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一棵秋天的树
■ 昨日时光
作自我介绍的时候,面对讲台下几十双清亮的眸子,我指着自己荒芜的头顶,不无自矜地调侃:“你们看见我,就像看见一棵秋天的树。树叶黄了,掉了,聪明绝顶啊——我是一棵智慧树!”
九月的汉中,天气依然很热,校园里的树正青葱翠绿着,他们想象不出树叶掉光后的颓唐,就像二十年前我根本想象不出自己谢顶后的模样一样。好在终日与他们厮守,还可以一天天地期待。中秋过后是寒露,寒露过后是霜降。风霜过后,银杏树的叶子开始发黄,黄到纯粹,纯粹到令人心惊;樱花树的叶子开始变红,像在红酒中浸泡过,一看见它们,我的心就醉了。再过几天,树叶开始一片片往下掉了。这时候,看见校园里那几棵大树,忽然就想起朋友的一首诗来:大树是一所学校 / 一到秋天就放假了 / 叶子哼着歌儿 / 回到泥土的家里 / 拥着柔软的雪被 / 做一个愉快的梦 / 春天就开学了
这样的大树只有种在校园里才好,也只有校园里落叶的乔木才配得上朋友的那首诗。这样的树最好是桃树和李树,而且桃树李树叶落得比较早,真是“一到秋天就放假了”。也只有桃李才切合教育的意义,不是有“桃李满天下”的说法吗?可惜寻遍校园,竟一棵桃李也没有。
就是那棵樱花树吧,它长在教学楼的侧面。霜降那天早上,匍匐的晨雾收起之后,太阳出来了,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在校园里散步,转过楼前的小广场,猛然一抬头,刹那间我在逆光的晕眩里看见那棵樱花树。凌乱的阳光下,它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彻底征服了我。只见它粗大的树干呈现出深褐色,树皮干裂了,像冻皴了的皮肤。树叶已经开始掉了,落在地上的是酒红色,叶脉清晰可辨。留在树上的什么颜色都有,黄的、红的、紫的、绿的……在阳光下闪烁,斑斓的样子一如鸟儿栖满枝头。
那是一幅多美的水粉画啊,也只有林风眠、吴冠中那样的大师才可以画得出,画的名字叫“秋”。色彩那么丰富,树形又那么中国。生命的谢幕竟也可以那样华丽,一如它春来樱花怒放枝头。
看见这棵秋天的树,我不禁顾影自怜起来。如果说万物都是一面镜子,那我从这棵秋天的樱花树上似乎看见了自己半生的坎坷,看见了今日衰老的容颜,也看见了未来必然要归于岑寂的命运。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树叶每年黄黄绿绿,大树可以见证它们的生死可以轮回,而人却不可以看见自己来生的模样。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做一棵樱花树,长在校园里,春天开一树繁花,秋尽落一地红叶。美丽过,荼靡过,热闹过,寂寞过,该来的时候来,该去的时候绝不会有半点留恋。
我为这所学校服务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前,我还是一棵风华正茂的树。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我没日没夜地干工作,希望有一番作为,结果却发现我只是一棵很普通很普通的树,是苦楝树、臭椿树、麻柳树,绝对不是松柏或金丝楠木,可以做育人的栋梁。热闹轮不到我,功利轮不到我,甚至有小学同学问我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我难以言说,羞赧到满面通红,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年近半百,功业未就,“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那是人生巨大的失败和哀痛!
后来安心了,我沉湎于书本,用情于文字,日子渐渐有了起色。我在老家改造了一所宅子,门楼上贴的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家和万事兴”,而是“宁静致远”四个大字。对“远”的理解很复杂,我也不知道将来能走多远,但我心里有一道遥远的光。四十岁以后,我的生活开始有了明确的目标。我不指望大器晚成,也不期待枯木逢春,我只是要求自己清醒地活着,有尊严地活着。澹泊名利,珍惜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照顾好自己的家人,努力给他们一个美好的未来。如果说我是那棵大树,我希望儿子是灿烂的樱花,妻子是深秋的红叶,我愿意做嶙峋的树干,支撑他们的梦想。
有了这些想法后,再看那棵树时,我就多了几分熟悉和亲切,顾影自怜的感觉也更加强烈了。每次经过它的身旁,我都要抬起头看看它,尤其是每周星期一,当我在学校值班的时候,我会在晚上十点后去看望它。最后一次看它是阴历九月二十九日。尽管没有月光,但我还是看见它孤零零地站在夜色里,树叶已经全部掉光了。我不禁吓了一跳:“天啊,我最后一根头发什么时候掉下来呢?”
那一刻,我深切地理解了古人的某些行为:黛玉葬花并非矫情,阮籍穷哭不是猖狂。抬眼望天,天色浓黑,像一件丧衣披在大地上。回望教学楼,窗口像失明的眼睛,看不到我的哀痛!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没有人了解我内心的孤独!
2012年11月18日(174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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