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生菜叶的孩子
芦苇花的头和小树叶都在飞。太阳从天空走到水里,晃荡着,像个神秘的来客。小女孩坐在岸边,她在吃红树叶。树叶结在低矮小树上,样子像花瓣。早上,阳光从远处照过来时,小女孩就从家里拿着生菜叶,往嘴里吃着,从两边满是葱郁青草的小路上走过去。她说自己是一只羊,是食草的。
路从村头通往更远的地方。一只高大的鸭子领头,后面排了一个小队鸭子,小女孩跟在后面。她们一起朝着四处是田野的地方整齐地走着。那之前,一只公鸡跟着她在院子里到处走,高耸着漂亮的鸡冠,身上的羽毛鲜艳夺目。有一天,长辈们突然把这只公鸡杀了。看着做熟的鸡肉,她哭了。那一年,她四岁。不久的夜晚,一只纯白色毛发的兔子,从悬挂在树杈上的柳条筐里,坠落到地上,摔死了,她两天没有吃饭。从此,她看见一块鸡肉,就看见了一只走动的鸡,看见一块兔肉,就看见了一只跑动的兔子。她再也吃不下任何动物的肉了。
多年之后,她说她是一只小动物,所以,常常会哭那些死去的小动物。可她不能将这个原由说给人。很多时候,她沉默在一些荒凉的空间里。她觉得自己是上帝派到人间的孩子。在人世间的食物链中,她和人们不一样地活着。那些年,她一次又一次地坐在一片巨大的草地上,看着那些草,一看就好几个小时。那些草陪伴着她,不离不弃。她想,一棵扎根土地的草,依附了一种天荒地老,而人呢?
世界是一个很大的东西,它们在吃生菜叶的孩子的头脑里。人们从哪里来?要到那里去?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散碎的人,破坏和告别的人,让她无法接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信任那些草,那些开得好看的花。那些草绿的不需要道理,那些花好看得也不要道理。它们一定给她说了什么。它们究竟要给她说什么呢?她很想知道,可是它们一言不发。只在阳光下,安静地抬着头,看着风温暖地来,看着另一边的枯枝落叶,从这个世界上消亡。她知道,有一天它们会离开这个世界的。就像养育了她成人的老人,突然离开这个世界。
她的心,从那会儿开始疼。她想,那会疼一辈子,会疼到死。她哭了,却哭不出声音。她听到自己在说:你们让我怎么活,怎么活呀。她坐在一个小木凳子上,看树上飞下来飞上去的鸟。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了。太阳斜过去,树的影子一直在斜着,它们在地上不易觉察地移动着。她不知道那棵小树什么时候长这么高的。她想:“除了那个没有来的人,我已经不再希望谁还能来。”
这些年,她的身体长成了一棵植物。从那个九月开始,那个秋天,成片的植物倒在风里,她看到一个微笑的人,用一只手挡着外来的阳光,在她走过的草地上,泪流满面。那个人和整个秋天的草混合在一起。他从草丛中移动自己的身体,阴影跟随着他在草丛中寸步不离。这个满脸绝望而忧伤的人,是她要等的吗?很久以来,她不记得自己要等一个人了。连树木和草都在繁盛的季节过来之后,在冬天消亡,更何况人。人呢,都随时离开,随时转身走到别处了。
只有草能看到她。那么,自己长成一棵草好了。许久以来,生菜叶子吃进肚子里,她安然度过这么多年。在这个食肉动物的群体里,她感谢能以这种方式活着。她没有和人群发生冲突。她从不和人争夺什么,连吃都不会。那些常人要的东西她都不要,她只想在青草葱郁的年代,看自己的内心走去了哪里。为此,在世界吵杂的声音里,她保持了自己的禁声。为了一个自我世界里纯粹的思想自由,她承受了一种类似绝望的痛苦。她不冲撞和她不一样的世界,自己躲藏在书本和土地、植物、天空、月亮的背后,看那些千年不去的东西,藏匿了什么,它们要她到底明白什么。
那时,我遇到了这个孩子。微光里,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像一棵草那么躺着。她哭了,她对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来。她身边的人说,她有一颗玻璃样透明的心,她的心软乎得像阳光照着的棉絮。她说她是一只小动物,有着动物们超常的特点,她去了动物们的世界。她长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鼻子极其灵敏,像小狗一样的嗅觉能让她区别这个世界上,怀着各种目的的坏人与好人。在一张病床上,她感觉到了来自肉身的疼痛。她的脑海里,浮现着另一个绝望的像稻草,而还活在人世的人。
她陷入深度睡眠之中,疼痛感已经脱离了肉身的感觉。她说,那个睡眠的地方很温暖。她不想回来了。为什么人们要救她?她说:没有去那里的人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去了那里的人没有回来。到底死有什么不好呢?她微笑着,看着那些为她焦虑、痛楚的人。那些痛苦的表情,让她泪流满面。她用尽气力地对这个世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不食肉的人。现在,生她的人,爱她的人,从死亡那里把她拉回了世界。草和花,也走回了自己的世界,鲜艳地生长在大地上。她想起过,自己纯想可飞的年代。她在那里,构建过意识世界里的天堂。那些小动物、那些花草都有自己的语言,在她的世界里,告诉过她世界永恒的秘密。她带着这些不为外人知道的世界奥妙,活在人群之中,并远离着人群。
一个吃生菜叶子的孩子,有着她来到世间的使命。她只是想把自己变成一个她想要成为的人。她看到一个从草地上走过来的人,她突然站着动不了了。那一刻,她的背后是阳光升起的草原。她明白,很久以来,她只要看到宽大的路,就想要走上去,一直往前走,永不回头。现在,她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她接着要走的路,在自己的世界里,她看到不同过去的另一条路,她像在水草里栖息,像一只藏匿在自己洞穴里的小动物。在那里,纯情坠落,纯想飞翔。不管那是什么地方,它都想伏在羽毛之上,去往只有她知道的神秘世界。
201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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