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老蔫

冷眼看

　　　　　　　　　　　　　　　　老蔫

　　老蔫把锄头放倒在田坎上，垫着锄把坐下来。他习惯地从腰间摸出绣着一朵荷花的旱烟袋，抽出一支卷好的叶子烟，连划了两根火柴将其点燃了，放在嘴里吸了一口，一股苦涩的味道直往咽喉窜去。

　　现在是休息时间，年青人相互开着玩笑打打闹闹，女人们一边拿出手工活计飞针走线，一边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聊。老蔫没心思也没习惯聊天，独自坐在一旁想他的心事。

　　三十五六的老蔫，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老得多。因为不爱说话，而且总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人们就送给他一个绰号——老蔫。

　　刘福贵是老蔫的大名，可从记事以来，福与贵就没有沾过他的边。由于家里穷，老大不小的他娶不上媳妇，后来在乡亲们的撮合下，才与邻村的小寡妇结了婚。小寡妇带了个两岁多的儿子，跟了老蔫后，又生了两个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眼瞅着老大都8岁多了，因为没有钱，还蹲在家里带弟妹，无法跨进学校大门。

　　“干活了、干活了！”队长大声吆喝着，“今天要把这块地里的红苕挖完，大家动作快一点。”

　　正在争论“四人帮”跨台内幕的年青人，一下子安静下来，各自拿起锄头干活去了。老蔫慢腾腾地收起烟袋，朝刚才没挖完的地头走去。那几个后生就在老蔫旁边，边挖边接着刚才的话题议论。老蔫觉得他们是吃饱了撑的，“四人帮”已经粉碎了快一个月了，你几个瞎争论什么劲儿！有劲使在手上不好吗？看你们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后，还这么起劲不！

　　老蔫干活是把好手，队里的弱劳动力都爱与他搭伴干活。这不，几个妇女孩子就跟在他身后拾他挖出来的红苕。忽然，几个女人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他回头看了看，原来福顺媳妇正在笑话德生媳妇。德生媳妇羞红了脸，正不知所措呢。

　　“哎呀，我说侄媳妇，你快回去换了吧，还呆在这儿干什么！”福顺媳妇边笑边说，她和德生媳妇差不多大，但辈份比德生高，德生叫她婶子。

　　“算了，等收工回家再换吧。”德生媳妇不好意思地说，“反正都弄脏了，不让男人们看见就行。”

　　“其实用不着换，反正血水和泥土差不多，谁看得出来呀。”队里有名的懒婆娘谭兴旺的媳妇笑着说。

　　“哼，都像你似的？”福顺媳妇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本来也是嘛，”兴旺媳妇不服气，辩解道：“挖红苕太脏衣服了，换了也白换，谁没事找事啊。”

　　“还是人家孟知青好，那个来了就用一根带子垫上草纸，就不会弄脏裤子了。”福顺的妹子羡慕地说。她今年18岁，经常与本队的孟知青在一起玩。

　　当地的女人来月经不用卫生纸，多穿一条裤子就是了，量多时经常“露馅”，不过大家见多不怪，并不认为是什么丢人的事。

　　“那要多少钱来买草纸呀！”魏家媳妇接过话茬说道，她家也是队里出名的穷光蛋。

　　她们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却把老蔫的怨气给挑起来了：“哼，城里人什么都好，吃的好，穿的好，连用的也好，老天爷太不公平了！”他忿忿地使劲朝土里挖去，把一个红苕挖成了两半截。

　　“哟，这可不像老把式干的活呀！”福顺媳妇拾到那半截红苕，打趣老蔫：“想什么哪，不会是想媳妇了吧？”

　　“哈哈哈……”一串清脆的笑声飘过半山腰，传得老远、老远。

　　太阳下山前，任务完成了，大家闹轰轰的围着会计分配刚挖出来的红苕。红苕不用交公，一般都是当时挖出来就分配给各家了。当地村民以它为主粮，只有办宴席或来客人时才吃白米饭，所以，小孩子最喜欢做客了。
　
　　天擦黑时，老蔫背了一大背兜红苕回到家里，见媳妇还没烧火做饭，不满地咕哝了一句，就去看对面山坡下的那排房子。当他刚走到院坝边，习惯眯缝着的眼睛一下睁大了，他看到了梦寐以求的一幕——八队那个姓钟的女知青背着挎包出门了，而且是奔本队孟知青家去了。

　　“老天爷助我，机会来了！”他的神经亢奋起来，一改往日的蔫相。要知道，近一个多月来，他天天都要观察对面的情况，可总是得不到满意的结果，今天真是老天开眼了，哈哈！

　　“狗娃妈，今晚吃白米饭！”他连忙进屋吩咐媳妇。

　　“怎么，有客人？”媳妇疑惑地盯着他。

　　“别问那么多，叫你做你就做！”老蔫脸上放着红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哇！今天可以吃白米饭啦！”狗娃和妹妹拍着脏兮兮地小手欢呼，小三儿不知哥哥姐姐为什么高兴，傻乎乎地跟着他们转圈。

　　“有什么喜事吗，狗娃爹？”媳妇顺从地淘米下锅，但还是想解开心头的疑团。

　　“明天你就知道了，快做饭吧。”老蔫边说边走到地坝边，再一次向对面山坡望去，确定那排房子里没有灯光后，便蹲下来掏出烟叶，一边抽一边蹙着眉沉思。

　　半夜2点多钟，老蔫蹑手蹑脚打开大门，挑着一副箩筐消失在夜色中。

　　一小时后，老蔫满头大汗，挑着一担东西回来了。

　　“你干什么去了，狗娃爹？”媳妇被他进屋的声音吵醒了。

　　“嘘，小点声。”老蔫怕把孩子吵醒，用食指放在唇上示意媳妇。

　　“你来看，我弄什么回来了！”老蔫兴奋地拉着媳妇到堂屋看他挑回来的东西。

　　满满一担谷子，另外还有用床单包的一包小麦和一个旅行包。

　　“啊！”媳妇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叫了一声。

　　“叫你小点声！”老蔫一下捂住媳妇的嘴，不让她继续叫出声来。

　　“上哪弄的？”媳妇压低了嗓门。

　　“知青屋。”老蔫得意地说。

　　“你这个挨千刀的，怎么敢沾知青的东西呀？！”媳妇声调又提高了。

　　“怕啥，反正她们有的是钱，不在乎这点东西。”老蔫觉得自己干的是“杀富济贫”的好事，没有一点负罪感。

　　“你怎么想到要去弄她们的东西呢？”媳妇感到好奇。

　　“嘿，我早就想到了！”老蔫向媳妇炫耀自己的“聪明”，接着说道：“过年时我就想趁她们不在弄点东西回来，只可恨她们那只狗，主人不在家也守在屋门口，让外人接近不得。”

　　媳妇知道那只狗，个头不大却异常凶猛，不过，那狗早在一个月前就被它的主人杀了，说是带回家给母亲补身体，听说她母亲得了什么癌；媳妇还知道国庆节后，对面山下住的三个知青中，又有一个回家了，说是家里谁死了。

　　“不是还有个钟知青在家吗？”看来媳妇对那边的情况还相当了解哩。

　　“正是因为没人我才敢去的呀，笨！”老蔫嫌女人啰嗦。

　　“被人发现了不得了！”媳妇还是害怕，又问道：“有人看见你没有？”

　　“没，放心。”老蔫安慰媳妇。

　　“哎呀，你这裤子怎么湿了一大片呀？”媳妇看见他的裤腿有一片湿印，顺手摸了摸，“咦，怎么油腻腻的？”

　　“对了，给我找一条干净裤子出来。”老蔫说，“真他妈的倒霉，一坛菜子油叫我不小心弄撒了，把裤子也弄脏了。”

　　“可惜了哦，有多少啊？”媳妇遗憾地说。

　　“可能有七八斤吧，够我们吃一年的了。”老蔫也感到窝囊。

　　“咳，都怪谭老六的老娘，”老蔫回忆道：“我路过他家门口，听见她咳嗽，以为她看见我了，紧走了几步，还回头看了看，结果把那坛油给掉地上打碎了。”

　　“坛子碎片呢？”媳妇心细，想到了要销赃灭迹。

　　“我把它扔到水田里了。”老蔫自认为做得很高明，却没想到碎片扔到水田里的后患，那可是会扎破下田人的脚的呀！

　　“嗯，这我就放心了。”媳妇边说边给他找干净裤子去了。

　　换下脏裤子，媳妇又有话说了。

　　“哟，这条裤子可不好洗，要用多少肥皂呀！”媳妇心疼家里每一样财物。

　　“不要了，烧了它。”老蔫干脆地说。

　　“不行，你知道买一条裤子要多少钱吗？”媳妇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一分钱也要掰成两半花。

　　“行了行了，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老蔫不耐烦地说，“你不想想，万一这裤子被人发现了，我不是就暴露了吗？”

　　“哦，也是啊。”媳妇点点头说，“明天用它来引火吧。”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可不能扔了，洗洗还能穿的。

　　“来，看看我还弄了些什么宝贝回来。”老蔫把灯芯拨亮了一点，举着灯照着那只旅行包，叫媳妇把包打开。

　　“嗬！东西不少嘛！”媳妇看得眼睛发亮，忘了害怕二字了。

　　夫妻俩清点着“战利品”，直到天要亮了才回到床上歇息。

　　老蔫醒来时，已经错过出工时间，索性上午不去了。

　　他来到堂屋，见媳妇和孩子们已经在吃早饭了。所谓早饭，也就是一人一个红苕而已。老蔫抓起一个红苕大口吃起来，边吃边问媳妇对面山下有什么情况没有。媳妇说没动静。老蔫心虚，不敢出门，叫她再看看去。媳妇看了，说知青屋的门都是关着的，没事。

　　老蔫把孩子们支出去玩，然后把大门关上，和媳妇一起研究昨晚弄来的一听凤尾鱼罐头怎么打开。费了老大的劲儿，终于打开了。老蔫用指头沾了一下，放到舌尖上舔了舔说：“嗯，好吃。”便吩咐媳妇今天中午就拿它下饭，再把一块儿弄来的粉丝泡一泡，也尝尝鲜。

　　“狗娃生下来就没有吃过粉丝呢。”媳妇幽幽地说。

　　“是啊，我就是看狗娃他们几个可怜才……”老蔫话未说完，一下顿住了，而且脸色也变了。

　　“怎么啦？”媳妇正埋头做事，听他话说半截停住了，抬头看他神色不对，吓了一跳。

　　“我的烟袋不见了！”老蔫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

　　“啊？！”媳妇一下慌了，忙问：“会不会在那条脏裤子里呢？”

　　她忙跑去找那条裤子，但翻遍了裤兜也没有烟袋的影子。

　　老蔫使劲回忆昨晚的情形，分析烟袋会掉在何处。但由于当时精神高度紧张，哪里会注意烟袋的问题，现在无论如何想不起丢在哪了。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

　　老蔫赶紧叫媳妇把以前那个旧烟袋找出来，心想，即使有人问起烟袋的事，一口咬定那个不是我的就是了。

　　“别人问你上午为什么没出工，你怎么回答呢？”媳妇担心这个问题。

　　“那还不好说，就说你病了，带你看医生去了。”老蔫胸有成竹地说。媳妇是个病秧子，三天两头生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这两天她就因病没有出工。

　　吃罢午饭，老蔫扛着锄头出工了。

　　下午挖的那块地在生产队最南边的山坡下。队长吆喝着，叫大家动作快一点，今天把这块地干完就收尾了，明天逢十，是赶场天，大家也好换上干净衣服休息休息。这个倡议得到大家的拥护，都拿起锄头抓紧干起来。

　　“哟，老蔫！”福顺媳妇突然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叫起来：“怎么今天换裤子了？”

　　她这一声惊叫，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老蔫的身上来了。可不，老蔫确实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在不声不响地干活呢。

　　“不会也来那个了吧？哈哈！”有人开玩笑说。

　　“怕是昨天晚上和媳妇搞得太那个了，把裤子都……”福顺媳妇话未说完，一片哄笑声便响彻了山谷。

　　老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搭话，闷声不响地干活。收工后，他顾不得分红苕了，急匆匆地往回赶，一进屋就叫媳妇把那包粉丝拿出来：“快，把它烧了！”

　　“你疯了？这么好的东西怎舍得烧了？！”媳妇一万个不情愿。

　　“叫你烧你就烧，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老蔫急了。

　　正当媳妇往灶膛里塞粉丝时，厨房的门被人踢开了，闯进来一个人。那人迅速将灶坑里未燃尽的粉丝抢出来捏在手心，并大声呼喊同伴进来。老蔫和媳妇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大队民兵连派来的人控制住了。

　　一干人在老蔫家里搜出了一堆赃物和那条还没来得及销毁的油腻裤子，然后将老蔫押解到大队部去了。

　　在审讯中，老蔫才得知自己为什么“栽”得这么快。

　　原来，案发后，公社党委高度重视，认为这是一起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恶性案件，责令大队民兵连组成专案组抓紧时间破案。专案组在走访群众中得知，谭老六的老娘半夜听见瓦罐摔碎的声音，而且在谭老六家附近发现两三只狗围着一片湿润的土地不肯离开，用手一摸那片湿印，是油！联想到被盗的物品之一就有一坛菜子油，断定案犯失手打碎了那坛油，并且会溅在衣服上。于是，吩咐各队基干民兵密切注意出工的男人中谁换了干净衣服。福顺媳妇无意中说的那句话，既提醒了老蔫也引起了暗中观察嫌疑犯的民兵的注意。还有一件更有力的证据，就是在打碎坛子的路边，拾到一个绣着荷花的烟袋。经人辨认，这烟袋是老蔫的，他女人的名字叫荷花，所以在上面绣了一朵荷花。

　　有了这两条证据，也不能完全肯定老蔫就是嫌疑犯，专案组决定让他自己跳出来，在他销赃时再抓不迟。根据老蔫的经济状况，他没有条件吃粉丝，更不可能将当时视为奢侈品的粉丝销毁，烧粉丝的行为本身就值得怀疑。

　　事情就这么凑巧，老蔫想，我要是不拿那坛菜子油就好了。要是、要是……唉，现在后悔还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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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龙一世

抢到第一了！

独龙一世

学习完了。
为老蔫感叹

冷眼看

学写小说，多多指教。

谢独龙抢位置：）

若荷

写得真好，学习了。

纪慎言

看来冷版主也是有过“知青”经历的人了（起码听别人说过）。小说写得不错，剪裁得体，淳朴厚实。

冷眼看

最初由 若荷 发表
写得真好，学习了。

过奖了，偶不好意西，hoho~~~

谢谢若荷JJ。：）））

一楠

一段逝去的岁月，老蔫一个可悲可叹的人物。语言朴实，散发这浓郁的乡土气息！问冷版好！

冷眼看

最初由 纪慎言 发表
看来冷版主也是有过“知青”经历的人了（起码听别人说过）。小说写得不错，剪裁得体，淳朴厚实。

能得到纪老的夸奖，深感荣幸哦，谢谢纪老！

冷眼看

最初由 一楠 发表
一段逝去的岁月，老蔫一个可悲可叹的人物。语言朴实，散发这浓郁的乡土气息！问冷版好！

谢“一男”斑斑阅评，呵呵！

袁和鲁

冷版把我们带回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
俺可不了解。
读后略知其二。
支持。

冷眼看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冷版把我们带回到了那个特殊的年代。
俺可不了解。
读后略知其二。
支持。

老蔫就是和鲁的老乡呢！：）

袁和鲁

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老蔫就是和鲁的老乡呢！：）

是吗？可惜俺难以见了。

冷眼看

最初由 袁和鲁 发表
是吗？可惜俺难以见了。

幸好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不然哪有你我的现在呢？见不到老蔫是你的幸事。：）

袁和鲁

最初由 冷眼看 发表
幸好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不然哪有你我的现在呢？见不到老蔫是你的幸事。：）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