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作家（外一篇）

邱天

　　　　　　　　唐作家

　　唐作家说要去基层体验生活一下。


　　唐作家是省作协的一名资深作家，曾出版专集多部，曾有剧本搬上银幕，曾有作品获得政府文艺百花奖。


　　唐作家说要到基层体验生活，为的是今后写出的作品更加贴近百姓，符合时代要求，更加炉火纯青，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领导说，行呀，到基层走走，放松一下心情，是一件好事啊！


　　唐作家说不是去走一走放松身心，而是到基层做一点实际的事情。现在政府提倡务实，要真抓实干干点实业，我要写出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领导说，那好呀，我跟组织部门商量商量，让你到基层挂职吧！


　　也曾有文化部门的干部下放挂职的，锻炼一年半载，最后留在地方了，当个副县长什么的。


　　唐作家不想当副县长，唐作家到某县的一个乡镇挂职，当个副镇长。


　　唐作家成了唐副镇长。


　　唐作家愿意接受这个“副镇长”头衔，至少达到目的下基层了，至少今后到乡民家坐一坐，了解一些民间疾苦，采集一些民间习俗，有了这顶红帽子，方便一些了。


　　除了采风、写小说、了解民间疾苦，唐副镇长还请缨干点行政活儿！


　　镇长说，唐副，到办公室帮忙搞文字吧！


　　搞文字啊？咳，都写作半辈子了。行！只要能为大家做点事，我也不枉下基层挂职。


　　正赶上镇里要召开“春耕”动员会，唐副镇长连夜为镇长写就一篇发言稿，洋洋万字，引经据典，美轮美奂。


　　会议进行中，轮到镇长发言时，唐副连夜写成的发言稿递到镇长手中。镇长拿起讲稿就念：春天到了，百花争艳，百鸟齐鸣，柳树抽出了新枝，河水暖了，小鸭们唧唧喳喳……


　　听镇长在台上一本正经念着文稿，台下的镇干部职工和各村来的干部们也唧唧喳喳起来，老大改变会风了，连发言也像朗诵诗歌了。老大的发言有文采了。尔尔。


　　镇长也仿佛觉察到什么，放下讲稿，呷了一口茶水，脱稿即兴发言了。这时候，台下的人，又回到了从前，洗耳恭听镇长部署春耕生产任务。


　　会后，镇长叫来党政办徐主任，让他找一些有关写总结的、写公文的参考书籍，交给唐副。


　　这时候，写了一整夜春耕生产发言稿的唐副镇长正在打瞌睡呢，他翻了几页徐主任拿来的书，多枯燥无味啊，眼皮又打架了，干脆闭目养神。


　　迷糊中他听见有人叫他，唐副醒醒，唐副醒醒！


　　唐副醒了。他看见隔壁办公室的李副坐在木沙发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李副是民政办的副主任，手头闲下了，过来跟唐副泡茶喝。


　　唐副问啥时候来的？李副也没有正面回答，用镊子夹住往唐副面前放了一杯茶，说，你们大作家喜欢咬文嚼字，写什么都是文绉绉的，与我们大老粗真是天壤之别。


　　李副这话不知道是赞美啊还是批评，唐副呷了一口茶，也不做理会。李副则继续说，听说，为镇长写发言稿，唐副一夜未合眼，真是辛苦您了。


　　也就是泡茶闲聊，唐副也没有把李副这些话放进心里。而李副显然不是单单为泡茶而来，他的话匣子一经打开，便滔滔不绝，说，一篇发言稿就一个春耕生产的备耕部署，不要太在意文采，花半个小时一蹴而就。来来来，唐副您来看。


　　李副将唐副拉到电脑前，他打开“百度”，敲出“春耕生产部署”几个字，点击后，电脑网页跳出很多条相应的信息。李副随便点击其中的一条，然后下载到文档中。唐副看见，那是东岭乡部署春耕生产召开现场会的一个动员报告。李副开始在原文上修改，他将东岭乡换成了本乡，将东岭乡的12个村换成本乡的9个村，然后在相关数据上进行修改，将文章结构谋篇布局进行复制粘贴、剪切粘贴，一泡茶的工夫，一篇文章像模像样出笼了。


　　唐副发现，李副炮制的这篇文章，居然与镇长在大会上脱稿即兴的发言，不仅形似，而且神似。


　　唐副惊愕得差点没有叫出声来。


　　这就写出一篇大会发言稿了？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就这样抄的？这不是剽窃吗？


　　喂，唐副，唐大作家。李副将坐一旁发懵的唐副唤醒，说，现在社会是讲工作效率的，这是其一。其二是，我们做基层工作的，必须跟上级党委、跟政府保持高度一致。公文规格有统一标准格式，公文措辞有统一行文口径，甚至用语口气都是完全一致的。做不好这点，就很难在政府机关混下去！


　　唐副恍然大悟了，李副此番来，不光是来泡茶，而是……


　　而是什么呢？唐副还是没能弄懂。他，李副，初中毕业没什么文化，托在市委重要部门任职的姑父走关系进的镇政府，做民政工作，怎么就能有板有眼一套一套谈论政府公文常识呢？


　　唐作家啊唐作家，头顶这顶红帽子，这顶作家的光环，有几斤几两重啊！


　　他想，该回省作协了。


　　　　　　                                         （约1468个字）




　　　　　　　　清   明

　　清明节。微雨。去坟山路上，熙熙囔囔。


　　裘二提着两个蛇皮袋的祭品，也走在人群中。走在他前面的，是一位打扮时髦的少妇，斜背着一个摄影包。


　　裘二紧走几步跟上少妇，嘟嚷一声，快到了吧？少妇没有搭理他，只是紧着步走。裘二又说，记清了，先去1041号墓地。少妇终于开口了，晓得了，别多说话，保持肃静。


　　裘二不语了，紧跟着少妇。


　　开始登石阶了。坟山陵园一派肃穆。整齐划一的陵墓一个紧挨一个。已经有人在祭拜了，荤的三牲，素的瓜果，香烛、冥纸……低语的向已故亲人述说人情世故，高声嚎啕的，则向逝者寄托哀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家家都借清明扫墓祭拜述说人间冷暖。


　　少妇领着裘二找到了1041号墓地。就是这儿了。她说。


　　裘二二话不说，拿起毛扫把麻利地清扫墓碑、墓体的尘埃。尔后，从蛇皮袋中依次取出三牲、瓜果、香烛、冥纸……少妇则在他左右举着相机，拍下裘二的系列动作。


　　裘二从另一个蛇皮袋取出一棵“摇钱树”，他看着纸树中金光闪闪的“金元宝”，不禁伸手摸了摸。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却没有躲过正摆弄相机的少妇。她瞪了他一眼。


　　裘二摆好供品，开始致祭拜辞。他张口就来，尊敬的爸爸，狠心抛下我等儿女逝去的爸爸……


　　错了，错了！少妇喊了一声。裘二这才记起，今天来祭奠的应是一位女性。他连忙改口，仁慈的妈妈，狠心抛下我等儿女逝去的妈妈……


　　少妇改用微型摄像机将裘二致祭拜辞的场景拍摄下来。


　　开始焚香，三个叩拜之后，焚烧冥钱、冥纸、纸人、纸马、纸质首饰、苹果iPhone4S，连同那棵华丽的“摇钱树”。他朝手中的苹果iPhone4S看了一眼，嘟囔，我什么时候有这玩意儿啦！


　　少妇又瞪他一眼，说，快干活儿，少说话！


　　于是，裘二跪在墓前，一边烧着冥钱等，一边放声嚎啕。他哭得很大声，惊扰了旁边陵墓祭扫的人们。那些人看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裘二，竖起耳朵却没有听清这人哭的是什么内容。而一旁拍照的少妇，一会儿举起相机，近景、远景、特写，一会儿手持摄像机，近景、远景、定格特写，忙得不亦乐乎，却不哭不闹，不祭拜，不焚烧冥纸。旁边陵墓的人不禁心生疑虑，这两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哭累了的裘二终于止住了嚎啕，抹了一把鼻涕，站起了身子，他说，可以了吧？麻姐。


　　被叫作麻姐的正是那位少妇。她说，你哭了有十分钟了吧？


　　裘二回答，按照我以往的经验，应该足有十分钟了。


　　那就好。咱跟客户有合同的，整个过程没有足够时间的话，是要扣除雇佣金的。


　　麻姐，我的工钱你可不能少给啊！裘二拍拍裤腿上的泥土说。这个时候，他的面部表情显然不同了，与刚才判若两人，他俨然走出了角色，恢复了平静。他是“麻姐代理扫墓公司”的雇员，此时他完成了整个祭扫程序，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索要工钱。


　　麻姐收好了照相器材。这些影像资料必须交与客户，按照合同经过验证，考证程序、时长、气氛、效果后，才能换取代理扫墓的各项总费用，影像资料便是证据。她知道，裘二每完成一次祭扫，就想要回工钱，好像她会拖欠他的工钱一样。而且她不敢得罪了裘二，毕竟他是一名优秀雇员，他的演技是他人不可替代的。于是她对他说，下午还要去另一个墓地，完了事之后，两份工钱一块付给你吧！


　　另一处墓地离此半小时车程。麻姐领着裘二下山，在街边大排档匆匆填饱肚子后，备好祭扫用品，朝下一个目标前去。


　　入夜时分，裘二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这一日，他的收入不菲。每年的清明时节，是他的旺季，他必须抓紧机会赚钱。而此后，他奔波劳务市场，寻找就业机会。他是一位下岗工人，妻子受不了他的贫困潦倒与他离婚了。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父亲，和一位读初中的孩子。


　　裘二回到家时，看见家门紧锁。人呢？父亲，儿子，上哪去了？


　　邻居看见裘二，连忙叫住他，二子，一整天你上哪去了？你父亲……


　　我父亲怎么啦？快说，我父亲上哪去了？裘二有一种不良预感，父亲一直是卧病在床的呀！


　　邻居说，你快到殡仪馆看看他老人家吧！


　　裘二跪在殡仪馆里父亲的灵堂前嚎啕痛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回他的痛哭才是真实的。


      
                              　　　　　　（约1356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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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12-4-5 08:33 编辑 ]

lichezhiyuan

快餐社会，快餐文学，搜索引擎，成了作家的坟墓；之前的代理怀孕，和而今的代理扫墓同出一辙，都是金钱至上者的无耻！对第二篇有个小建议，如果让裘二不得已在假哭时泪流纵横，却在真哭时哭不出眼泪，是不是鲜明对比下会更有效果？问好邱天，小说取材独到，立意鲜明，极具现实意义！好文！

邱天

原帖由 lichezhiyuan 于 2012-4-5 09:12 发表
快餐社会，快餐文学，搜索引擎，成了作家的坟墓；之前的代理怀孕，和而今的代理扫墓同出一辙，都是金钱至上者的无耻！对第二篇有个小建议，如果让裘二不得已在假哭时泪流纵横，却在真哭时哭不出眼泪，是不是鲜明对比 ...

父亲死了，哭不出声？这样真实吗？

我不反对文学作品的艺术再加工，场景的设置需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所以，父亲死了，裘二嚎啕，才是真实的！

虽没有接受您的意见，却很感谢您的建议！

敬一兵

来阅读邱天的小说。

七笔氏

唐作家下基层看来是下对了。邱版文字犀利，值得读者深思。学习，支持。

罗忠继

弱智唐作家，值得深思的文章。欣赏学习了。支持！

木门长子

好一个作家，可怜的裘二，一个抄袭不成，一个为他人哭丧。都不容易！

暴雨迎风

原帖由 lichezhiyuan 于 2012-4-5 09:12 发表
快餐社会，快餐文学，搜索引擎，成了作家的坟墓；之前的代理怀孕，和而今的代理扫墓同出一辙，都是金钱至上者的无耻！对第二篇有个小建议，如果让裘二不得已在假哭时泪流纵横，却在真哭时哭不出眼泪，是不是鲜明对比 ...

很有现实意义的小说，邱版的小小说也很精彩哟，支持！！！

荦春

很现实啊！学习了！

邱天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2-4-5 18:13 发表
很有现实意义的小说，邱版的小小说也很精彩哟，支持！！！

加入小小说学会后，我研究小小说的时间花得更多了，今后应是朝小小说发展。

谢谢您！

邱天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2-4-5 09:44 发表
来阅读邱天的小说。

谢谢敬老师的阅读。多赐教！

曾经沧海

两篇各有特色，欣赏。

邱天

原帖由 罗忠继 于 2012-4-5 10:52 发表
弱智唐作家，值得深思的文章。欣赏学习了。支持！

唐作家不弱智啊！显然罗先生没有读懂这篇小说。

徐慧莉

欣赏老师佳作。问好！

邱天

原帖由 木门长子 于 2012-4-5 15:28 发表
好一个作家，可怜的裘二，一个抄袭不成，一个为他人哭丧。都不容易！

生活苦，苦生活；做人难，难做人。:handshak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