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的孤独

芳菲

　　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中国，离开熟悉的生活环境和工作环境，离开坦诚相见的亲朋好友，来到瑞士，置身于这样一个陌生的所在，已将近一周年。在这里，我和同事，以及老公的家人和朋友们，除了语言的障碍，文化的差异，还有思维方式的不同，常常造成彼此的误解，这也使我时不时感觉到莫名的孤独。

　　来瑞士之前，我认真学习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标准德语。抵达瑞士之后，最初的日子，开会、上课、或是聊天，大家都很礼貌地讲标准德语。但是，没有多长时间，他们便似乎觉得我是一个地道的瑞士人，习惯于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讲瑞士德语，相当于国内的方言。我努力地听，却怎么也听不懂。开会的时候好说，可以请大家改成标准德语。然而，我却无法介入同事之间的交流。咖啡休息时间，同事们聊得热火朝天，我却一脸惘然。我走过去，知道我听不懂，大家便停下来笑望着我。我知道，对瑞士同事们而言，标准德语也是外语，也需要一个大脑转换的过程。

　　这种状况不仅在公司里，在私人聚会中也是如此。

　　老公祖籍在意大利。意大利人喜欢热闹。一大家子人经常以各种名义聚会。生日、成人礼、结婚纪念日等等不一而足。同样的情况，最初的聚会，家人也是礼貌地跟我讲标准德语，后来习惯了，便热热闹闹地聊起意大利语。我只能微笑，因为听不懂，思绪常常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也许，喜欢写作的人大多比较敏感。有时侯，我的心里会产生一种被冷落，被伤害的感觉。

　　老公手术住院期间，我心里充满了焦虑。一是因为瑞士医院不能陪床，晚上一个人在家总是牵挂着，睡不好觉；二是担心老公一个人在医院有诸多的不便。于是一下班便赶往医院。那天匆忙赶到医院，正巧他的几位朋友前来探望，我们只简短地打了招呼，他们便接着聊天。听不懂他们聊天的内容，我站在一边，心情寥落。客人走后，我眼含泪水久久不说话，老公关切的问我怎么啦。我说我虽然人在你们中间，却仿佛独自一人。老公叹口气说，其实，我在中国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我在中国的时间短暂，而你却必须长期在这里生活。你知道，我也不好让客人使用标准德语，因为对他们而言，那也属外语，无法畅所欲言。后来，老公就特地跟我讲瑞士德语，以训练我的听力。他说，在瑞士生活，不会说瑞士德语没有关系，但是一定要听得懂。为了减少我受伤害的机率，我和老公的生日没有邀请亲友做任何庆贺。我感谢老公为我所做的一切。

　　上周在咖啡间，听三名同事聊天。其中一位来自德国的同事正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我似乎听懂了一点，可感觉他讲的不是标准德语。便好奇地走过去，问他们刚才在聊些什么？那个德国小伙子指着对面的长者说，我们在说他是超人。我知道他肯定在开玩笑，我也开玩笑说，早晨在火车上刚读了一篇题名《办公室里的孤独》的文章，说办公室内有很多人，却因为各自忙着自己的那摊子事儿，每个人都感到非常孤独。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哩。说完，便借故走出了办公室。

　　下班时，那位德国同事发了封邮件很认真地问，你在办公室里真的感到孤独吗？

　　收到邮件，我笑了。笑过之后，却忽然陷入了沉思。

　　记得一位哲学家说过，每个人都被判处了孤独的无期徒刑。这不，李白是孤独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柳宗元是孤独的，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李清照是孤独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有的时候，孤独会成为一种积极的力量。因为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能够静下心来思考。然而，处于人群之中的孤独有时却并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没有一个积极的心态，深刻的孤独可能会导致严重的心理问题。

　　我还是没有回答同事的这个问题，我孤独吗？

　　我想说，是的，我非常希望融入你们的氛围之中去。可是，那样，我便敞开了我的心。这在瑞士可不寻常。瑞士同事间很少询问别人的心情或家事。似乎问多了，便有侵犯别人隐私的嫌疑。大家各自上班，休息间隙聊得比较多的是休假，滑雪等运动项目。

　　或者我婉转点回答：有时侯。就是在我想念远在中国，各自为生计而奔波的亲朋好友的时候。要不干脆点，yes, but I can live with it. （是的，但是我能挺过去。）那样便将人置于千里之外。

　　当然，情绪低落、工作不顺利的时候，我也会产生消极的情绪。想得多了，有时眼眶也会渐渐湿润起来。

　　昨天遇到一件事。我负责的定单需要发货，可发货员在系统中找不到这份定单。请SAP支持罗兰德帮忙，终于发现问题：这份定单包括两批货，一批空运，一批海运。然而系统中只能或选空运，或选海运。我在备注的文字说明中标明两种发货方式，在系统的发货方式中，选择了“无”。罗兰德性子急，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但知道他说的话不好听。我回到座位，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想大声喊叫，我想大声争辩，可是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强忍着硬是没有落下来。

　　问题还是需要解决。弗洛伦见我如此，便悄悄请更高一级的专家帮忙。弗洛伦是代理组长，充满活力，而且善解人意，遗憾的是刚刚辞职了。 他说自己想趁着年轻，多做些尝试。说话间，专家打电话请去罗兰德，给他讲解了此类问题的解决办法。他回来的时候，我们都冷静下来了。我喊住他，让他看我在系统里曾经做了怎样的步骤。他看完后说，不能这样做。然后将正确的处理方式演示给我看。我将另外一份同样的定单也做了处理。现在，我知道，遇到此类问题如何解决了。我这人一向Target Oriented（目标为本），此时，通过错误学了一招。

　　中午吃不下饭，趁午休时间给国内的朋友打电话。朋友哈哈笑着说，不要想那么多啦，开心、开心才好。然后，又给老公打电话，老公听到我的诉说，立即很严肃地问，那个人说的话有没有侮辱人格，那口气，令我想象着，膀大腰圆的老公正攥紧拳头，随时准备将罗兰德打翻在地。哈哈哈，我的内心忽然一片澄明。放下电话，终于轻轻松松地消灭了三明治。

　　今天上班，遇到罗兰德，我们相视一笑，彼此问好。显然，我们都放下了昨日的争执。其实，我所接触的瑞士同事，大多谦和、开诚布公。在我的工作生涯中，这是一段多么美好的岁月。是他们，为我在异国的土地上，展开了一片辽阔的天空。我欣赏这里的美，自然的美、人性的美。我个人也在不断成长着、变化着，当我再次踏上中国的土地的时候，或许，我的亲朋好友会说，哇，你变得这么漂亮了。这样想着，我的脸上不觉绽开了笑容。我想，对于同事邮件提出的问题，我有答案了。明天，我将高兴地回复我的同事：我知道，我在这里，并不孤独，因为我看见了你的那双以及更多的湛蓝色的关切的眼睛。

　　我相信，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会越来越享受这办公室里的孤独。这孤独，如同在纷繁的人世间嗅着玫瑰的芬芳，引领我的灵魂不断走上升之路；这孤独，让我觉得似乎总是有一种力拔山兮的力量提携着自己逃离了这三千丈红尘，在文字打造的天上宫阙间流连忘返；这孤独，洗却了生命中多少浮华与躁动，让我能在无边的飞花落絮中寻觅白雪清冰这存在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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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芳菲 于 2012-3-7 22:06 编辑 ]

袁光熙

　　坐沙发，先提后读。

刘柠柠

孤独可以享受，慢慢品尝其中滋味。远在异国他乡，适应还需要时间，会好的。问好。

剑鸿

如此具有中国传统文人心怀的芳菲写出来的文章，让很多没有出国经验的人都会感同身受，可见你所写的孤独是形而上的普遍的孤独，而不是你一个人的孤独，文章充满浓郁的家国情怀和深度的人文思考，读来备受感动，问作者好。

夏冰

能够独享孤独，也是好事。需要历练。问候！

木门长子

孤独是心里的感觉，而快乐是与朋友的交融，希望你过得开心。

袁光熙

　　朋友遇到的问题，其实国内也存在。我女婿是广东人，根本听不懂云南话，他在我家的处境与朋友在瑞士相似。但女儿却能说一口流利的广东话，因此无论在哪里都如鱼得水。我想你既能学会标准德语，也一定能学会瑞士德语，这些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文章写得流畅自然，写出了一个中国人在异国他乡的真切感受和遇到的语言障碍。
　　问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