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过年

暴雨迎风

　　　　　　　　　　　　　　　　　　　　　　
　　　　　　　　　　　　　　　　　　　　文／暴雨迎风
　　
　　杀猪过年，是我们乡下的特定习俗，缘起何时，无从可考，但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杀猪过年对于大多如我家的贫穷者，却是一种奢侈。
　　
　　在我八九岁的时候，父亲生了一场重病，他那场重病生得空前绝后，一直从大集体生到了田土下户好几年，全家七口人的吃饭穿衣只凭瘦弱的母亲一个人担着，穷得我们夏日赤身，冬日赤脚，一年半载没见过油荤，杀年猪对于我们家来说更像一个梦中的神话。
　　
　　我读初三那年，瞎眼的奶奶死了，父亲忽然觉着身子骨有劲了，地里的庄稼也破天荒地多收了三五十斗，圏上的黑毛霉团猪也第一次超过了一百斤。眼看年关将至，原本打算卖了圈上肥猪还债，可父亲看了我们皮包骨头似的身条，就毅然决定了要杀一次年猪，虽然我们听了天天心里都像吃了蜜饯一样甜，但我知道父母是打掉牙全吞进了肚里，因为我至少连续七八个夜半里都听到父母在激烈地争吵。
　　
　　“油团”大叔来了，他是我们本家的杀猪匠。油团是他的绰号。我们喊他油团大叔，他就将身子像球一样滚过来，嘴上骂着，妈个×的，揪遭你！我们一溜烟作鸟兽散，他也不真追，圆圆的油光光的脸就皱成一个疙瘩，原来他也会笑。于是我们胆子就更大，跳唱着“油团油团，回去给你妈挑挂面”就忘了冷和饿。
　　
　　父亲端出准备好的半碗萝卜泡菜，大叔将一杯烂红苕白酒仰脖灌下肚，用手抓了一块萝卜咯嘣咯嘣嚼着。当听说我们要杀年猪，他停了咀嚼，将本就长一大截的下唇使劲往上撅，想要包住露出的龅牙，但终于上唇跟下唇没能顺利接轨就任由下唇长长地伸着了。
　　
　　他闭了眼晴慢慢地回味了一会儿，睁开眼来像火烧过似的表情就有点怪怪的。
　　
　　杀年猪呀？不是那么好杀的哟。
　　
　　父亲急问怎么回事。他说，要先扯屠宰证，9块钱一张。
　　
　　像一块火石落在脚背上烫着了一般，父亲“啊”地张大嘴巴惊叫，那么贵？
　　
　　我一听知道九块钱意味着什么，肉才六七角一斤，那可是要五分之一头猪呢，因为我们的猪也就百来斤。
　　
　　父亲心疼，母亲心更疼，我心也疼，只有妹妹们不知心疼，因为他们并不会算帐。
　　
　　父亲不语了，大家都静默着。
　　
　　大叔见我们一家人的神态，嘿嘿一笑，将嘴触到父亲的耳朵上，说法子到是有一个，不知你们怕不怕？
　　
　　父亲一听有法子，嗓子一炸，怕？怕个卵！老子自己喂的猪……
　　
　　嘘！大叔忙摇手示意父亲别吼。四哥（父亲排行第四），那叫偷税，是犯法的，弄不好要罚款没收，重则要坐牢。
　　
　　父亲一听，嗓子一下哑了。我们一见父亲那神情，就恹恹地想睡觉了。
　　
　　我还没说完呢。大叔像一个说书人卖足了关子，嘴角一翘，颇为得意地说，我们可以悄悄干，不等天亮就开火，将猪嘴巴捆着，不让叫，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即使被晓得了，只要没拿到现场，你可以死不认账。说实话，哪年我不那样给人做些好事。
　　
　　父亲听了显然有些不愿，因为杀年猪本就是为了扬眉吐气一回，杀年猪时那响彻村野的猪嚎，其实是一种脱贫的宣告。
　　
　　那……父亲犹豫了半天，看了我们几姊妹渴盼的眼神还是同意了大叔的主意。
　　
　　那猪是天没亮就被“油团”大叔一刀闷杀的，他满脸凝重，动着潇洒，干净利落。那喷涌而出的鲜血，让我心和手都颤抖不已。
　　
　　我和父亲一起把白花花的猪挂上树，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就像看公审大会一样朝我家里赶，一向沉寂的小院子竟像赶集似的热闹非凡。
　　
　　我看到父母脸上泛起油光，鼻子眉梢都是得色，心里突然有一股暖流涌过。我背起书包去上学，第一次将头抬得高高，脚步走得飞快。
　　
　　我在学校刚上完第四节课，大妹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边哭边喊，爸爸被抓了。
　　
　　我心里一惊，急急跑回家。学校离家只有二里地，我一抬腿就到了。
　　
　　原来今早我刚走一会儿，几个穿制服的人就来了。税务人员说有人举报父亲杀猪没扯税票，要没收罚款。父亲说扯了税票的，只是不知放哪里了。也许是心急，父亲没说上两句就跟税务员抓扯了起来。父亲被带走了，肉也一同被没收了。
　　
　　我看见母亲哭得泪人儿似地，一时也慌了神，不知咋办。大叔一见我，忙拉着我说，快点，去找你们裴老师想办法，他家属是乡上的税务员，让他去说个情。还有，把我的杀猪刀拿回来。
　　
　　我一听，像落水的人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我飞一般跑到街上老师的家里，因为我知道老师回家吃中饭了。
　　
　　我想裴老师肯定会帮忙的。裴师母是顶班的，没文化，她的税务工作都是裴老师一个人包干，平时里有人办事也是找裴老师的。我是他的得意弟子，班上第一名，他特喜欢我，每次我写的作文他都要当成范文在班上宣读。他知道我家里穷，还让我天天去给他家里挑水，每挑给一角钱。但我又有点担心，我听社会上的人传言，裴老师很贪，凡是找他办事都要送礼。
　　
　　我低着头吞吞吐吐说了我家的事情，裴老师一听搁了碗。哎呀，麻烦了，今天是区上下来的，你师母根本不知情。
　　
　　我一听吓得不知所措，就嗡嗡地哭了。
　　
　　一会儿，老师从里屋出来递给我一张屠宰证，说快去区里把你爸爸赎出来。
　　
　　我立即向区里跑去。没想一会儿老师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追了上来。快点上车，怕晚了来不及。毕竟去区里有十五公里路呢。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父亲回家了，肉也退回来了。从此，每年过年杀猪，父亲都会念叨着，裴老师，恩人哪！
　　
　　可恰恰因为这件事，在我幼小心灵里再不把他当我崇拜的老师。因为打小父亲给我灌输最多的就是当官的开后门，没一个好东西。我父亲当兵回来安排好的工作被人顶了，我姐推荐上大学的名额被村支书的儿子换了，每当父亲提及我都要恨得牙痒痒的。
　　
　　从此我成绩急剧下降，终于辜负了老师的期望没能升学，我回家做了一个木匠。二十年，我从没想起去看他一次。
　　
　　去年老师得肝癌去世，师母辗转很多人给我传信，我被父亲追赶着去送了他，我跪在他的灵柩前，心里没有半点悲伤。
　　
　　办完老师的丧事，我无意间跟师母提起那张屠宰证，没想师母说，你认为那是你老师给你开的后门呀？那是你老师拿九块钱买的一张税票。
　　
　　我心里如遭重锤一击，突然扑通跪下，“哇”地失声痛哭，哭得满世界都莫名其妙。
　　
　　（字数：2300）

　　

　　
　　

lichezhiyuan

这让满世界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哭，真是点睛之笔！这哪是哭老师，分明是在哭这个世界！以写实的风格控诉这个世界太多的“莫名其妙”，很深刻的小说，在生活的点滴里发现不同寻常的意义！好文！赞一个！

荦春

含义深刻！内容丰富！学习了！问好，迎风版主！

暴雨迎风

原帖由 lichezhiyuan 于 2012-3-29 17:24 发表
这让满世界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哭，真是点睛之笔！这哪是哭老师，分明是在哭这个世界！以写实的风格控诉这个世界太多的“莫名其妙”，很深刻的小说，在生活的点滴里发现不同寻常的意义！好文！赞一个！

呵呵，谢谢支持，你的眼睛很毒，多提意见哟！！

七笔氏

迎风老师的佳作细细品味了，很经典。包袱“皮”厚，抖开后让人醍醐灌顶。好小说！
顶！

木门长子

心痛啊，这个世界~~~~

刘满园

迎风这篇，上次就读了一遍，感觉就不错。不光是针砭现实，不光有着反腐的意思，关键是老师在学生面前，帮起学生来，是最为努力和尽心的，这点胜过老师求学生时学生的尽力程度，这一点最令人感动。口若悬河的老师满嘴真善美的老师，面对这样一个多元复杂的现实世界，往往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只要学生求着他，他会极尽所能，这才更令我们感动，更值得尊敬。我有过这样的经历，迎风这个出人意外的结局，美妙。

徐慧莉

原帖由 lichezhiyuan 于 2012-3-29 17:24 发表
这让满世界都感到莫名其妙的哭，真是点睛之笔！这哪是哭老师，分明是在哭这个世界！以写实的风格控诉这个世界太多的“莫名其妙”，很深刻的小说，在生活的点滴里发现不同寻常的意义！好文！赞一个！

我非常同意老师的点评，确实如此。小说写得好，结尾更是精妙。赞一个！！:victory:

心音

结尾收束有力，好！

暴雨迎风

原帖由 刘满园 于 2012-3-29 22:32 发表
迎风这篇，上次就读了一遍，感觉就不错。不光是针砭现实，不光有着反腐的意思，关键是老师在学生面前，帮起学生来，是最为努力和尽心的，这点胜过老师求学生时学生的尽力程度，这一点最令人感动。口若悬河的老师满嘴 ...

谢谢刘版鼓励。上次发来发现很多不成熟的地方，所以撤了，过后反复修改了多次，虽沿用了那个故事，但不管是 立意和结尾的设置、细节的丰满和价值的取向都相去很远，但愿不耽误大家阅读时间才好。

敬一兵

写得很有味道，向你学习。

暴雨迎风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4-1 08:59 发表
写得很有味道，向你学习。

谢谢一兵老师，你是散文大家，还请多指教。

曾经沧海

“九块钱的税票”，在特殊年代有特殊的意义，这才叫真情。当读到最后，心中为之一震，一位教师形象就立了起来。
小说耐读，意蕴颇深。

罗忠继

那最后的痛哭，哭得满世界都莫名其妙，却使文章精华得以展现。
好小说！

暴雨迎风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12-4-1 21:16 发表
“九块钱的税票”，在特殊年代有特殊的意义，这才叫真情。当读到最后，心中为之一震，一位教师形象就立了起来。
小说耐读，意蕴颇深。

谢谢沧海老师支持！！！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