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这一月的第三个星期日。
早上,一个人在老家浇园子,热火朝天时,手机闹铃响,摸出一瞧——父亲节。
那是去年冬天写下的备忘。想着今年的这一天里,我哪怕再忙也要陪陪父亲,给他买件像样的衣服,买点他喜欢的甜食,帮他干点活什么的,没想到他竟舍我而去,让这个节日形同虚设。
那时候,父亲卧病在床,我带儿子回老家看他。儿子俯下身对他老人家说:“爷爷,您一定要坚持住,等我高考完了……”儿子哽咽,父亲点头答应了,可他还是没能活着看见孙儿高考归来的那一天。
父亲是得癌症去世的。乡村诊所耽误了治疗,到市里医院去检查的时候,已经晚期了。可怕的癌细胞,以及它们惊人的繁衍速率,让人对现代医学一点信心也没有了。由于病灶处于非常关键的部位,导致水米不进,父亲几乎是被活活饿死的。一个曾经膀大腰圆的壮汉,死的时候只剩下皮包骨头;一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农民,临死前却吃不了哪怕一小口自家地里出产的米面食……
听见村里人议论:“都是手术做坏了,要是不做,死得没那么快。”
多少个漆黑的夜晚,父亲从疼痛中醒来,兀自在床头呆坐,他对母亲说:“我恐怕活不过今年。”不料竟一语成谶。然而,父亲以农民的坚强和忍耐对抗着病痛的折磨,从始至终没见他哼过一声。多少次回家,从父亲留恋的目光中,我看出了他对这个世界万般的不舍。包括他在内,我们没有谁不相信他活不到今年的父亲节。当我跟他提起打寿木的事,他甚至说不急,等我儿子高考完了后再说。这件事情上,我没听他的话,坚持着给他提前打好了寿木。他也真的没能坚持到我儿子高考结束的那一天。
回老家奔丧的那几天,正赶上儿子要联考了。儿子白天上课,晚上回老家跟我们一起为他爷爷守灵。由于没有好好复习,成绩大幅下滑,退到年级200名以后。我们没有责备他,但是父亲要是活着,一定会责备我的。延续基因是生物的本能。在父亲的眼里,没什么事能大得过他孙儿的前程。
父亲走了,一天天离我远去,远到成为一掊黄土,一帧遗像,一座红纸糊成的灵位。
高考的头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母亲,让她替我给父亲烧点黄表,燃点香烛,求他在天之灵保佑儿子高考取得好成绩。我的操心是多余的,母亲天天对他说:“死老汉,你要保佑孙子上个好大学。”我也跟儿子说:“等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你爷爷坟头好好烧几炷高香。”冥冥中仿佛真的有神灵庇佑似的,儿子高考发挥得非常好,语文只错了一道选择题,数学几乎全对。
曾经无比坚强的父亲,他撇下我们这些儿女走了,撇下他结发的妻子走了。
父亲走后三个月,在我的主持下,老家开始翻修房子。要是父亲活着,他是绝对不允许的——怕花钱,能将就的尽量将就。我将屋顶的小青瓦换成了上了釉的红机瓦,从此后屋面不再漏雨;我给老屋的前后打了围墙,安了大门,让母亲一个住在老家更安全,更舒心。我姨问我:“你把老家修这么好,是不是打算让你妈一直在这住下去?”我说不是的,是让我妈出门更方便,更放心——大门一锁就是了,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高考刚结束,我就把母亲接到我家来住了。只是我每天早上得回老家去,浇园子里的菜,喂养一只看家的老狗,还有四只正在生蛋的老母鸡。
要是父亲还健在,这些事情还轮不到我去做。他会亲自上房去检漏,他会整天待在那个家,精心照看院子里的鸡和狗,还房前屋后的庄稼。母亲无法面对很多事,父亲健在的时候,田里的活根本不用她操心。父亲走后,母亲一下子抓了瞎。她不会犁田,不会播种,不会给秧田里放水、撒化肥,她甚至连菜园子里的活都不会干。父亲健在的时候,她只是在猪圈或者厨房里打转转。今年插秧的时候我正忙着高考复习,是姐姐和弟弟们回家帮着插上的。我跟母亲说:“这是你种的最后一季庄稼,以后再也不种了。”她无法不答应,因为她已经无能为力。要是父亲还健在,只要他还有一丝力气,他老人家是万万不能答应的。母亲还想买几只小鸡养,也被我阻止了,因为那样的话她更走不开了。
那天早上,挑水浇完园子里所有的蔬菜和庄稼后,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我累出一身汗,肩膀压得生疼。那时候,我更痛切地感受到父亲活着的艰辛。父亲走了,他把这副沉重的担子交给了我,而我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要照顾母亲,要照顾秧田,要照顾园子,要照顾鸡狗,要照顾他最疼爱的孙子,还得急忙赶回自己家给他做饭送饭——高考结束后,他去她妈的商场给人打工去了。
已经走过村口那座小桥了,我忽然折回身,要去看看父亲。新垒的坟头塌下去一角,黄土上还没来得及长出青青的墓草。连日干旱,坟前那两棵新种下的柏树很多叶子已经干枯卷曲了,似乎马上要被烈日点燃了。我从邻居家借来一个大盆子,从附近的秧田里舀来几盆水浇进去。随着几声“滋滋”的轻响,田水像泥鳅一样迅速钻进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望着柏树顶上的几小片还在坚持的新绿,我在心里默默祈祷:“小柏树啊,你们一定要活下来,替我好好陪伴着父亲。”
阴阳两隔,不知父亲在那一头过得怎么样。回煞那一天,母亲说她看见一只硕大的苍蝇在灶房里吵闹着乱飞。那么冷的天,哪来的苍蝇,分明是父亲变的吧。死是一个必然要到来的节日,也是肉身最后的解放。不管他变成什么了,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从此可以长眠,而我们这些活着的,却难以摆脱沉重的肉身,难以卸下生活的重轭,所以,痛苦的挣扎便成为我们的人生常态了。
有一年,父亲过生日,轮到弟弟给他办,酒宴开始前大家要我讲几句话。当我说到“父母健在的时候,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这句话时,我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父亲,我看见了他老人家眼底的一丝不易觉察的泪光。那一刻,父亲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家长吧。
原以为父亲的生日可以一直办下去,我们姐弟几个可以一直轮着尽孝心,没想到他生命的长度在77岁这一年戛然而止。从生病到去世,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已经永远的没了父亲!
一路昏昏沉沉,连初夏丁香科植物散发出的浓烈芳香中,似乎也带着几分哀思。孝还没有尽够,路却已经走完。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怎样的哀痛啊!唯一能做的,是我们各自珍重,好好的活下去。有一次烧七,我跪在父亲的坟前说:“我们精彩的活着,就是对您老人家最好的孝顺。”可见我并不是一个愚孝之人。父亲走了,一个节日还得延续下去。我现在要考虑的,是怎样承担更多的责任,做好自己的父亲,做好别人的父亲,做好一个像模像样的有追求有理想的大男人。
还是活着好吧。活着可以走路,可以劳动,可以花钱,可以吃饭,可以呼吸,可以说话,可以恋爱,可以抒情,可以俯下身看小桥流水,可以抬起头看蓝天流云,可以端坐着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
而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这对死去的人太不公平,父亲把一个巨大的愧疚留给我们。
父亲出殡的时候,我们没有一个人哭,而在写着这篇文的时候,我早已泪眼模糊!
还是乔布斯说得好啊,死亡是生命最伟大的发明。父亲的死,原是为了给我们让出一条大路。
回到自己家,摸出手机,几番点击后,那个加粗的日子复归于纤细。
从此后,父亲节也许只是一种疼痛的记忆!
2012年6月20日(275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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