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敬一兵

　　　　　　　　　　雪

　　　　　　　　　敬一兵

　　没有一点预兆，时光就缓缓把二十四节气这串念珠，从立冬拨到了小雪。小雪这天，飘飞的雪片没有如期降临到我生活的这座城市。甚至，就连要下雪的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其实，城市是不需要雪花的。雪花仅仅只是城市的一种临时的摆设而已。在地气潮湿的盆地里生活久了，老人对下雪是比较淡漠的。他们年轻时代对雪花飘飞的憧憬和激情，早就被如何斟酌保暖方式，如何抵御寒冷带来的关节疼痛的担忧取代了。他们投向天空的眼神是忧虑的，嘴巴里念叨不休的雪花，也仅仅只是他们回忆的表达方式。只有孩子们和我才真正期待从小雪这天开始，雪花就不断从天而降。

　　不晓得是喧嚣的氛围太浓，还是浮躁的温度太高，反正从小雪直到腊月，雪还是没有从城市的上空落下来。对此我并不感到失望。我不失望的原因很简单，无论是冬天还是夏天，不管是儿时还是现在，鹅毛大雪一直就飘落在扎根于我脑海中的舞剧《白毛女》的舞台上。舞台上的鹅毛大雪下得很凄美，躲债的杨白劳给女儿买来的红头绳很凄美，而台下黑暗中的我看得更凄美。躲债的杨白劳都晓得给自己的女儿买一根红头绳，没有债务只有官位的父亲，却从来不给我买礼物，甚至就连多看我一眼的兴趣都没有。父亲的兴趣除了官场就是我的姐姐，我仅仅是父亲眼中飘飞的一片雪花。

　　四十八年前城市上空的那场大雪到来之前，我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片雪花。

　　雪从早上一直下到午后，我和姐姐看见窗户外面一片银色的世界，忍不住跑到院坝里堆雪人。我们在如何雕塑雪人的眼睛问题上发生了争执，姐姐说眼睛要凸出来，我说眼睛要凹进去。父亲下班回来看见我们争执，思索了一下说眼睛是应该凹进去。姐姐听见父亲这样说话，丢下手中的小洋铲就回屋去了。不需要别人发掘，喜欢自己张扬各式各样的、出人意料的，既让人精神崩溃也让人情绪高涨的情感和色彩，是姐姐的脾气而不是父亲和我的德性。我的灵魂还没有发育成熟，父亲的灵魂却熟透了，并且早已被混乱，敏感和来自生活中的痛苦所困扰，不愿意被人挖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伤疤，所以对“凹”这个概念有一种近乎本能的认同。当然，我的这些认识，是后来成年了才形成的。

　　吃晚饭的时候，母亲批评了姐姐，说当姐姐的应该让着自己的弟弟。姐姐用幽怨和冰冷的眼光在我和母亲的身上扫来扫去，过了片刻，见父亲没有说话，便扔下筷子，进到她的房间里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窗户外面是飘飞的雪花，窗户里面是暖融融的热气。热气来自饭菜，火盆和母亲呵护我的情愫温度，到了我姐姐的心里，热气的温度就从失宠、怨恨、偏执积累上升到恼怒的燃点，终于点燃了个人英雄主义的野火。她在信签纸上写下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几个字，然后把信签纸贴在父母寝室门上。父亲把贴在门上的纸撕了，姐姐又写上同样的字贴在门上。一个晚上，父亲和姐姐就这样反反复复较量着。那张纸简直就像窗户外的一片雪花，冷冰冰的。雪不断从姐姐手里飘飞出来，又不断在父亲手里溶化。当时我并不知道，姐姐沾着冷漠的眼光用力写下的字句，其实就是她在纸上写下了从雪的寒冷世界里走出来的决心。我也不知道，姐姐从雪的世界里走出来，接替她进入雪的世界中的人，将会是我自己。

　　姐姐固执地把心中的雪花洒落在父亲的大地上，父亲就用双手的温度来溶化雪。姐姐的个性就是这么倔强，属于那种挤干了柔性水分只剩下脆和尖硬的性质。脆寓意了没有韧性不会弯曲，坚硬的意思就不说了。对仕途敏感和小心谨慎的父亲来说，姐姐的个性让他后怕，万一在家里说话不谨慎，得罪了姐姐，给他在机关里带来的影响是无法预测和弥补的。这样一思量，父亲用双手迎接姐姐下雪的姿势，也就从果断有力，慢慢变成了舒缓、柔和、圆润和甚至是谦恭的样子。父亲的温度终于结束了下在他和姐姐之间的那场雪。他们开始坐下来交换看法，语言也慢慢变得有滋有味，姐姐一生的时间，从此开始都被父亲的温度罩住了。

　　如果事情仅仅到此为止那就好了，最多就是让我在心里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的小人而已。可是，结局并不会听凭我一厢情愿的调遣。之后的几个冬天，雪还是继续降落在我生活的这座城市里，我的姐姐不再和我一起堆雪人了，她要独自用自己的脾气和认识，堆积和雕塑父亲这个“雪人”。是说过去我一直没有听到任何一个长辈讲过孩子是人小心小的话，听见的都是人小心大的话，这一切都证实，孩子的判断力并不低于成年人，他们对微小的不公平和不公正的事情，有着与生俱来的警觉。我明白这个道理，已经是二十多年后的事情了。

　　我读高中的时候，姐姐当了知青。她到农村的头两个冬天一直没有下雪。没有下雪并不妨碍一场大雪的酝酿。庄稼一茬一茬收割了，知青们留在农田中的脚印也在渐渐消失，只有山上的栎树和我的姐姐没有改变自己的模样。其他知青收工的时候都喜欢哼哼唱唱，只有姐姐不唱歌。她把别人唱歌的时间，全部拿来回忆。回忆到心恸处，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心在哭，栎树在哭。放假的时候我去过姐姐所在的知青点看姐姐，姐姐对我的到来很冷漠，认为我是来看她的笑话，或者干脆把我当成剥夺了她幸福生活的人。她当着别的知青对我说，你跑来干什么？这里吃的没有家里好，条件也很差，不能满足你。她宁愿默不着声看对面山上的栎树，也不愿意多看我一眼。那时我很木讷，全部的注意力都被农村的陌生景象吸引了，没有完全体会出姐姐对我的怨恨情绪，只是觉得姐姐不像是我的姐姐了。我只在知青点住了一天，姐姐就撵我回去，说他们要挣工分，没有时间陪我。

　　我走后不到一个星期，我和姐姐就分别在城市和农村遇到了那个冬天最大的一场雪。之后，就有回城看病的知青给父亲捎来信息，说姐姐在下雪那天下午，看见山上的栎树被大雪压断了许多树枝，她就背了背筐上山捡拾柴火，结果因为山陡路滑，她连人带筐从山上滚下来，如果不是一个树桩绊住了箩筐，她就会直接滚到悬崖下去了。雪花一片连接着一片，一片重叠着一片，山上山下，都是雪花写下的充满恐惧的字句。姐姐坐在雪坡上，伤心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上也挂满了雪花……父亲第一次严肃地对母亲和我说出了姐姐的历险过程，也是第一次用刀锋一样锐利的目光在我和母亲的脸上切割。望一眼父亲再望一眼窗户外面的雪，寒冷就取代了之前父亲在我脑海里留下的温度。母亲是父亲的政治靠山，是他这个地主家庭出生的知识分子，洗心革面与工人阶级灵与肉结合的证据，所以父亲不敢对母亲动怒，于是就把他的愤怒统统发泄到我的身上，骂我生在福中不知福，好吃懒做，是个没有出息的败家子。坚硬寒冷的话语，把我少年时期的所有美好憧憬，全部埋在了大雪覆盖的深处。

　　我听明白了父亲谴责我的全部弦外之音，但我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就成了差点让姐姐丧命的刽子手？掠夺姐姐幸福权利的侵略者？一场大雪在别人眼里是瑞雪兆丰年的美好希望，到了我和父亲这里，就成了一条疆界。一个懵懂少年，成天在心里面形成的最大念头，就是看电影，听音乐，然后在书本里寻找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路径，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念头，竟然成为了姐姐怨恨我的理由，父亲谴责我的依据。我无法解释，也无法申述。天长日久，看见父亲对我的看法和态度已经形成习惯，我只好把自己的想法紧紧地锁在了飘飞的雪花里，就像现在我知道写作是一项秘密工作，要远离社会、国家和人们的视线。这样的结果，先是让我羞愧，然后才是从气愤与委屈中滋生出来的动力和勇气——如果今后自己成了学者，就要挖掘自然深处的隐秘。如果成了写作者，就要去挖自己内心深处的隐秘伤疤，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单独面对自己的内心，在自己的内心深处，用自己的言语建造一个新的世界。

　　姐姐的历险，颠覆了父亲的情感天地。姐姐成了父亲永远的夏天，父亲成了姐姐这株禾苗的生长泥土。禾苗从充满热度的泥土中长出来，色泽日益鲜艳，就连拔节的声音也是高亢嘹亮的，丰盈高过贫乏的生活，让禾苗的长势更是高翔得如大鸟之翅。姐姐后来的成长过程，包括她结出来的果实，都具有报复性的力度。她怂恿父亲和母亲离婚，用自己的医学专长逐渐影响父亲的注意力，取代父母成为一个家庭的决策者……所有行为，都因为有了温度的呵护，日渐昌盛起来。父亲疼爱姐姐天经地义，我没有任何怨言。我只是不明白，父亲在疼爱姐姐的同时，却把被夏天挤掉的冬季，全部转移到了我身上的动机是什么。我没有对不起父亲，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与父亲为敌的事情。可父亲对我却十分冷淡，对我的学习、工作、生活不闻不问，用非常明显的方式厚此薄彼对待我和姐姐。最让我不可思议的事情是，我用不及姐姐对待父亲发脾气的语言和父亲商量他对我的看法，父亲就恼羞成怒，一封举报带控诉字句的信，就寄到了我刚参加工作的单位上，让不明事理的人认为我是一个虐待长辈的不孝之子。到后来，因为我的工作性质发生了变化，很难有时间回家，父亲也就顺水推舟干脆把我拒之于门外。

　　记不得有多少次是独自在外面过春节了，只晓得有一次是在华西亚高山森林中的雪原上过的春节。那天清晨，我拖着缓慢的脚步，穿行在林间厚厚铺垫着的积雪上。我吃力地迈动着双腿，向着锁闭在浓雾和白雪里的山巅上的龙王庙进发。原本林中的地面上，应该是流淌着正在腐烂的枯枝落叶所特有的那种黑褐色；分割土壤的那些为数众多的深浅不一的沟堑，应该是正在向纵深奔赴；就连棱角十分鲜明的大大小小的石块，也应该是正在彰显着傲慢的姿态。然而，无数的雪花，前扑后继地用其微小的身躯，竟然将这一切都彻底地覆盖了——黑褐色变成了白色，沟堑变成了平原，棱角彰显的石头也变得内敛忠厚了。走在覆盖了如此丰富内容的积雪上，便已经是将生命的气息，与白雪的经历融合。这时，倘若人的脚步继续向前移动，就是在生命与白雪相互制造的过程里，开辟了白雪的历史。雪花仍然在继续飘落，虽然前面的人的脚步还在延伸着，可是，我身后较远处遗留下来的脚印，却渐渐地又被落雪所覆盖，我以为在落雪的日子里，谁也无法阻隔白雪对践踏它自身的平静的覆盖意义，因为我终于从脚印里，看见了白雪坚定地表达自己理想的毅力。即使我不断地拍打着身上布满的积雪，但是，从空中鸟瞰，我仍然就像是一颗棋子，被自然调遣着而在巨大的白色棋盘上移动，并且在不久之后，还是逃脱不了被白色所淹没的结局——冥冥之中原本就没有什么主客之分的。或许，白雪就是一种超越了差别的媒介，相信在这种媒介的映衬里，每一个人的隐私，怨恨，都会显得是那样的渺小，那样的相对，那样的脆弱，一如白雪见到阳光。


　　虽然父亲用自己的行为在我和姐姐，和父亲之间制造了鸿沟，让我在冬天里感受到了孤独与寒冷，也感到了父亲曾经对我说过，我不能给你温度，给你温度，你就会像细菌一样招摇起来的冷酷、低温和之后才让我慢慢玩味出来的其它含义。但是，如果父亲不把冬天转移到我的身上来，或许我这一辈子也无法彻底和一场大雪交融在一起。至少，现在时时刻刻在我心里飘飞的雪花，总是让我想起白色的纯洁性，到处都没有颜色、线条、重量的差别，也看不到沟堑，看到的只有绵羊自由穿越雪境，还有被雪掩埋了的故事。父亲不久之前已经去了天堂。他走的时候，对姐姐说不要我来送他最后一程，也不要我有任何瓜分他财产的企图。不管父亲怎样对我，没有父亲就没有我的今天。想到这些，我恨父亲的念头还没有成长起来，它就已经变得潦草和柔软了，跟飘飞的雪一样。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2-2-4 09:54 编辑 ]

敬一兵

南山菊

读到了生活的真实。雪一样的冷酷，雪一样的升华。对往事的回忆，剖析，入木三分。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总有人活在幸运的夏天，有人被抛入孤寂的冬季。但是，春天一定会来，属于您的，也许会加倍回来。祝敬老师新春快乐，龙年吉祥。

剑鸿

雪中有悠远的记忆，有意识的底色，有人生的百味，欣赏先生深刻厚实之作。

杨春山

先初读一遍，问好敬兄。

杨湛

用雪的冰冷来隐喻亲情的冷漠，可谓入木三分。原谅他们吧，包括姐姐。包容会使我们好受一些。

敬一兵

原帖由 南山菊 于 2012-2-4 10:03 发表
读到了生活的真实。雪一样的冷酷，雪一样的升华。对往事的回忆，剖析，入木三分。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总有人活在幸运的夏天，有人被抛入孤寂的冬季。但是，春天一定会来，属于您的，也许会加倍回来。祝敬老师新春快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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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雪莲

拜读老师大作，祝元宵节快乐！

袁光熙

　　“不管父亲怎样对我，没有父亲就没有我的今天。想到这些，我恨父亲的念头还没有成长起来，它就已经变得潦草和柔软了，跟飘飞的雪一样。”
　　——值得敬佩的宽厚仁爱之心。
　　一个“雪”把作者的大半生，把父亲、姐姐和“我”之间的情感纠葛，描述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亲人间的情感是复杂的，绝非都是暖融融的温情。怎样正确对待和处理之间的关系，作者给我们作出了样板。
　　语言疑练厚重，叙事、人物心理与景物密切相联。时代背景鲜明。
　　问好敬老师！

杨春山

被冰冻的亲情，飘落在内心里的雪花，比自然中的风雪要让人感到更加凄冷，好在我们还有一颗宽容仁厚的心，让内心里的雪花飘洒出一方风景。
冷竣的文字，开阔的行文，别具一格的雪，欣赏！

[ 本帖最后由 杨春山 于 2012-2-4 18:10 编辑 ]

敬一兵

原帖由 剑鸿 于 2012-2-4 10:07 发表
雪中有悠远的记忆，有意识的底色，有人生的百味，欣赏先生深刻厚实之作。

谢谢评点，祝元宵节快乐！

狗尾草

真实的生活，过去的误解会如雪花一样熔化的，亲情永恒。

西夏楼兰

敬老师的厚重让我明显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从自然到人生，从人的心路历程到命运的波折，通过雪而相关，学习敬老师的这种写法。

敬一兵

原帖由 杨春山 于 2012-2-4 11:21 发表
先初读一遍，问好敬兄。

期待你的点评~~

青衫子

这样的雪读来让人沉重深思。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