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我的娘舅

刑天丁

　　母亲有个亲哥哥，是为我娘舅。而我习惯于叫他舅舅。舅舅的童年无法考究，我只知道他从上学的时候就不同凡响。风吹叶落夕照灿烂的秋日，门外的黄叶东一片西一堆，小片如绢纸但叶脉突兀，大堆如经年的坟堆似平不平，一声紧似一声的秋风像急急的哨声。姥姥让舅舅到门外扫点落叶作柴禾，慢腾腾的舅舅出场了。双手捧书腋下却放着大扫帚，走起来路来像个小丑。天边只余一丝残喘的微光，姥姥出来看舅舅扫落叶的情景：舅舅的屁股坐在大扫帚上，眼贴书页，还不时摇头晃脑吟哦有声。姥姥摇摇头无奈的笑了。
　　
　　舅舅是以全乡第二的成绩考到县城初中的。当时的条件穷苦得要命，教室是很老的土屋，每每夏天的时候，他总是很有先见之明的抽空到作为教室的土屋外薅草，许多鲜嫩的青草然后在耀眼砭人的阳光下一字铺开，等晾晒得干焦没有水分了就用手把草捆绑成草席的模样，这样冬天才不致太受冻。这是舅舅亲自给我讲的，关于他求学时的唯一的事情。他也和我一样善于把一切埋藏在沉默，让笔下的文字流动。
　　
　　那时舅舅的村里有个怪人，书法“矫若惊龙”，为人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舅舅自小酷爱丹青，到了初中已很少有人比肩。春节时左邻右舍甚至于超过这个范围的人都请舅舅给写门面的对联，所以舅舅这时便成了村里有名的才子。一次他去拜访那个怪人，怪人并没有指教他什么书法，只给舅舅讲了一个书法家的民间版本的传说。成了名的王羲之准备出外遍访天下，负书法以求其师，怎奈到了最后成了“独孤求败”——连个棋逢对手的乐趣也没有寻到。心灰意冷的他走到一家野店，见一妇人娴熟又优雅如艺术表演似的烙煎饼，煎饼烙得刚有油黄恰到好处时随手朝高处一扔，他抬头一看竟扔过了一个近两米高的帷帐，好奇地掀开帷帐见一畚箕，其上码着整齐的烙饼，此间并无别人，正寻思间从高处掉来一饼正好码在其余煎饼上，他方明白幸遇世外高人。他忙着请教妇人，妇人只说：精于其道而已，对书法我知之甚少，我想你必精于其道，但若有“精于其道的自觉”，难矣。王羲之感喟良久走出厨房，待顿悟后回头拜谢时方见人房已杳然，恍如隔世。我不知道舅舅听完怪人的故事后顿悟到书法什么境界了，我只见过他书房收藏了一抽屉的稀罕物：半抽屉的各式毛笔，全部光秃秃只剩一点毛，还知道舅舅自拜访那怪人后也羞于给邻人书写春联。
　　
　　舅舅初中时读书广博。涉猎古今，但最喜研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当姥姥卧床不起无所寄托时，他每次回家都坐在床前为其母亲朗诵此书，母子总不亦乐乎的通宵达旦，旁边我胆小的母亲却心惊胆颤，又不忍离去。从不知道作为读书人的舅舅为什么喜读一个穷书生写的《聊斋志异》，在夜深人静的独坐诵的时候是否也怀想过窗外的狐仙翻墙而入，安慰一颗寂寞凄凉的心。明眸善睐长袖善舞又多情的可人呢？我翻过舅舅已经洇黄的那时候写的日记，流水帐似的啰嗦又无病呻吟的矫情学生腔，但没有那方面的怀想。也许是深藏于心吧。
　　
　　舅舅初中毕业后考入了师范，在江苏沛县上学。在师范期间，经其父指腹为婚的妻子到了他的身边，谈不上爱与不爱，有的只是责任和义务。毕业后留在沛县教书，生一子即名曰“沛县”。平庸的教师平庸的生活，心志高远的舅舅常常被理想折磨，也常常有失眠的痛苦，那是因为他不安分的思想，平庸世俗的妻子，甚至于得连自己的名字教了无数遍也写不出来，命运竟能和一个才子拴在一起，舅舅应该不少这种埋怨。
　　
　　在沛县教了几年书，舅舅又被调到本乡的一所初中，仍然当教师仍然携着黄脸婆的妻子。他却不知道，他的命运却在这所小学有了转折点。
　　
　　在他的课堂上，总有一双明眸善睐的眼睛追随着他的身影，每当他的视线向那眼睛望去时又总是能见到那双眼睛大胆的回应，他有一种怦然心动，对这个花季雨季的女生。舅舅知道女生出身高干家庭，喜欢跳舞，文章清绝，多情，容貌亦令人怦然心动。一次他上课提问题，叫了第三遍她才姗姗起迟，她脸上露出腼腆的嫣然一笑，令舅舅张皇地赶紧让她坐，从此再也不敢向她提问，从此他只知道有双灼人的眼睛一眨不眨追随着自己的身影。也许故事总是不甘平静，一天月亮姣好的晚上，舅舅在苍白的灯光下伏头批改作文，恰好被那女孩子的作文吸引——也不能称为作文，她并不是按舅舅要求写的一本正经的作文，而是一首诗，清丽脱俗意境幽远的情诗，舅舅的心里漾满了古典之风，放下手中的红笔托着肋怀想着窗外的狐仙翻墙而入，明眸善睐长袖善舞又多情可人儿？
　　诗歌的名字叫《一棵梅树的等待》（女孩的名字叫梅）：　　
　　
　　我是大山脚下的一株梅树
　　默默数着岁月如流水的脚步
　　偶尔抬头，发现山上有片青松
　　蓝得澄澈。一如清水洗涤过的天空
　　天空也是如此的美丽
　　我却在心中千万遍念叨一个熟稔的名字
　　慢慢欣赏自己花落满地，然后化成春泥
　　
　　我是大山脚下的一株梅树
　　冷冷的风在我的耳边如急急的哨声
　　风中的我有种孤立无援的颤抖
　　无怨的守望你踏雪而来的路口
　　未来的路口，出现一双温暖的大手
　　让我忘却关于所有的孤独和冷冷的风
　　
　　…………
　　
　　我是大山脚下的一株梅树
　　也许多年以后你平静如常的心已流失了感动
　　激情把麻木和成熟一起唤醒
　　有一天，前世注定的蓦然回首
　　风雪中不起眼的一株——
　　为你灿然绽放的满腔花香的梅树
　　你流浪的心是否还会为之驻步
　　伴她一起在风中颤抖
　　手牵着手一起抬头看清水洗涤过的天空
　　
　　然而作为教师的舅舅最后还是给作文上了不及格的分数，在后面的批语写道：诗歌清丽若古典之风盈于面目，然思想性低俗，希望下次能按要求作文。批语的红字是触目惊心的血红，像给什么东西叛上了列刑——后来的遭遇却像霍桑一部小说《红字》中的红Ａ字，最后竟成了金贵高尚的象征，后来舅舅也把这本作文当作最珍贵的东西保留起来。
　　
　　当舅舅批改下次作文的时候，那女生的作文仍义无反顾的一如既往。舅舅把那本作文放在一边，整理好思绪继续批改下面的作文的时候，然而心里却像丢下一石块后的深山老井再也不能平静。第二天，等到办公室的其余教师都出去吃饭的当儿，舅舅出去把那个女生叫到了办公室，严厉的批语了她，但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仍一眨不眨追随着他，甚至那双眼里还有些欣慰的笑意的倒影，但痴迷得像是在一个美好的梦境般不真实。舅舅不禁有些怒了，提高了声音的分贝，可那女孩子眼里笑意的倒影更浓了，忍俊不禁像山雨欲来的黑云像昙花开放时的灿灿灼人，只是抬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其实那双眼睛已经说了许多，舅舅一时也有些迷惘不知身在何处心飞何方，只觉面对着的是个令书生怦然心动的狐仙，眼和眼相对交谈的是古代高山流水的红袖添香，他也停止了批评，只一刹那，万物褪色阒无人迹两心邈然，天地只剩余两双深情的眼睛在交谈……
　　
　　嘈杂声把他们拉回了现实，原来办公室已经陆续进来了吃完饭回来的教师，还有几个教师奇怪地看着他们，舅舅脸红地不知所措，但理智很快复醒，“愤怒”地扔掉那女生的作文本并大声批评着，那女生再也不能平静，抱头哭泣着一头跑了出去。舅舅专心地听着别的教师的安慰和对学生的埋怨，心却钝钝的疼痛，像风过处的芦苇压抑着灵魂般的不舒服。
　　
　　晚上，一个人在苍白的灯光下批改着作业，一只飞蛾扑愣着飞向罩灯的玻璃（玻璃上面是疏散烟的囱），不停的撞击发出微小的声息，像在抗争什么。舅舅赶了几次也没赶走也就懒的理它了。改了几本作文后，忽然听到灯火中有“啵啵”响声，眼前又是豁然一亮然后就归于漆黑，眼睛适应了好一久才看见窗外的天空镶着朦胧的月亮，像幅抽象画般不真实。摸索了半天终于找到了火柴，舅舅惊奇地发现灯罩里的灯芯上有只飞蛾的尸体，一个翅膀已经烧焦成炭的模样，他不禁有些呆了，心里预感着不可知的灾难，自己的或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的。
　　
　　这时门上有小声的敲击声，像怯怯的心事那样轻轻的又可以瞬间随风而逝的幻觉。舅舅本以为是听觉在幻想，再一细听是果真有声：难道果真有狐仙翻墙而入，也是明眸善睐长袖善舞又多情的可人么？
　　开门时才发现门口真的立着一女子，月辉下有狐仙的灵异与朦胧，她的眼睛却红肿着。到了屋，女子丢给舅舅一本厚厚的日记本。舅舅好奇的翻开，娟秀字迹中全部是关于自己的主题。等待奇迹的耐心。执著的爱无望的爱没有前途的爱。那双明眸善睐追随身影的眼睛，那坦露无遗的全部少女心事的美好。那义无反顾的一如既往每天在文字中留下的印记。
　　舅舅心中像来了飓风再也不能平静。势不可挡的力量摧毁了最后理性的防御底线，任狐仙般的女子趴在自己的胸前，嘤嘤哭得一塌糊涂。
　　
　　接下的故事如琼瑶小说的翻版。

　　偷偷摸摸的浪漫还是引起满“校”风雨，最终连女孩子的高干父亲也知道了，就把女儿锁在小楼上的闺房，一步也不准离开。这样锁了三天两夜，到了第三天夜里，女子把柜子里的衣服和床上的被子全部撕成了布条，然后偷偷搓成绳，然后吊着自己从小楼上跳了下来。舅舅看到的女子：散着一脸头发，眼神清流里多了坚毅，脚下竟血淋淋的有些吓人，原来几十里路她竟然光着脚在夜里奔来……
　　
　　女孩的高干父亲自然恼怒难当，最终一纸把舅舅告上了法庭，原因是那女子已经怀孕。
　　法庭上女孩就是一句话：什么事都是我要做的，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但经法庭一役，舅舅还是被撤了教师的资格，四处找门道才免于牢狱之灾，断断续续了半年多，舅舅手指和牙齿都被烟熏黄，这也是他学习吸烟的开始。从此烟雾缭绕便伴随了孤独的他。
　　
　　哪怕是曾经才子的舅舅亦不得不在生活中挣扎，最后终于被一领导识得，坐上了办公室主任的椅子，那领导对舅舅的文字功底和书法以及办事能力都青睐有佳，并没有过分追究他那段荒唐的历史错误——其实他也或多或少的理解。舅舅也是很感念那领导对他在最困难时候的不嫌弃，因此直到现在仍然忠心耿耿追随着那领导，准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而没有在他最喜欢的文学上杀出一条血路，虽然他的文字现在小有名气。
　　
　　舅舅经常发表一些文章，我喜欢文字的宿命也应归于受他的影响。
　　那时高中，我寄于篱下，他却不太赞成我分心写些东西，其实那时我也只是看他发表的文章眼热，再加上我也没什么对寂寞的耐心，本来生性又懒散惯了，只在小报上发表过可数的几篇小文章。
　　那时，每天晚上晚自习十点多归来，都能看到我的窗子对面的窗子上，舅舅搦管深思时而奋笔疾书在台灯下映出的剪影，有种丢失的感动又一次在我身体中泛滥成灾。
　　
　　按王二（王小波自称）的观点，生活总是无可奈何地走向庸俗，不可避免的。知天命之年的舅舅也是个中级领导了，腆着大肚子，头上荒漠化严重，常常捏着娴熟的官腔，常常为了晚上的酒宴从早晨便开始不吃饭，不停地像寄生的苍蝇似的酒食征逐天也南海北的旅游。我不知道现在的舅舅的生活意义何在，一如我自己的一样。
　　
　　风吹叶落夕照灿烂的秋日，门外的黄叶东一片西一堆，小片如绢纸但叶脉突兀，大堆如经年的坟堆似平不平，一声紧似一声的秋风像急急的哨声。屁股坐在大帚上，眼睛贴着书页，还不时摇头晃脑吟哦有声的那个人，母亲自小给我们读书树立榜样的那个人，他是谁？也许那个人依然活在舅舅每天晚上那流动的文字里，也许……
　　
　　我太悲观的笔触，像病入膏盲的人，无药可医。舅舅也许有许多意义的光芒被我悲观的眼神埋葬，比如当他拿到自己发表的文章后欣慰的满足，比如他抱着外孙时灿然的慈祥，比如当原来狐仙般的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个女子几十年后辗转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对曾经沧海又彼此感动的双目对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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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天丁

梦游第一篇，多多指教哦：）

袁和鲁

我太悲观的笔触，像病入膏盲的人，无药可医。舅舅也许有许多意义的光芒被我悲观的眼神埋葬，比如当他拿到自己发表的文章后欣慰的满足，比如他抱着外孙时灿然的慈祥，比如当原来狐仙般的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个女子几十年后辗转到他面前的时候，那对曾经沧海又彼此感动的双目对望中……


小说有另一种风格,
让人一看眼前一亮.
学习了.

山里娃

感谢刑版到太虚视察并带来礼物。
舅舅这个人物刻画的非常细腻，有叫人同情的地方，有叫人敬佩的地方，也有叫人怨恨的地方，他这一生有无奈、有追求、有悔恨，有着太多的平常人的遭遇！！
       精华相贺！！

一楠

以纪实手法回忆了娘舅大半生的坎坷经历，内容较充实，人物也完整！

若荷

学习并问好！

元旦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以纪实手法回忆了娘舅大半生的坎坷经历，内容较充实，人物也完整！

问候，学习！

张光茫

兄弟的小说也不错，呵呵，快赶上我的了：））

刑天丁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我太悲观的笔触，像病入膏盲的人，无药可医。舅舅也许有许多意义的光芒被我悲观的眼神埋葬，比如当他拿到自己发表的文章后欣慰的满足，比如他抱着外孙时灿然的慈祥，比如当原来狐仙般的出现在他生命中的那个女子几十...

大哥，我的小说太不像小说了，许多人都这样说：）
小说方面还真得和你多学习一二。

刑天丁

最初由 山里娃 发表
感谢刑版到太虚视察并带来礼物。
舅舅这个人物刻画的非常细腻，有叫人同情的地方，有叫人敬佩的地方，也有叫人怨恨的地方，他这一生有无奈、有追求、有悔恨，有着太多的平常人的遭遇！！
       精华相贺！！

谢谢山版哦，想不到你把这里办得如此有声有色，我是来取经的：）

刑天丁

最初由 张光茫 发表
兄弟的小说也不错，呵呵，快赶上我的了：））

差得远呢，巧妙的小说手法现在还学不来。
只有学习再学习啦：）

潇湘珍珠

好文，学习了。

水玲珑

这时门上有小声的敲击声，像怯怯的心事那样轻轻的又可以瞬间随风而逝的幻觉。舅舅本以为是听觉在幻想，再一细听是果真有声：难道果真有狐仙翻墙而入，也是明眸善睐长袖善舞又多情的可人么？
　　开门时才发现门口真的立着一女子，月辉下有狐仙的灵异与朦胧，她的眼睛却红肿着。到了屋，女子丢给舅舅一本厚厚的日记本。舅舅好奇的翻开，娟秀字迹中全部是关于自己的主题。等待奇迹的耐心。执著的爱无望的爱没有前途的爱。那双明眸善睐追随身影的眼睛，那坦露无遗的全部少女心事的美好。那义无反顾的一如既往每天在文字中留下的印记。

有点《聊斋》的意境！
不错啊！

刑天丁

最近也不见若荷姐姐去江天支持。

原来跑这里了：）

独龙一世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以纪实手法回忆了娘舅大半生的坎坷经历，内容较充实，人物也完整！

学习了
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