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青水秀人寂寂
大哥二哥我,在海龙哥哥的陪同下,走在去给我妈选墓地的小路上。
我抬头看山。山很青,青得就像穿了一件厚厚的军大衣。杉树棵棵笔直伸向蓝天,成片成片的竹林像一块块绿色的屏风,茶树不管大小前后左右旁出亭亭玉立,叫不出名的杂树和藤缦,你牵着我、我扶着你,见缝插针抢占地盘。
最让我心动的,则是路边和路面那些好柴火。砍下杉树后留下的杉树枝枝已经干透呈黄棕色,轻轻一碰、就能引火;密不透风齐人高一半干一半湿的山芦苇,割下就能烧着。想起小时候打柴那个困难,恨不得现在手上有把镰刀,割一个痛快。那时候,门前屋后山上的山芦苇,因为年年都被割的缘故,一总只有矮脚凳那么高。弄到后来,我们割山芦苇要越走越远。杉树枝枝要爬到树上去砍,还不能砍太多,砍太多树会死。砍下来不能马上挑回家,还要担心被别人捆走。
一大蔸一大蔸的干牛草,在初春的和风里放肆招遥。这么好的草,怎么没有割去喂牛呢。小时候,为挣几个工分,要走很远的地方,才能割到一担草。还有稻田里大朵大朵的灰灰菜,怎么就没人挑去喂猪呢。
低头看河。河水清澈透明丰盈,一路欢歌从上游而来,再汤汤地向下游而去。不要拦坝修水渠了么,插田的时候没有水可怎么办呢。山腰的那些山田,原来可都是靠拦坝蓄水来灌溉的。也不要防旱灾了么,村里加起来可有一百多亩田要吃水呢。
忍不住就说了一句傻话。要是在我小的时候也是这么山青水秀,我打柴挖猪菜,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海龙哥哥一句话,把我从对家乡世外桃园一般的想像中,回到纠结的现实中来。一个个年青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儒,犁不得耙不得担不得,田也荒土也荒,牛少了,不喂猪了,牛草和猪菜,当然就没人割没人挖了。
大哥硬邦邦地接了一句。六七十年代是农村包围城市,知识青年上乡下乡;现在是城市包围农村,农村的人都进城打工了。
海龙哥哥叹息连连。说一个师公子一幅图,晓得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是什么政策呢。
二哥相对客观一点。他的意思是,现在老百姓的日子普遍都比过去好了。他举了一个例子。六七十年代,村子里四十多户人家,家家户户都是住在老屋里,人少的还好点,人多的,八九个十来个人,也就挤在二三间房子里。
二哥说话的时候,我们正好走在老屋的后面。看到老屋颓废破败的样子,我心酸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对门屋完全不见了,成了一块菜地,几棵瘦瘦的白菜不胜初春的寒意。新屋不新,原本八九户人家的一栋大屋,现在只剩下三户人家。中屋倒塌得更不成样。我本想问海龙哥哥中屋生产队十几户人家都搬到哪里去了。喉咙硬硬的,发不出声。上屋场稍为好一点,大概是因为还有人住的缘故吧。
我小时候,村子不是这个样子。三个生产队,四五十户人家,二百多号人,那个热闹那个生机勃勃。田里土里山里,到处是人,鸡们在晒谷坪的四周觅食,牛们在田里耕种,懒猪拱糟,黄狗抢斋。一到做饭的时候,几十条炊烟袅袅地在村子的上空盘旋。
现在呢,从海龙哥哥家出来,走到老屋,一二里路,只碰到两个人。还是上坑生产队的当了几年大队书记的王长发。王长发应该是六十来岁的人,可看他弯腰陀背提着一个烤火垅走路的样子,纯然是一个老人了。另一个是他的妻子,我们应该喊姑姑的锦凤。我没认出来,喊她姐姐。她没有答应我,只横了我一眼。海龙哥哥说她脑子有点毛病。
走到预定的地方,我吃惊地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里原本是几丘田,包产到户时分给了我家,后来包给了别人家种。现在完完全全被杂草占据着,看杂草的密度和高度,怕是荒了好几年了。
大哥又发高论,说现在乡村组各级干部,应该以他们所属地方稻田的荒芜程度,来定他们的业绩。
海龙哥哥摇头。说,行不通,种田没出路,不说赚不了钱,还要亏本。不出去打工,留在家里种田只能是死路一条。
大哥二哥我,我们都无语了。
山道弯弯,溪水长长,我亲爱的故乡啊,你不再是我儿时的模样。
河水汤汤伴我入眠
把母亲送上山后,我和哥哥嫂子一行五人喊了一辆面的,直奔水口墟上的茂珍姑姑家。
一走下面的,姑姑姑父两张热忱的笑脸,就如迎春花一般绽放在我们的眼前。我不知道姑姑姑父在初春的斜阳里站了多久,单他们俩个人一把接过我们五个人手上的所有东西,就令我觉得初春温温的阳光,远不及姑姑姑父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情。
姑姑家的房子很大,楼上楼下十几间房间,门前则面是相连的两个水泥坪,整个院子占地怕有四五百个平方。最喜人的,是门外不远就是水口河。不用竖耳去听,那哗哗流淌的水声,就自然而然传进你的耳朵。
我没有半点第一次来的不自在、拘束,随便得就像在我自己家里一样。垂青一盆姑姑家自己种的黄橙橙的桔柑,一口气吃了三个。哥哥嫂子笑我一点都不讲客气,我辩解说,多吃绿色食品有益健康。对清澈透明醇而又醇的米酒,只是抿了一小口不算,还把脸皱成一粒山核桃。姑父用激将法激我:说出去的话,倒出来的酒。话不能收回,酒要喝光。我撒赖,把酒全部倒进了姑姑的杯子里。
餐前点心过后,更是一顿丰盛的晚宴,而且是腊字当头:腊肉、腊猪耳朵、腊鸡、腊狗肉、腊兔子肉。姑姑说,晓得你们在外面的人,喜欢家乡的腊味。呵呵,还没有起筷,就已经是腊香盈口了。大哥二哥和姑父推杯换盏,酒多话多。我和两个嫂子闷声吃我们喜欢吃的菜。姑姑起坐无序,一会给男士添酒,一会给女士挟菜。姑父风趣幽默、出口成章,笑话典故比姑姑装在碟子里的瓜子花生还多,随手放下一个、又拈起一个。
饭后热茶、洗脸热水、洗脚热水,一杯一杯、一脸盆一脸盆,依次递到我和两个哥哥嫂子的手上。哥哥嫂子感叹,姑姑姑父太客气了,实在不敢当。从姑父姑姑的身上,我们完完全全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宾至如归。
其实,我们并不是亲姑侄。我和茂珍是初中同学,姓着同一个姓,她的辈份比我高一辈,因此喊她姑姑而已。记得初中考高中的最后一个多月,为了方便就近去学校,应茂珍姑姑邀请,我住进她家,在她家吃饭,每天和她一起上学一起放学。茂珍的学习成绩比我好,只是造化弄人,她没能考上县一中。在学校,我也不喊她姑姑,喊名字。初中毕业之后,我们也不是一直有联系,中间断了二十多年,早两年才又联系上。想不到联系上之后,我们又像初中同学时一样走得那么近走得那么亲。
亲,还是不亲,并不是以血缘关系的远近来定的。前天,为我母亲的灵柩停放一事,两个未出五福的堂弟横生阻碍,使得我们只能舍近求远舍好求次,把母亲的灵柩停在离老屋很远的一小块空地上。地方太小,没法搭灵棚,母亲的灵柩就那么被初春突如其来的好太阳爆晒着。想起来,头和脚都是凉的。
不让自己想,把身心放平。心一静,门外不远处水口河的流水声,便汩汩地传进我的耳朵。嗯,把堂弟他们的不好写在河滩上,河水发发威,便把它们冲走了。向流水学习,遇山绕过、遇坎绕过,顺势而为、平常心态,便不会有什么心烦心结了。
听着如歌的流水声,我一改择床的毛病,很快就睡着了。
慧平的N通电话
茂媛姑姑,就这么说定了啊,你和叔叔婶婶明天晚上在我家吃饭、在我家睡。
数不清这是我这次回炎陵之后,慧平打得第几通电话了。
慧平的第一个电话,是在我回来的第二天上午打来的。茂媛姑姑,你看不起我啊,回来了也不打电话告诉我。
我赶紧解释,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这次回来是有事要办,没时间会老同学老朋友。
正月间办什么事,不会是送叔婆的骨灰回来安葬吧,农村里很忌讳这个的。肯定什么都要加价钱,本来万把块钱可以办成,搞不好就要一万五,甚至二万。
没办法,我哥哥他们只有这个时候有时间。多花点钱就多花点钱吧,只要事情能办好就行。
你和叔叔婶婶住谁家里?在谁家里吃饭?老屋几户人家屋子都小,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你和叔叔婶婶住我家里来吧,我家里有现存的床铺,房子也大点环境相对也好点,你们可以住得习惯点舒服点。
我婉言谢绝。不了,都安排好了。只几个晚上,克服克服,没什么的。换来换去,老屋的叔叔哥哥们真会说我们看不起人的。
第二个电话是紧接第一个电话之后。茂媛姑姑,有什么事要帮忙的,你尽管打我的电话。我有空。我老公也在家。
在帮忙的其间,慧平打了多少通电话,我也数不清。只知道慧平骑着她那辆女士摩托车,在她家老屋墟场我母亲的墓地之间,像风一样,刮上刮下。不知道那薄薄的手套是否能抵挡料俏的春寒。还有就是听到她不停地在电话里叫我姑姑,有点想笑。
慧平比我大一岁。在她家还没有做新屋以前,我们就像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只燕子,一同飞进飞出。她喊我,总要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上姑姑。我大刺刺地应着。喊比我大了二三十岁的慧平的爸爸妈妈喊哥哥嫂子,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然。在大队上小学,老师不让我们按辈份喊人,我们也很快就适应了。只是很自然地分帮分派,不管对错,同姓的一律帮着同姓的。慧平更是我的保护神,不管我跟人吵架还是打架,慧平都是第一个帮忙的。
几十年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其间,慧平遇到了两次高坎。一次是车祸。一次是上高山砍树,砸下来的树枝,又正好打在旧伤上。两次都卧床好几个月。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挺过来的。现在,慧平的小日子过得不错了。大女儿在长沙,女婿拥有上千万的资产,四岁多的外孙女聪明又可爱。小女儿在浙江做生意,也做得风生雨起,买了房子车子。两个女婿都说要接岳父母出去。慧平俩口子考虑到父母年龄大了,他们走了的话,俩老会孤单寂寞,所以拒绝了女婿们的孝心。
把我妈平安送上山之后,我们先去水口墟上的茂珍姑姑家住了一晚,然后去中村敬老院看望八十高龄的舅母。本来不打算去慧平家了,架不住她左一通电话右一通电话,盛情难却,便决定走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在她家吃饭在她家住。
听到电话里慧平欢快的声音,我忍不住很大声地说:慧平,你太客气了,谢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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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潇湘珍珠 于 2012-2-25 17:3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