让我想起《大风歌》中吕雉对戚夫人说的一段话，很经典。吕雉真正的对手，不是有青春美貌的情敌，因为她也年轻过，美丽过，那不是女人可靠的资本。吕雉那么残忍的人，她之所以善待薄夫人，是因为薄姬懂得自己的身份。吕雉虐待戚夫人，是因为之前戚夫人恃宠而骄，更因为她想谋夺她的皇后之位，那对她是一条死路。吕雉说，不老的是权力。其实权力也会老。最聪明的不是吕雉，是薄姬。薄姬厉害在她的宽容与睿智。三个女人之中，她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当别人争抢的时候，她偏偏不抢。给多少要多少，让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活着，只要有儿子，有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琦瑶有戚夫人之美，而且她一开始也站错了位置。男人的宠爱有多种，美色是最低级的一种，也最短暂。但是你不能说，她是可耻的，毕竟，她没有妨碍到别人。一切只是她人生的选择，无关善恶。

    《长恨歌》的叙述是从容的，有着沧桑之后的透明。在文章中，你读到王琦瑶和别的人物，你也许会觉得，他们有某些地方，让你感到熟悉甚至共鸣。毫无疑问，心理描写，是很精准的。旁观者角度的叙述，也很睿智犀利。

    讨论一个人物，总要看她最后的结局。“好汉不提当年勇”，美人不提当年色。王琦瑶最终以悲剧收场。她姥姥认为，王琦瑶的悲剧在于漂亮。其实，王琦瑶只是一个载体，承载着某种可能。一个女人漂亮与否，可能决定机会多少，却不能由此推断她的选择方向。现实生活中，悲剧的女人可能是标致美人，也可能满脸横肉。但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多数是美人。“红颜薄命”只说对一半，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美丽？有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丑陋的妻子？

    时光如水。如今的“王琦瑶”，怎样活着呢？在年华老去之后，在子女离开之后，在丈夫的冷落背后，一个人漫长的时间之河里，怎样打发时间？在打麻将，在逛街，还是在上网？穿女儿的衣服，用林志玲的姿态，亲切地招呼老或者小克腊，陪着她优雅地聊天吗？

    王琦瑶是一个通用的符号，周吴郑王里面都有琦瑶，张三李四里面也有琦瑶，不同的琦瑶。即使是男人，你敢说，他身上没有琦瑶的影子？

    死死抱住老去的光辉回忆，抓得越紧，手里剩下的，愈发少了……




[ 本帖最后由 南山菊 于 2011-12-28 09:37 编辑 ]

敬一兵

人物解读很有味道，也很有个性的色彩，欣赏！

飞花落叶

南山之菊，越发成熟！
欣赏你的文字！

飞花落叶

在月光下，他从后门进入她的家，天黑之前离开。

——到底是天黑之前还是天亮之前？

运涛涛

很好的解读文字

南山菊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1-12-25 09:52 发表
人物解读很有味道，也很有个性的色彩，欣赏！

感谢敬老师首评与鼓励，问好！

南山菊

谢谢苏老师指出，我写错了嘿。这就去改正。圣诞节快乐！

南山菊

原帖由 飞花落叶 于 2011-12-25 14:22 发表
南山之菊，越发成熟！
欣赏你的文字！

老师的肯定，给予我信心。非常感谢！

木门长子

死死抱住老去的光辉回忆，抓得越紧，手里剩下的，愈发少了……

很有深意的话！问好山菊！

太和五中张奇

人物形象鲜明，个性化解读令人耳目一新。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是一个时代的悲剧。

于文华

原来小说可以这样解读，穿插进许多个人的观点及认知，对三小姐及众生命运轨迹进行解剖式的发掘，让人透过现象看到浮华背后的真实一面，而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透过王琦瑶的悲剧人生，来反照如今的年轻一代的女子们，还在继续延续这样的美梦，我看到有篇报道，说女大学生调查，愿意嫁给黄世仁还是大春，百分之85%以上的女性愿意一天不劳而获变成贵妇人，许许多多的女子心甘情愿当二奶当三奶当情人，不就是为了虚荣为了过纸醉金迷的生活，谁都不大愿意吃苦不大喜欢受穷……就像这样的人大有市场：”如今的“王琦瑶”，怎样活着呢？在年华老去之后，在子女离开之后，在丈夫的冷落背后，一个人漫长的时间之河里，怎样打发时间？在打麻将，在逛街，还是在上网？“

曹国魂

死死抱住老去的光辉回忆，抓得越紧，手里剩下的，愈发少了……

zfx875206

可惜舞台的灯光很快暗淡了。即使还会聚焦，主角也不会总是一个人。时光如水，如闪电，就像电影里切换的镜头，

有些有感而发的感悟，很富于哲理，问好。

太和五中张奇

原帖由 zfx875206 于 2011-12-26 21:40 发表
可惜舞台的灯光很快暗淡了。即使还会聚焦，主角也不会总是一个人。时光如水，如闪电，就像电影里切换的镜头，

有些有感而发的感悟，很富于哲理，问好。

同感，匣子版主点评很到位，人生的舞台上不能没有七彩光。

南山菊

原帖由 运涛涛 于 2011-12-25 17:28 发表
很好的解读文字

问好涛涛老师，感谢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