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呓语

jingyaping

      B没有如期归来，几天以来，舒曼都因为等待而心绪不宁。每天一听到火车那声准点的鸣响，她便倚着门框痴痴地盯住从站台匆匆走下的人群，搜索着B的身影。那样子仿佛即使B只是一闪而过，舒曼的目光也会以极大的黏附力迅速把他缠绕、绑缚，然后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再不放手。

  是的，B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可是，B在信中提到的归期已经成了翻过去的日历，还是不见B的归来。怅然像一条不知疲倦的小虫子轻轻啃噬着舒曼的心，放长的视线也因为再次落空而软软地垂在地上，渐渐汪成一滩水的样子，沉静里蓄满了幽怨。

   天一点点暗下来，街灯一盏盏次第燃起。夜拖着长长的影子把舒曼包裹起来，周遭的一切变得朦胧。屋子没有开灯，也不知道在黑暗中坐了多久，耳朵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舒曼惊厥似的从椅子上站起，几乎同时，面前桌子上的茶杯被一甩手扫到了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铺了一地。愣怔片刻后，舒曼的意识才从隔壁的叫嚷声和往返杂沓的脚步声中清晰起来。

   已经八点了，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雨来，刚才是隔壁在大呼小叫地收衣服。舒曼敢肯定尖叫的制造者是那个蓬勃着一头红色火苗，一年四季都穿着短裙，眼睛有点斜视的女孩，舒曼对她有着说不出的厌恶。她那种在生活里到处使用夸张手法的做派，像是表演闹剧，一切热闹都要靠煽动，片刻安静都会令她窒息。一次洗衣服的时候，舒曼对着满盆的泡沫就想到了这个邻居女孩，觉得她就是在挨挨挤挤的泡沫里讨生活的人。

   舒曼在昏暗中弯腰去拣地上的碎玻璃。

   那是几天前刚买来的一只玻璃水杯，杯身细而长，上面印着素雅的图案。当时它孤单单地摆在超市货架上，恬静，脱俗，像个让人怜爱不尽的女子。舒曼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买下它了，虽然后来发现它价格不菲。想不到现在，只是一刹那的工夫，它就碎得那么彻底，连同舒曼曾经对它的想象。人的心也会像这玻璃一样经不起撞击么，也会-------，在心里问这些的时候舒曼觉得喉头有些哽咽，随即一滴眼泪很响地砸在手里的一片玻璃上，它摔碎的样子一定与那个从桌上坠落的杯子一般无二。这样想着，舒曼的眼前便模糊起来。手依然机械地探向已不复存在的玻璃杯，猛然间一阵锐利的痛从指尖传上来，捏着玻璃的指头湿润起来，是血，它们和舒曼的眼泪在一片碎玻璃上和谐得融在一起。

   舒曼终于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不是因为划破了手指的痛。

   最后一次和B见面是在一条窄得有些局促的小河边，舒曼对母亲撒谎说是去看望一个生病了的女同学。记得舒曼说女字的时候特别用了些力，因为没敢正视母亲，舒曼也避免了看到母亲那狐疑的眼神。否则，舒曼就不会迈出家门，也不会有日后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因为一只破碎的玻璃杯而失声痛哭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

   那是一次愉快的出逃。家教极严的舒曼像只飞出笼子的小鸟，孩子似的提着裙裾奔跑在青石裸露的河床，河水从石头缝隙缓缓留过，浸润着舒曼的双脚。正值夏季最炎热的时节，尽管身上的皮肤被头顶的太阳灼烧得有些微痛，舒曼还是留恋河水温柔的抚摸，愉快地穿行在溅起的水花中。B则一言不发地在河畔的草地上远远地看着舒曼欢快地跳来跳去，后来B说那一天是自相识以来所看到的最快乐的舒曼。当舒曼走上河岸静静地来到B的身边的时候，B抬起头来笑了笑，示意舒曼在他身边坐下。B是沉默的人，但舒曼却常常能从他那双清澈的眸子听到各种发自内心的声音。第一次见到B，舒曼就被他身上那种沉静的气质震慑了，B的眼睛让舒曼意识到人与人最深的交流不是用语言来完成的。

   坐在B的身边，和B一起遥望远山，舒曼觉得仿佛置身凡尘之外，有种天荒地老的感觉。就那样整整坐了一个下午，起身的时候，B像是不经意地抓住了舒曼的手，拉着舒曼沿着河岸往回家的方向走。在很近的距离，舒曼闻到B的身上竟然有青草的味道，那是舒曼最喜欢的。舒曼不禁侧着头去看身边这个奇怪的人，正在专注的时候，B忽然也对着舒曼扭过头来，舒曼被那如星月一样明亮的眼睛看得慌乱起来，红着脸低下头来。“我已经看见了”B淡淡地说，顺便更紧地握住了舒曼的手。

   舒曼窘迫而甜蜜地被B牵着手，暗暗祈祷回家的路长些，再长些。和B在一起，舒曼找到了梦寐以求的安宁，舒曼希望那可以是一世的。

   在小河拐弯的地方，B忽然松开舒曼的手，蹲了下来。舒曼注意到就在河滩的淤泥上，一动不动停着一只黄色的蝴蝶，舒曼用手赶了一下，没有一丝动静。那是一只没有任何受伤痕迹的蝴蝶，翅翼依然是飞翔时的样子，好像只是飞累了落下来稍作停留似的。然而它再也不能飞到空中了，它选择了安详的方式向天空告别。“我们把它埋葬了吧”，B提议说，舒曼点点头。在许多生命正在葳蕤生长的季节，舒曼和B一起为这只美丽的蝴蝶举行了简单而特别的葬礼。静默中，B一脸的忧伤。舒曼知道B是虔诚的基督徒，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问一句多余的话。看到B为一个弱小生命的陨落如此凄然，舒曼内心充满了感动，觉得空气中正在凝聚起一圈神圣的氛围，觉得他们与蝴蝶的相遇以及葬礼这一切都是出于冥冥中的神意。

  “我就是这只蝴蝶”B幽幽地说，丝毫不顾及舒曼眼中的惊骇。事实上，B像是在朗诵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说的时候眼睛故意看着别处。“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了，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其实，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曼，飞翔的感觉固然好，可是我却注定要回归到地上，即使等待我的是死寂的生活。你知道我的性格，别问为什么，也许根本就没有理由，就像这只无端坠地的蝴蝶。本来我想悄悄地离去，可是我想再见你一次，怕这会是最后----。”

   舒曼早已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舒曼知道他们之间总有一天会说告别的话，可是没有想到它来得这么快，而且是在自己几乎要摆脱了忧郁的快乐时候。是他们，一定是的，是他们把B和舒曼的分别提到了眼前！母亲的眼睛，父亲的默许，------，这一次的顺利出行，将这些连在一起的时候，舒曼像是突然醒悟到了什么，眼前一阵眩晕，身体禁不住向一侧倒下去。B的另一只手牢牢地把住了舒曼瘫软的身体，“别这样，曼，我一定会再回来的。”B扶着舒曼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两人再次相对无言。只是用眼睛努力在彼此的脸上搜寻着，用心记忆着。良久，B伸过手来扳住舒曼的双肩，用深井一样的眼睛注视着舒曼哭红的双眼，“听着，别再折磨自己！”那是舒曼从来没有听过的粗砺的声音。

   B转身走了，那声音却留了下来。

   几年来，孤寂与舒曼如影相随，再有，便是B的声音。就是因为这声音的时常响起，使舒曼对孤寂的生活充满了依恋。或者说舒曼更迷恋孤寂中那若有若无的期待。面对那堵明显经过预谋的石墙，舒曼再也没有了抱怨，B则选择了远离。自B走后，舒曼平静得使所有人在她面前都变得小心翼翼。他们有点害怕，在他们的想象中，舒曼至少应该表示出愤怒，即使来一次雷霆万钧的发泄也在情理之中。然而，舒曼以完全出乎他们预料的方式来安顿他们的想象，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追问便没有袒露，不安像种子一样落在了生活中没有忏悔习惯的心上。舒曼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实施一场持久的心灵惩罚。她真正自由了，但却选择了禁闭一样的生活。她禁闭了自己，却使搅尽脑汁关心她的人感觉到了被遗弃。舒曼无所用心地生活着，日子如水一样流过，随同时间流失的还有从前的记忆。舒曼已经分不清自己居身的这间屋子与坟墓有何不同，她也看不出除了没有腐烂的肉体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区别。不知道这是在以死去的方式活着，还是以活着的方式行将死去，舒曼觉得人们常说的阴阳两界并非幽明两隔，而是就在彼此中。

   如果不是那封突兀的信，舒曼相信甚至连残存的关于B的记忆也会渐渐被风干，吹散。舒曼的心里已经没有温度，留不住怕冷的情绪。只有B的声音偶尔还会在空荡荡的心中响起，但也渐渐脱离了实际内容，舒曼像在听广场上的钟声一样，觉得那声音是她的有声路碑，一程程记录着她的余生。信里只有四个字，“明天回来”。舒曼了无生气的眼睛一遍遍摩挲着信笺上的四个字，逐渐散发出熠熠的光芒。直到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了明天。明天以前的生活像是舒曼做的一个长长的梦，B的四个字一下就把她从梦中唤醒。

   舒曼在梦的尽头等待着B的回归，等待着使她复活的福音。已经是第四个“明天”了，除了那四个字，再没有任何消息。如果不是真的手里握着熟悉的字迹，舒曼疑心B将回来的消息只是多年前的一句呓语，经过了漫长的梦境在这个潮湿的雨天里再度来袭。人心里一定长着不死的根系，枯萎的只是枝叶，舒曼无法否认宁静的心湖已经微波泛起。

   正是它，使一只玻璃杯无辜破碎。

   昨天，零落成泥；明天，稀释希望又阻绝失望——最近的永远。舒曼不愿辨别固守昨天和等待明天哪一个更不真实，更像是梦。现实和梦之外，舒曼看到熟悉的身影正奔走在回来的路上，记忆里只有一个声音回荡，“我一定会回来”。

   独坐雨夜，舒曼等待第五个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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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武洲

淡淡的惆怅，细腻的心思，诗样的意境就这样产生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