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意境
到了腊月初二，古坡村云开雾散，阳光普照，积雪慢慢地融化，滴水从瓦口淌落，滴水声仿佛钟摆声，清幽干脆，婉转缠绵。鸟儿欢快地走出巢穴，跳上枝头，迎着太阳梳理着羽毛，尖嘴朝天，唱起了动人的歌谣。几朵白云从盘龙寺山巅飘过，跟着又飘了回来，娴静地停在山巅，没有离去的迹象。
古坡村民趁着晴好天气，赶紧动作，顿时，院子里，树枝上，花花绿绿的，仿佛热闹的街市。到了腊月初六上午，村民们看见盘龙寺山巅的白云突然变成了墨云，墨云急速推进，转眼之间铺满了天空，天地间顿时灰暗起来。过了不久，天空下起了雪弹子，雪花随即落地，转眼之间，满世界一片白。
薄暮时分，离家两个多月的包楚生顶着大风雪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包楚生坐在火塘前抽旱烟，两眼盯着老婆杨晓渝，杨晓渝挺着大肚子在灶上忙活着，不时用柔媚的目光去撩拨丈夫，撩拨得包楚生在心里产生了抚慰老婆的冲动。等到杨晓渝收拾好碗筷，包楚生拥着杨晓渝走进了卧室。杨晓渝明知不可为，但是她不想拂了丈夫的意愿，也不想拂了自己的意愿，只是说了声轻点，就温柔地躺在了床上，由着丈夫胡来。也许是包楚生感情发泄得过于强烈吧？也许是茶天明注定要遭此厄运吧？反正在包楚生打起幸福的呼噜时，杨晓渝叫腹痛了，那叫声一阵高过一阵，等到晨光初露时，包楚生请来了接生婆。接生婆忙乱了一阵，从杨晓渝的下身扯出来一个婴儿，又是一阵忙乱之后，接生婆倒提着婴儿，说：“是个满山跑，可惜，死了！”
包楚生英勇善战，已经有了四个孩子，现在又在老婆的土地里播下了种子，心里原本有些有些想法，现在听说儿子死了，正在暗自高兴。杨晓渝跟丈夫的心思不同，把这个儿子看得很重。包楚生的好朋友茶元生结婚多年，他老婆的肚子简直就像放过气的皮球，没有半点鼓起来的迹象，茶元生便向初恋情人杨晓渝诉苦，杨晓渝心软答应替旧情人生几个孩子，两人于是有了婚姻之外的操作，到底顺了他们的心愿，没想到儿子刚出生就死了，杨晓渝岂不伤心？杨晓渝听接生婆说儿子死了，猛地跳下床，疯了似地冲到丈夫面前，用两个小拳头击打丈夫的头部，自觉做了错事的包楚生用双手护住头部，由着老婆捶打。杨晓渝捶打了丈夫一阵，抱着死去的儿子，呼喊道：“儿啊﹏﹏！我的儿啊﹏﹏！”
杨晓渝用悲怆凄凉的声音呼唤着儿子，充满了母亲的至爱之情，令茶天明即将变得冰凉的身子轻微地颤动了几下，即将离开躯体的生命之气又回到了体内。杨晓渝哭了一阵，在接生婆的搀扶下躺到了床上，蜷起了身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挂着几个黑森森的竹箩，在雪风的吹拂中不时摇晃几下。接生婆望了杨晓渝一眼，摇了摇头，从包楚生手里接过钱，走进了漫天飞舞的落雪中。包楚生看着接生婆走进风雪中，沉沉地叹了几口气，转身走向衣柜，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旧棉衣，把儿子紧紧地裹起来，然后抱着儿子，提着锄头，走进雪地里，走向盘龙寺山中的乱坟岗。
古坡村民在盘龙寺山建了一个乱坟岗，用来埋葬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如短命者、吊死者、溺死者、客死他乡者，等等。这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因为得不到亲人的祭祀，在阴间少吃没穿的又没有钱用，所以总是趁了月黑风高的夜晚，从地里钻出来，飘飘悠悠的，用凄惨的声音换取人们的同情，没想到世人请来巫婆神汉，又是念咒又是乱棍，无情地收拾他们，纷乱的盘龙寺山逐渐安静下来。
到了乱坟岗，包楚生把儿子放在雪地里，坐在锄把上一边吸烟一边叹气，他的眼眶里蓄满了悔恨的泪水。过了许久，包楚生站了起来，留恋地看了儿子一阵，开始动手挖墓穴时，茶天明大声地哭了起来，那嘹亮的哭声回荡在山野，到底惊动了包楚生。当包楚生确信儿子还活着时，立刻丢了锄头，跑到儿子面前，把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喃喃自语地说：“儿啊！我的儿啊！你还活着？”
包楚生抱着儿子直奔家里，人还没有进门，声音早已飘了进去，说：“晓渝，晓渝，我们的儿子还活着，我们的儿子还活着。”
“什么？我们的儿子还活着？”杨晓渝不顾产后的苦痛，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从丈夫手里抢过儿子，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掺合着幸福和苦痛的泪水落了下来，雨点似地落在儿子的脸上。杨晓渝用甜美的目光看着儿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杨晓渝看够了儿子，撩起了上衣，把乳房放进儿子的嘴里，用力地捏了一下乳头，一股甜美醇香的汁液淌进了儿子的嘴里，淌进儿子的胃里，给了儿子力量，说：“送给茶元生吧？他想儿子都快要想疯了。”
包楚生说过那话，俯身看了看儿子，看到儿子眉清目秀，临时变卦，不想把儿子给茶元生，杨晓渝说：“汉子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是不能收回来的，你这样耍赖，人家会把你看成什么人？以后怎么在这个世上过生活？”
包楚生自觉理亏，心想晓渝老是老了点，可是俗语说得好，生姜是老的辣，老婆娘有老婆娘的味道，自己在那方面的需要又是很强烈的，如果因此得罪了她，到时候把前面捂得紧紧的，你有什么办法？总不能从屁股后面做吧？包楚生想到这些，连夜把儿子抱到茶元生家里，茶元生的老婆玉琴看到包楚生送来了孩子，平息了男人心里的怨气，自己不至于因此被丈夫撵出家门，心里自然高兴，赶忙走进厨房，做了几样菜端出来。茶元生把包楚生请上桌子喝酒，直喝得繁星坠落夜空，直喝得说话颠三倒四，才放包楚生回家。过了几天，杨晓渝跟丈夫说：“玉琴没有生过孩子，两只奶子虽然大得很，但是中看不中用，我的奶子胀痛得很，不喂给儿子也是浪费，还不如喂给儿子的好。”
包楚生不知道老婆和茶元生有了故事，还以为老婆讲良心，就答应老婆给儿子喂奶，当然，包楚生不会忘记交代老婆带些东西回家，给孩子们增加营养，包楚生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给自己的绿帽子增添了色彩，为他们进行婚姻之外的操作提供了更加广阔的空间。杨晓渝来到茶元生家里，望着儿子，跟茶元生说：“给儿子取个名字吧？”
茶元生说：“天亮时生的，就叫包天明，太阳发光月亮也发光的意思。”
杨晓渝温柔地亲了亲儿子的脸蛋，笑着对茶元生说：“这儿子很聪明，给他取名字，好像听懂了似的，还咬了一下我的奶头呢！”
茶元生立刻眉开眼笑，牛气冲天地说：“我茶元生优秀的种子，你杨晓渝肥沃的土地，种不出好庄稼，日怪！”
“臭美！”杨晓渝用甜美的声音骂着茶元生。
茶元生的老婆玉琴从杨晓渝和丈夫的话语里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心里有些酸楚，又没有办法。古坡村民以为不会生孩子的女人有生理缺陷，有生理缺陷的女人低人三等。玉琴不会生孩子，是一座光有土地不长树的大山，玉琴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尴尬，被人抛弃只是时间问题，玉琴心想与其被男人抛弃，还不如保持缄默，何况这个儿子确实很可爱。玉琴心里明白羊母亲很难养活狼崽子，即使养活也未必会有好结果，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玉琴有感于自己不能生孩子，到底低人三等，所以每次看到杨晓渝来家里，他总是借口有事走开，走进自家的菜园子里，腾出时间给他们幽会，等到他们把事情做完时回家，在灶台上给他们做饭吃，把准备好的东西交给杨晓渝，客气地把她送出家门。
茶元生还想要一个女儿，他十分努力，辛勤耕耘，然而杨晓渝的肚皮怎么也鼓不起来，茶元生正想振奋精神作最后拼搏时，杨晓渝突然得了急病，丢下不到五岁的茶天明，死在了自家的床上。
茶元生得到杨晓渝死亡的消息，心里十分悲痛。在茶元生的心里，杨晓渝是酒，是令人沉醉的酒，是令人销魂的酒。现在酒没有了，茶元生感觉到生活就像古坡河里的水，很寡淡，也很无味，丧魂落魄的样子。玉琴得到杨晓渝的死讯，赶忙抱着儿子来到杨晓渝家，抚摸着杨晓渝的尸体大哭，哭得太阳钻进了云层，哭得天空下起了绵绵细雨。玉琴跟包楚生要来白布，缠络在头上，在腰间系了一根麻绳，和包楚生的女儿给杨晓渝洗了澡，装殓进棺材，在包楚生家里帮忙办丧事，令包楚生十分感动，意外地忘却了失去妻子的苦痛，在心底产生了爱恋玉琴的情愫。
丧事结束后，玉琴回到了家里，成天笑眯乐呵的，仿佛捡到了一个金娃娃。茶元生跟杨晓渝商议给儿子取名茶天明，带有太阳发光月亮也发光的意思，可是到了现在，太阳没有发光不说，月亮也没有发光。茶元生从杨晓渝身上获得了快乐，但是他现在突然发觉自己获得的快乐远远不够，心里不觉委屈。茶元生不怪儿子促成了情妇短命，他知道促成情妇短命的原因在于古坡村过于贫困，生活过于艰难，劳动强度过于大，缺医少药，村民得病除了依靠毕摩念几句经文驱邪，没有其它有效的治疗手段。
古坡河是一条季节性很强的河流。丰水季节，河水仿佛烈马汹涌而来，汹涌而去。枯水季节，河水在河石里流淌着，在草丛里游移着，回头连连，相当温柔，极具情态。到了春夏交替时节，古坡的上空成天悬挂着毒辣的太阳，在很长时间里不会下雨。这时的古坡河，流水细如弦索，沙石裸露，衰草遍地，没有看点。茶元生中年得子，因为情妇早逝，他把儿子当成了宝贝，恨不能成天含在嘴里。等到儿子长到两岁时，有人传言说古坡河里出金子，四野村民闻讯，纷纷来到古坡河，拿着锄头到处乱挖，拿着钉耙到处乱刨，结果毫无收获。茶元生听到传言，心想财运这东西是老天赐给的，该得时雷打不脱，不该时到手的也会丢掉，稳稳地在家里侍候自己的几亩山地，甘心让儿子当马骑，把儿子逗得成天笑嘻嘻的，逍遥自在地过起了生活。
世上的事情不是仅凭主观愿望就能改变的，客观因素占据着主导地位，然而就少数人来说，事情会有蹊跷。茶天明十岁生日那天早晨，茶元生邀请几个邻居来家里吃中午饭，玉琴在厨房里做菜，无非：清煮大块公鸡肉、油炸麂子干巴、腌生猪肝掌、鲜木瓜煮鱼、青椒炒鸡苁、凉拌树花黄瓜、干焙洋芋丝……把桌子摆得满满的，色香味俱全。
客人到齐后，茶元生开始喝酒，直喝到太阳落山才停下来。茶元生送走了客人，把自己的身子往床上一丢，很快进入了梦乡。茶元生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乌鸦，被无数只小乌鸦前后左右地簇拥着在天空缓缓地飞行。蔚蓝的天空里白云游弋，太阳老不正经地向小乌鸦眨巴着眼睛，递送着摄人心魄的秋波，被秋波射中的小乌鸦纷纷坠落，等到小乌鸦全部坠落时，茶元生发现自己还在空中游荡。茶元生心想再游荡下去，自己的小命是否保得住？
茶元生发出了悲凉的求救声，但是没有谁来救他。茶元生绝望了，正打算坠落时，他突然看见从淡淡的雾霭中升起来的一根石柱，心里不觉欢喜，立刻飞了过去，双手抱在胸前，单脚立在石柱上，如夕阳落下时分的乌鸦，孤单而又可怜。茶元生正想呼出口里的浊气时，于猛然之间发觉屁眼里十分沉重，他把细长的脖子用力地朝前伸了几次，用力地甩了几下，屁眼里便挤出了许多稀屎，稀屎顺着石柱往下淌进古坡河里，刹那间太阳失色河水变黑，天地间一下子由晴转阴，一下子由阴转晴，分不清哪里是地，哪里是天。
从梦境中醒来，茶元生出了一身冷汗，整个身子冷嗖嗖的，凉嗖嗖的，好像被人掏空了似的。茶元生慵懒地躺着，两眼望着横梁，横梁上挂着几个黑森森的藤箩。月光斜照，房间里隐隐约约的，模模糊糊的。茶元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细细回忆着梦里的情形，既惊讶又困惑，不明所以。过了许久，茶元生起了床，裸着上身走出房间，走到屋外的一个角落里，对着一棵桃树撒了一泡尿，激灵灵地打了几个寒战，跟着放了一个大屁。茶元生撒完了尿，站在一棵树下。
夜是严密的，又是有破绽的，那破绽是月光。月亮仿佛一位公平的母亲，把她醇美浓香的乳汁均匀地分配给她的儿女们——大山、河流、森林、人们……茶元生正准备转身走进房间时，突然看到从山里走出来一个身轻如燕身薄如纸的女人，那女人在月夜里飘飞着，轻声吟唱着。那女人是谁？茶元生凝眸细看，忽然意识到这个已经失去了肉体并在阴阳两界飘飞的女人是杨晓渝。杨晓渝在天空里飞翔着，飞舞着，口里发出凄苦的声音，令茶元生的原本就十分沉重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悲苦不可抑制地爬进了他的心窝里，在他的心窝里蠕动起来，爬行起来。一根五颜六色的光柱从森林里升起，在空中旋转着，旋转着，最后旋转成一个大光球，变幻成了一朵杜鹃花，向古坡河飘去。茶元生感觉到一种怪异，那怪异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扉，他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
茶元生后继有人，心情原本很平静，他在看世界，世界在看他，都有一种平和的意思，杨晓渝死了，茶元生出现了很老成的迹象。茶元生努力克制着，心情刚刚平和下来，又被一个莫名的梦境打破了。茶元生断定那女人是杨晓渝，忽然发觉自己被鬼扯住了脚杆，被鬼掏去了心肺，精神恍惚，寝食不安——他看到杨晓渝在召唤他。
茶元生相信世上是有鬼的。还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双手托腮地坐在火塘前，听长辈讲述鬼故事。那些舌头伸得老长的女鬼，那些鼻子上长着钩子的男鬼，深深地残存在他的记忆深处，令他想象、惊悸和胆寒。茶元生心想既然是杨晓渝在召唤，我还坐在家里干什么？我应该去看她，去看看她在那边有没有饭吃，去看看她在那边有没有钱用。晓渝，你待我好，你给我生儿子，我是晓得的，我是感激的，我想如果你不是为我好，不是为我生儿子，你是不会短命的。晓渝，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害了你，你要多多原谅我才是，你要在黄泉路上等着我，你要在奈何桥上等着我，等到我们的儿子长大以后，我会跟你来相会的，我要把盘龙寺山里最美丽的杜鹃花捧给你，喜喜欢欢地把你娶进我家里，把你当作老祖宗供奉起来，我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加倍地还给你，我保证说到做到，明天我就来看你。
茶元生泛滥地思绪着，连夜跑到莫罗河边。莫罗河里，流水潺潺。突然，从河正中升起一根光柱，杨晓渝站在光柱上，用柔媚的眼神望着茶元生。茶元生看到杨晓渝，马上联想了梦境，几乎没有什么犹豫，跳进古坡河，朝古坡河中心走去，此时，玉琴躺在包楚生的怀里，望着包楚生，玉琴的眼神柔柔的，媚媚的，流露楚不可遏止的激情。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11-12-26 23:51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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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26 1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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