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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二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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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29 13:3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二胡

  我们村子叫“三棵柳” 。所以叫“三棵柳”,就是指村子后山坡那儿有三棵老柳树。谁也说不上那老柳树有多少年了。树身已经长空。若是刮风下雨天,常有过往的人钻进去躲避。

  老柳树长得有几丈高,树身要几个人扯着手才可以围一圈。粗大的树枝上住着好几窝老鸹。一年四季在那里呱呱地叫。我们村子里的人都讨厌老鸹。说那东西不吉利,聚一起一叫就没好事,说不定谁又要死掉了。老鸹叫得我们村子里的人心烦意乱,又奈何它们不得。只是等它们鼓噪,就掏出难听的话咒骂。

  村子里的人很少去后山那地方。

  但在我们村子里的人当中,有一个人不讨厌老鸹―――陈伯。陈伯他不讨厌老鸹。全村人中,数陈伯去后山最勤。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陈伯为什么总喜欢到那里去。而且每次去,他都要在那里呆半天。

  陈伯有一把二胡―――村里唯一的一把二胡。很破旧。两个木轸断一根,也没有光溜溜的,闪亮的漆面。琴杆儿中间的部分还裂开一道缝,用根细绳绑住。我也不知道陈伯从哪里弄来的二胡。更不知道那二胡用多久了。反正我觉得,除了干活用的锨,二胡就是陈伯的最爱了。二胡被陈伯看得比他老婆还重。不用的时候,挂在他家的土墙上,谁也不许动,不许摸。多看几眼他都要吼。

  最让我奇怪的,是陈伯喜欢到后山那儿拉二胡。

  我知道每个人有点本事,都喜欢让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知道的人越多,说明他的技艺越高。比如我们镇上,早年有个会唱大鼓的人。大伙都叫他“戴先生。”戴先生其实是个瞎子,但是他大鼓唱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调。开场锣一阵敲,台下本来乱哄哄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个个抻长脖子看台上――唱大鼓的戴先生穿着一件灰长衫,先是在幕后叹一嗓子,然后一撩衣襟,稳稳当当走出来,一点没有瞎眼人的别扭。倒像是一位久经沙场的将军。戴先生一上台,下面密麻麻挨挤着的人立马喝彩,拍巴掌,齐齐地喊出一声叫好。戴先生虽看不见,但是他的耳朵好使,凭叫好的声音,他就能断定,来听他唱大鼓的人,数也数不清。于是戴先生兴致高涨,张嘴唱出一句:火红的太阳刚出山,彩霞映红了半边天―――。下面又爆出一声“好”!戴先生愈发卖力,一场大鼓唱下来,唱得个汗流浃背。

  我敢说,要是戴先生不会唱大鼓,准得挨饿甚至靠要饭过日子。可就因为他有了唱大鼓这等本事,连我们镇上的书记都敬他三分。“有艺在身,饿不死人”。陈伯也有技艺,可陈伯为什么就没象戴先生那样风光呢?不但没象戴先生这样风光,他还专门跑到没人的地方拉。想来想去,我想准是陈伯二胡拉得不好,手艺不精,怕被人笑话,所以就躲到村子外自己自娱自乐吧。

  因此,我曾经很是看不起拉二胡的陈伯。认为陈伯拉了那么久二胡都不敢上人堆里拉,除了笨还有什么?

  后来我发现,实际上陈伯的二胡拉得满不错的。虽然我听不懂他拉的什么,但我能听出个调调来。有时,我能听见那调调里有鸟叫,有花香,有水流,有牛羊在野地里奔跑;有高山和大海,有阳光和风;激昂时如万马奔腾,哀惋时幽幽咽咽;急如暴雨,怒如雷鸣。我倒真的佩服起陈伯来。就那么一把破二胡,他竟能幻化出许多事物。只要你稍稍用心,沉到那声音里去,你会感觉到很多视觉以外的东西。

  可我仍然不明白,既然陈伯二胡拉得这么好,他为什么不稀罕村里人或更多人听呢?独独一个人,在许多个黄昏或夜晚,跑到后山上,坐在老柳树下,像块石头之上的石头,没完没了的拉。夜里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坐在自家的窗台上,望着黑黑的后山,陈伯的二胡声从那里传过来。我看不见陈伯。天太黑,隔得又远。但我能感觉到这时的陈伯脸上一定有泪。在暗夜的风里滴呀滴。滴到老柳树下的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一向不爱说话的陈伯,成了夜里的一团雾。

  终于,那天:

  我静静地立在陈伯对面,看他微闭着眼,入神地拉二胡。我第一次这么接近陈伯。我觉得陈伯是我最熟悉的一个人,又好像从来不认识。我就那么看着他,见他一副肃穆的神情。他仿佛不知道我的存在,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情绪里去,悲伤和思念,痛楚和感激。

  陈伯在想谁呢?我想。

  过了很久,陈伯说,坐吧,树子。陈伯说这话时,仍没有睁开眼睛。我却看到他的眼角亮闪闪的,比天上的星星还亮。他的脸色在夜光下显得苍白,垂着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压住他。

  我没敢说话,挨着陈伯坐下。

  树子,来这里,不害怕?陈伯收了弦问我。

  嗯。有点儿。我小声回答。这地方很少有人来,大人们不来,孩子们更不来。村子里玩的东西多得是,下河捞虾,挖坑下套,谁稀罕来这阴凉凉的地方呀。

  那怎么还来?

  我说,听你拉二胡。

  陈伯说,树子,你能听懂?

  我说,我听见你的二胡老是哭。

  陈伯不说话了。凝视着身后的那块木碑。

  我知道那块墓碑。打我出生它就在这里。中间换过几次。好多年了吧。上面的字早就看不清。薄薄的木板也朽了,又黑又霉。土埋的那部分已经糟烂。

  快要倒了。我想。

  陈伯转过身,伸手在上面摸了又摸。像是摸他兄弟傻蛋的脸一样。

  树子,树子!陈伯叫我。

  哎。我轻轻地答应。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飘浮。

  陈伯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是陈伯的生日吧。我最喜欢过生日,过生日就有好东西吃了。红皮的大鸡蛋,炒得喷香的咸肉,里面夹着翠绿的葱花。一碗金黄的粘米饭。在我们这儿,一个人过生日,全村人都知道―――那香味转得太远了,太有诱惑力了。那香味对于大人和孩子都是一样的。

  可我没说。我只是摇摇头。我怕我说了,那香味会立刻从一个什么地方兜头而下,入侵到我的空空荡荡的肚子里。

  树子,今天是他的忌日。他死的那年,就是今天。今天早上,太阳刚冒红。几点呢?6点,还是7点?陈伯像是跟我说,又像是自语。

  我一下子想起戴先生唱的大鼓词。又是太阳刚出山!

  陈伯还在嘟囔。我听得心里毛毛的,陈伯,你,你说得谁啊?

  埋在这里的人呐。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谁。陈伯说。

  我有些发抖。我想陈伯脑子一定出了问题,他在胡说呢。我后悔这么晚到这里来,更不该跟陈伯说话。这么想着,我想站起来跑掉。陈伯似乎看穿我的心思,伸出手握住我,树子,树子,别怕!你愿意听故事么?

  我说愿意愿意。嘴上应付着陈伯,我心里还是想跑。

  可是我又不敢。陈伯的手握得我很紧。再说,我也跑不过陈伯,我一起身,他就会抓住我。万一他就此生气,打我一顿呢。

  挪了挪发麻的屁股,我还是老老实实坐了。

  陈伯说:

  从前,在咱们这,住得人家没有现在多。有个孩子自小就喜欢独个到荒野里疯。一天,天刚擦黑,村子外来了三个人,走得跌跌撞撞。到跟前一看,孩子愣住了。他们三个,衣裳烂得成了布条。露在外面的胳膊腿,全被树枝、刺棵子刮坏了,结了老厚的血痂。其中一个,小腿黑紫,肿得发亮。看见那个孩子,年纪稍大的一个问,小老乡,这个村子叫什么名字啊。孩子说,叫“三棵柳”。他说噢,明白了。他又问那孩子,小老乡,能不能麻烦你,带我们到村子里找点吃的。我们实在走不动了。他又受了伤。他指指那个腿上黑紫的人。孩子打量一下受伤的,估计他比那孩子大不了几岁。脸死灰死灰的,疼得,折磨得。树子,你知道么?那是枪伤。

  枪,伤?我听见自己结巴了。

  是。枪伤,他们三个是解放军。

  陈伯接着讲:

  他们怕那孩子不相信,就指着衣裳领子让他看,那上面钉着红领章。那孩子就把他们领到村子里。他们跟村长说,战打得激烈,队伍打散了。他们掉了队。稀里糊涂走到这里。他们不会在这里久留的。休息下就走。正说着,腿上有伤的那个扑通一声摔倒了。他昏过去了。树子,那个受伤的人,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你几岁?

  我说,12了。

  哦,那你们同岁。陈伯说。

  村长让他们住到那孩子家里。孩子很高兴,家里突然多了几个人,有了说话的伴了。他们知道很多新鲜事。每天,他们都跟那孩子讲。由于那个小的腿上的伤恶化流浓,走不了路,只好暂时住下来。但他们说,这里很危险,能走尽量就走。五天后,他们决定,第二天早上,离开村子赶队伍去。那孩子听了,很舍不得。拽着他们的衣襟让他们再住几天。那个小的也眼泪把擦。几天功夫,两个孩子成了要好的伙伴。一个熬药端饭,一个讲故事。晚上,两个人头挨头躺在土炕上,盖一条烂被子,透过露天的屋顶看星星,讲些好玩的事情,讲着讲着,两人哈哈大笑,忘了腿疼,忘了提心吊胆的日子。

  临走的那天晚上,两人谁也没睡觉。

  天刚蒙蒙亮,家里所有的人都起来了。准备送三个人上路。

  就在这时,出事了。

  陈伯停下来,像他的故事突然中断了思路。

  出什么事了?我问。

  来敌人了。陈伯平静地说。

  我吓了一跳。

  有人告密了。敌人得了消息,连夜赶来。三个人来不及往村外跑了,就朝后山跑去。只要上了山,他们就不好抓了。山上全是密不透风的树林子,好藏身。

  那他们跑了吧。我真希望他们能跑出去,打断陈伯的话问道。

没有。来不及了。敌人来得太多。把村子围上了。他们只有枪里剩下的几颗子弹,不大功夫,就支撑不住了。敌人抓住了他们三个。叫他们投降,交待是哪个队伍的。可三个人谁也不说。敌人就把他们吊在老榆树上,先是吊上一个,让下面的看着。上面吊着的那个,唉,惨呐!那个小的在树下大骂。骂急了,挨一阵乱枪……

  陈伯不说了。一个字也不说。

  死了。他们都死了。

  陈伯的脸抽搐着,语气仍然很平静。

  那个孩子,咱村子里的那个孩子呢?

  陈伯说,他活下来了。那时他还小呢,才七岁。

  他们的尸体放在那里,没人敢去动。只有那些老鸹陪着他们,不停嘴的呱呱叫―――大概那些老鸹,是替他们冤屈吧。晚上,那个孩子去了,去看那个小的。临走的时候,那个小的给了那孩子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我忽然明白了点什么。又好像没明白。

  二胡。那个小的会拉二胡。他曾经说,等日子平稳了,他一定来找那孩子,就在三棵柳住下来,不走了。教他学二胡。

  后来,风声过了,村子人偷偷埋了三个人。就埋这里,没名没姓,没队伍没番号。子胡乱地立了木牌,写上“烈士之墓”。一年一年,村里有人生了,有人死了。人们都忙着自己的生活,没有人再想起这事,再想起这三个人了。荒草一茬接一茬,树慢慢长高。唉,老啦,过去啦。没有人再记得这事啦。

  陈伯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我听不见了。隐到无边的深深的夜里。

  这时,“呱”,孤零零地一声。

  是老鸹。叫得整个村子都震动了。我不知道村子里睡着的那些人有没有听见。

  树子,你明白那个孩子是谁么?

  那孩子就是陈伯。我。陈伯不等我回答,说,我现在用的这把二胡,就是当年那个腿上有伤的孩子的。他是留下来了,兑现了他的话。留在咱这三棵树。可惜,他不能教我学二胡了……

  我呆呆地看着三棵老榆树,又看看陈伯手里的二胡,不知怎的,它们都叠加在一块,模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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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5-29 13:45 | 显示全部楼层
占一楼,看姐姐的好文!
发表于 2004-5-29 14:20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二胡的音韵哀悼逝去的战士,以优美的文字祝贺一个节日,好小说,精华鼓励!!
发表于 2004-5-29 15:37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普通的故事,有了二胡的起承转合便生动起来……
“胡弦断了几根,”,只有两根弦呀。
发表于 2004-5-29 16:10 | 显示全部楼层
皮皮的小说写得很生动,好看!
发表于 2004-5-29 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妹妹写的真好,我要好好学习了。
发表于 2004-5-29 16:18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章!
发表于 2004-5-29 16:27 | 显示全部楼层
皮皮好,小说是越写越有味。
发表于 2004-5-29 17:21 | 显示全部楼层
皮皮的小说精品多,我也爱看。
 楼主| 发表于 2004-5-29 17:25 | 显示全部楼层
哈~茫茫出手快,见你在线倒是挂着跑这里来啦。
娃哥,一周不见,可好?感谢你的精华鼓励啊:)
老姐说的不错,是俺写时没注意,看看俺女儿的二胡,还真是,改过来啦。谢谢啊。冷眼妹子,果酱果酱哦。你的小说也很不错啊
若荷姐,上期还有你的小说被采用,这说明姐姐的实力。姐姐老是谦虚。
问小舞好:))有qq号码嘛?以后多加强联系。
袁兄好:)一周没来,你写得如何啦?
 楼主| 发表于 2004-5-29 17:33 | 显示全部楼层
倒~~~吴兄啊,俺一出来,见你在那儿乐呢。
发表于 2004-5-29 18:0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乐什么呀,我真的想不起我该乐什么来着。
 楼主| 发表于 2004-5-29 18:16 | 显示全部楼层
嘿嘿~~没事儿偷着乐呗。
发表于 2004-5-30 22:29 | 显示全部楼层
有杨朔散文的韵致,是诗化的小说,值得学习
发表于 2004-5-30 22:53 | 显示全部楼层

学习了

很生动,象诗般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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