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诺

柳藏

果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冯思才脑袋里翻来覆去的念诵这句话，他空落落的衣袋里装着一张纸，哦，不是纸，是一大笔财富。


说到财富，这座山城曾有一个神话：紫金矿业。2008年紫金矿业职工股解禁，上市流通，原始股几经翻番，竟达到了一股千元的价值，造就了大批千万富翁，成为本地甚至中国的传奇。——冯思才衣袋里的可不是紫金矿业原始股权证，而是可能比紫金矿业原始股还值钱的债券。这张小小的纸片，两指宽，长约三十公分，纸质粗糙，色泽褚黄，黑色小楷繁体字，工正严谨，上面盖着淡红的印章。它既是财富的象征，又是一件革命文物，包含了丰富的历史内涵，若要追溯，完全可以凭此写出一部本地家族革命史。


这纸片是什么，聪明的读者应该猜到了，对，是一张红军借据，字据确凿的红军借钱的票据，数额：一万元。


现在，我们回头来研究票据主人的这句话：天无绝人之路。很明显，冯思才遇上了困境，而且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么，这位满怀期冀的票据主人倒底是处在什么境地呢？




时间倒退回三天前。


一些人站在一幢房子的围墙外面，欲走还留。门院是敞开的，这些人偏偏三三俩俩的站在门口，好象进入这个门院会招来损失。有几个已进到院子里了，双手插在裤袋里，神情肃穆的咬着香烟。


这是冯思才的家，他和婆娘正在干仗。


婆娘显然是怒不可遏，后甩着手里的勺和擦桌布，哭着向人们陈述冯思才的恶行，这个死男子啊，亏他还当过代课老师，正事不做，天天只顾赌博，什么钱都赌掉了，存的一点钱，不够他几天快活，粮种场返还款也拿去赌，母猪补贴也拿去赌，我出嫁时压箱子角的银元也被他偷去卖，兄弟叔伯，宗族神明啊，你们都看着的，他是中了邪，还是撞了鬼，东骗西骗，到处借钱，脸都丢光了……


冯思才低头狠狠的吸烟，烫到手指头了，才猛的掷在地板上，扯着嗓子凶婆娘，要你管！


婆娘跺着脚斥骂，是啊，谁敢管你，你在家里就是天，什么都你说了算……你眼睛里有谁啊，你眼睛里有这个家吗？除了赌博，你眼睛里有阿宝吗？有我吗？结婚的时候，还骗我说要对我好，要照顾我一辈了，不让我吃苦……十五年了，只贪赌钱，什么都拿去赌光了，输了钱就烦我，打我……你十几年没买过一条新裤子给我，孩子得苦了……现在还想把阿宝的学费也偷去赌……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这个冇膣用介男人，做人还是做鬼啊你！做人你就要有人样，做鬼就赶紧去死，梁上没有蛇，河坝没有盖。你倒是去死啊！


冯思才被骂得七窍生烟，冲上去踢打婆娘，婆娘歇斯底里的尖叫着，用勺反击。


顷刻间，院子里鸡飞狗跳，冯思才和婆娘扭打成一团。


晚上，脸上带着抓痕的冯思才嘴里咬着手电，挤在一群和他一样凭借手电照明的人中。人群围着一张桌子，桌上有个碗，碗里有两个骰子，骰子有六面，各刻着一到六个点，被不同的手抓起来，撒下去，人们的眼睛跟着骰子在碗里快活的弹跳着。桌子上方是毡布草草封盖的棚顶，四周荒田杂草丛生，这个草棚扎在秃岭凹坵，就象是个鬼的聚会场所——为了躲避公安搜查的赌鬼们的场所。


和大部分赌徒一样，冯思才手气太差，输得一塌糊涂。他向来如此，十赌九输，积蓄输光，夫妻恩情随着骰子的响当当而穷光光而反目成仇了，人情借钱借没了，名声败坏，在精神上，他连裤衩也输光了。


冯思才每次满怀期待的上了山，经过几小时的红眼博杀，又失魂落魄的下了山。疯狂的行为导致疯狂的想法，赌友们看他死赌滥赌，大有杀身成仁的气势，含蓄的劝他收手。看场子的人也担心出大事，巧妙的躲着他设赌局，他却总有办法找到赌局地点，也委婉的表达如果再嫌弃他就报官的威胁。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对于冯思才和他的家人来说，可怕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对于赌徒们来说，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凌晨三点，冯思才输光了最后一点钱，郁郁的独自下山。看场子的烂仔按规定提出用摩托车送他，被他拒绝了。他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田埂和山路上，黑黝黝的树丛们在风的怂恿下，频频向他扑来。走到山下时，他的左脚被什么刺了一下，才发现脚上的鞋子不知什么时候已丢失了。他并未掉头回去找，而是高一脚低一脚的走回家。


冯思才没开灯，在黑暗中，摸到了菜橱上层的一杯“灵芝酒”，抓在手里，朝老婆孩子的睡房望了半分钟。出门时，婆娘在身后幽幽的冒出一句：去死啊？冯思才楞了一下，推门出去，他的肩膀垂着一段绳索，径自走向宗族祠堂……


要去自杀，寻找破旧的祠堂作生命终结地点，冯思才有他的潜在意义。中国人相信命，祠堂就是决定命运的风水，他所有问题都总结过了，为什么还是输到走投无路？唯一的解释就是祠堂风水不好。再则，他上吊自杀，属于短命凶死，死后也进不得祠堂，倒不如先斩后奏，死在祠堂，你们能拿我怎么着？列祖列宗，我好赌，是我不孝。你们不保估我，是你们不仁。生是冯家人，死是冯家鬼。祠堂横梁，就这么着了。


运气衰的人，连自杀都难。横梁太高，让冯思才颇费了一番精力，才总算把绳索抛过大梁，也就在这个过程中，他在大梁架墙处，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盒子。好奇心救了他一命，盒子中油纸包裹的一叠东西又让他重新皈依宗族信念。黑漆漆的土墙闪烁着金光，旧案灰炉接受他隆重的三叩九拜。




让婆娘去赊账买酒买卤猪头皮肉时，冯思才被婆娘啐了个满脸，任凭他指天赌誓，她再也不相信他了。


冯思才只好饿着肚子，穿着最体面的衣服，怀揣票据来到了乡政府。


红军的借款票据！乡政府人员细心看过票据后，确认是真品，感觉这将会是本乡的一个重大红色事件，包含了诸多可能，立即打电话汇报相关部门，县政府老区办经过简要磋商，再上报市老区办。早年革命期间票据，涉及到具体的借款还钱。理论上说，当年红军在此地发展壮大，屡屡遭遇国民堂坚壁清野的围困，如果没有老乡们的援助，作战生存是难以想象的，这笔借款，不管是出自于什么情形，由什么人负责办理，红军早年记录也难以查证，可票据是真实存在的，政府有责任偿还。可是在实际操作中，却有一系列难题，偿还倍率是最大问题。有些人认为，政府应成立一个专门小组，系统调查确认，组织相关专家分析论证，然后进行相应赔偿（当然，老区办等相关部门可以截留部分款额）。另外一部分人认为，关于这种年岁已久的票证，不应给予采信，更何况票据双方经办人死无对证，没必要给本已困难的财政部门增加额外压力。


官员之间的讨论，冯思才无法知晓，他坚持只愿意自己保管票据，因此，相关部门只能象转移证人、证物一样，让他坐着老区办的小车，辗转于县市之间。


一个月后，讨论终于有了初步结果：还钱！政府必须取信于民，不能让革命民众的后代吃亏。


谁都爱当报喜鸟，有人迅速把这个好消息带给冯思才。消息传出去，引发了冯思才家族疯狂猜想，革命期间与战事沾边的祖辈，被编成一个个传奇，票据的来源说法不下数十种，票据比紫金矿业还金贵的传闻，象野火一样燃烧在人们茶余饭后。


争论在官员之间继续延伸，进一步要解决的问题是：红军当时借的一万元，倒底该不该按一万银元偿还？按现今银元兑换价值，这张票据恐怕价值百万。这么多的钱，上级部门会批准么？往哪个经费里分摊？


再等了两个月后，报喜鸟又传出消息，政府确认此票据真实性，偿还价额已定，以一比三十的价格对票据进行收回，并授予红色接头户荣誉云云。具体的方案是：政府将借助此次收回票据，邀请尚健在的本地老红军干部和新闻媒体，举行一个隆重的颁奖大会，以推进本县的红色旅游宣传。


虽然政府补偿三十万与人们想象的价值相差甚远，可毕竟三十万元也不是小数目，冯思才久未往来的亲戚朋友们，纷纷带着酒肉礼品，到他家庆贺道喜。小小的家居，门槛几乎被人流踏平。


颁发大会前一周，大会负责领导接见冯思才，交待会场相关事项，仪表穿着啦、坐姿站势啦，现场感谢讲话啦……冯思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会谈即将结束时，他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翻开重重油纸，里面二十余张一模一样的革命借款票据，让领导倒吸了一口冷气，职业习惯让他保持了不动声色的沉稳，点头说，很好，很好，这个情况非常好，早就该向我们汇报了。




颁奖大会无限期推迟。


在人们渐渐淡忘了的时候，冯思才被公安部门从北京逮捕归案，他被指控的罪名是诈骗罪。不公开审判，获刑十三年。

[ 本帖最后由 柳藏 于 2011-12-31 10:54 编辑 ]

高老庄主

幽默啊，党国哪有什么信用？当年倾家荡产支持革命的，多数已被镇压了，个别活下来，也没人理睬

高老庄主

这么说也是太绝对。毛时代虽没有什么地沟油、三聚氰胺，但剧毒农药在整个毛时代使用比今天多一百倍、也普遍得多，只是没有人检测罢了！连小麦防治蚜虫都是用“1605”、“1059”、“乐果”等剧毒高残留有机磷农药，防治棉花害虫更广泛大量使用“3911”。每年夏天农药中毒死亡事件层出不穷。但社员年终能分到几斤棉籽油就很高兴了！那农药残留的毒性比地沟油大不知多少倍！六十年代河南东部农村坑塘里青蛙成群，夏天叫唤的让人睡不着觉，但到七十年代中期以后青蛙基本绝迹！“大跃进”砍光了黄河故道的树木，使东西几百里、南北几十里的地方严重沙漠化，以至于每年春天初夏都要发生十几次二十几次沙尘暴！“大干水利化”提出“一块天对一块地”、“河南变江南”，到处挖坑塘蓄水，打乱了原来的水循环系统，导致水位上升，把盐碱带到地表，大片良田变成白花花的盐碱地。夏秋汛期排水不畅导致严重内涝！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才将盐碱治理下去。可以说，毛时代对生态的破坏要大于改革开放三十年！这里若有河南豫东老乡，请证实一下我说的是真是假！

lqm407

是篇小说吧？真是意想不到的结局。
不过，我们这里倒是真有发现了红军的借条而给还款的事。

柳藏

原帖由 高老庄主 于 2011-12-31 10:43 发表
幽默啊，党国哪有什么信用？当年倾家荡产支持革命的，多数已被镇压了，个别活下来，也没人理睬

这个倒不绝对。

柳藏

原帖由 lqm407 于 2011-12-31 10:52 发表
是篇小说吧？真是意想不到的结局。
不过，我们这里倒是真有发现了红军的借条而给还款的事。

嗯，小说。2011年即将成为历史，把这篇文字发在江天，以辞旧迎新。

高老庄主

政治口号，没必要深究其是否真实。
　　　　强盗都说自己劫富济贫，难道他们还分给穷人钱？

高老庄主

“人民当家做主”那只是口号而已，打赢老蒋不就是这些空白支票起得作用吗！

摇曳风铃

但愿是小说，可结局的直真实性，归于现今基层政府，我信。

李修玲

这样的结局，也实在是大出预料了。

冷晰子

这篇文章的寓意可就大了。
关于政府，关于信誉，关于人性的贪婪，似乎都有所囊括。
含而不露的讽刺，不动声色的犀利。
：）新年好。

吴墨

深刻、犀利、辛辣，令人咀嚼和深思。上好佳作！新年快乐！

柳藏

原帖由 高老庄主 于 2011-12-31 11:11 发表
“人民当家做主”那只是口号而已，打赢老蒋不就是这些空白支票起得作用吗！

我觉得当时未必是空头支票，真想让人民当家做主也不奇怪，只是世界会变化。

柳藏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11-12-31 13:09 发表
但愿是小说，可结局的直真实性，归于现今基层政府，我信。

嗯，其实我想的并不只是真实性与否，和当 今政府的信誉。自古以来，必要的时候，人民就是用来牺牲的。

柳藏

原帖由 李修玲 于 2011-12-31 14:16 发表
这样的结局，也实在是大出预料了。

谢谢阅读，新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