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秋风遗念长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
11月10日凌晨1时,接到弟的电话,我没有慌张,我想爹一定在等我。
出门,遭遇了第一场冬雨,不由地打个寒战,睡前还没下,无缘无故,偏后半夜下了,莫非爹有悲苦之灾?心揪成一团,顾不得转身上楼,一头扎进雨中。
任雨水在脸上漫流,一口气跑到滏西路口,一连截了4辆车,一听跑峰峰,都摇头拒绝,漏夜、冬雨、远途,谁肯以身涉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不了许多,挺身横在路中,冒险拦住一辆夏利,言及老父命悬一线......
师傅见我泣不成声,默默发动汽车,穿街过巷,朝峰峰疾驰而去,车轮在积水的路上溅起一团白雾,我靠窗而坐,泪眼模糊,心头掀起一排排巨浪,又猝然落下,波浪中浮现出爹的面容……
就在春暖花开的三月,爹不断地咳嗽,起先,以为是感冒,谁也没在意,从四院给爹拿了咳嗽药服了,谁知几天过去,还是发烧,咳嗽也不见好,医生说,到市里看看吧。
我和弟带着爹到市第一医院一查,才知爹得了肺癌,且已扩散。顿时,我惊呆了,恐惧排山倒海一样压迫下来,压得心脏,一阵阵地疼,我不记得是怎样从医院出来的,当着爹的面又不敢哭,强作欢颜瞒哄爹说肺有炎症,需住院治疗。
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绝望,而绝望莫过于等死。在医院监护室,眼睁睁看着爹身上插满管子,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就像落入蛛网的猎物,不断地呻吟、挣扎…我坐在一旁,束手无策,只能徒劳地握住爹无力低垂的手,希望藉此给爹些许力量,替爹吓退那黑暗中潜伏的蜘蛛。
想不到爹最后的一站路竟是撕心裂肺的疼痛。其实爹不想走,他是被一步一步押着上路的。当疼痛袭来时,爹牙关紧咬,眉头紧锁,拼命抵抗,无奈身体已经叛变,不肯配合,最终一切努力变成虚弱的汗珠,一层一层地,往外渗。
那情状,委实惨不忍睹。每当此时,我默默祈祷着上帝的宽恕,既想爹多活几天,又不忍心让爹继续受痛苦的折磨,细细想来,这时的宽恕,竟是让爹早点上路,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不明白厄运为啥屡屡降临爹头上。爹自幼家贫如洗却聪明好学,18岁便考入邢台后师,不久,成就了第一次婚姻并有了大哥,但因两地分居婚姻很快宣告破灭。后来,在好心人的张罗下,和带着姐姐的娘组成了第二个家庭,不久便有了我和小弟。靠着爹微薄的工资不仅要养活包括岳母在内的7张嘴,还得寄钱给乡下的奶奶,在童年的印象中,高高瘦瘦的爹,永远是一件中山装,一穿就是十几年。
对爹来说,生活上的拮据还可以忍受,但政治上的歧视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只因解放前祖父被抓壮丁给国军当过伙夫,竟连累爹背负了长达10年的心灵负荆!作为政治上的弃儿,入党、提干便与爹无缘!犹记得夜静更深,爹在孤灯下写着反思材料,交代历史,检讨莫须有罪状,期待着能还他一个清白,但在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的岁月里,谁相信爹的申诉?!
所幸的是,贫贱夫妻显真情,在风雨如磐的岁月里,是娘的含辛茹苦,是儿女们的绕欢膝下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黎明前的黑暗。后来强加在爹身上的政治枷锁终于被打破了,靠着为人忠厚、业务过硬,爹一步步从基层供销社科员而科长而经理兼支部书记。
俗话说,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爹这一生却没有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年轻时由于四处奔波,缺吃少穿,加上个人种种遭际,以致落下病根,先是肺结核,后是胃穿孔,再后来就是十多年前贲门癌,爹之所以一关一关闯过,一则靠着乐天知命的达观;二来靠着割舍不下的亲情。
95年退休之后,爹本该颐养天年,但是,我们兄妹四个仍让爹操碎了心,哥嫂相继下岗,姐姐要供大学生,我和弟弟又要买房子,沉重的包袱又一次压倒爹孱弱的肩上,老迈无力的爹只能咬紧牙关勒紧裤带尽其所能:帮下岗的姐姐看摊儿;替小弟带孩子;平素从牙缝挤出来几个用以给子女们贴补家用,甚至提前为还在上小学的两个孙女准备好了上大学的5000块钱......
爹就是这样,心里永远装着儿女,唯独没有他自己。去年赶上爹77大寿,我从美食林花了100元给他买了一盒蛋糕,他直埋怨我浪费。3月入院治疗一段时间后,病情刚一稳定,就嚷着要出院,说医院空气不好,不利于恢复。
其实他对自己的病了若指掌,记得一次在医院我拉着手劝他不要胡思乱想,要配合医生好好治疗,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好,没想到爹叹道,陈永贵71岁得了肺癌,邓小平下令调派全国最好的医生医治,最后也才活了一年,说到这,爹没往下说,听到这,我心里一酸,泪水收不住的往外冲,爹是心疼每日高达1000元的医疗费,不想给我们儿女造成啥负担......
“爹,你不会走这么快!就在2天前,我还在身边,你诉说了服用吗啡镇痛后小便异常困难?问我能不能想个啥法子?8日回邯,我即找专家开了处方药,嘱弟买药施治;9日上午,得知能你小便了,且当日还大便了,便了2次,量也不少,我闻此长吁一口气,我私下里猜,没准你还能吃上蛇年的饺子。怎么会走呢?也许你只是服药之后产生了副作用,2天没见我了,想我了........”
一路上,我在心中紧张地作各种猜想,嘴里不断催促师傅开快点,1个小时后车到峰峰。未等车停稳,我迫不及待的跳下车,一阵风似地冲向家,推开家门,愣住了:桌上供着遗像,框上挽着黑纱,两只长明灯突突的冒火苗,爹隔着一层玻璃向我微笑,那神态,就像以往我从邯郸回到峰峰,打招呼一样.......
我眼前一黑,就像被抽筋一样,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仅过了2天,我就失去了爹,父子永不能再亲热。
强忍悲痛,独自来到南屋,看见爹睡在灵床上,穿着华贵的寿衣,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父亲穿唐装,像个陌生而遥远的古人。我深深地磕了3个头,轻轻揭下苫在脸上的白布,抚摸着爹失去温度,不再有表情的脸颊,我还从不曾这么仔细地端详过爹:皱紧的眉头,仿佛依然在和病痛较劲;纵横交错的皱纹,令我想起干裂的土地;紧闭的双眼,不知藏着许多心事:忧伤,垂暮,怀疑,失落,眷恋,牵挂...我已无从知晓。
轻轻的叫声爹,爹,无动于衷。小时候,我调皮,和邻居小孩打架,被人找上门,爹不由分手,捶了我一顿,我一赌气,躲在了麦秸垛里,半夜也不回家,害得爹扯着嗓子在村头叫,叫的嗓子都哑了,我硬是不答应,现在,我就在你身边喊你,你咋也不答应呢!
就这样,默默的守在爹身边,脑子里好像装了一架放映机,一会儿正传、一会倒转,爹的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黎明时分,殡仪馆的人来了,带来了一副铝制担架,我和哥姐扯住被褥一角,把爹移入担架,感觉爹很轻,最多70斤,抬着下了四楼,将爹装进铁皮箱。
车启动,远光灯迅速将雨幕切开,殡葬车在前,我们在后,穿滏临路,缓缓拐上马峰路,积水的街道被路灯映成一条流金泻银的河。以前,爹去邯郸我那小住,常走这条路,现在,他走在同样的路上,只不过这次走的是不归路。
到达殡仪馆的登记处,四周只有雨声,工作人员递过一个本,也许这就是生死簿吧。在爹之前,已经登记了三个,在第四行死者姓名一栏,我写上“李建海”,并填了生卒年月,薄薄的一页纸,如此轻而易举地把爹从我手中夺走,我这才明白什么叫命比纸薄。转念又想,黄泉路上爹能有三个同伴一起上路,稍稍减轻了我的不安。接着,该为爹挑选上路前的“驿站”了,仅剩二间,一间“尘梦”,一间“松柏”,我毫不犹豫地挑选了“松柏”,因为我觉得这正好契合爹的性格。随后,爹被“移驾”到塑料蜡烛、植被、纸花环绕的玻璃棺中,我为灵前摆上祭品。可惜,点心,爹不能吃了,酒,爹不能喝了。
从殡仪馆回到家,灵堂已经布置好,来吊丧的人,街坊四邻,亲朋好友,单位同事,络绎不绝。71岁的秀山叔,在爹的灵前长跪不起,他是爹58年在峰峰财贸学校当教员的学生,他眼含热泪的说,要不是李老师,我还不是大字不识的泥腿把子,咋能后来当干事写的稿上了《人民日报》。
守灵期间,属姐哭得痛,嗓子都哭哑了,几度失声。尽管不是亲骨肉,但爹视如己出,从小到大,爹没捅过姐一个指头,就连姓随了乔家也不计较,给姐找工作,成家,帮带孩子,如今,姐的孩子也成家立业了,眼看就能抱上重外孙了,爹却殁了,姐怎能不肝肠寸断!
三天后,爹动身的日子到了。惊奇的是,天却突然放晴了,来到“松柏”厅,打开玻璃棺,泪眼中爹被一股仙气笼罩着,我将爹向外歪的脚搬正,将爹压皱爹衣服抻展。我想起我相亲的那天,爹也是这样给我扯着衣角,现在,爹要出平生最远的一次门,我也要让他体面地上路。
把爹抬下来,护送到传送带上,大哥高高举起老盆,狠狠朝地上甩去,那声音,仿佛一把钢刀,狠狠地捅了我一下。来到大院,亲友开始燃放鞭炮,焚烧花圈、纸扎和爹的旧衣,顿时,哭声一片,我下意识地扭头,只见那根烟囱开始冒黑烟,逐渐转淡,由于天冷,气压低,一时难以散尽。爹一辈子没坐过飞机,这次,他终于实现了上天的梦想。
约30分钟,工作人员将装着爹骨灰的纸箱通过窗口递出来,摸着还有些烫,有些还是块,没有烧尽,我和大哥悉心的敛起来,装入一个明黄的袋子,然后再放入坛中,我把爹贴在心口,和他说话:爹回家了,这一次,我抱你。
来到桃林深处的墓地,表姐夫拿着罗盘给爹校正完方向,众人便将定制的松木棺材吊下那个比棺材宽不了多少的深坑里去。令我唏嘘的是,生前爹没能买上一处商品房,现在爹总算有了一处新家,尽管只有3个多平方。
姐在棺材底部铺上褥子,哥放上盛着骨灰的坛子,我和弟在上边盖上新衣新被,随后各自将几枚分币,扔进棺材,让爹“买路”用。我想,这边的“买路钱”已高不可及,那边怕是也不例外,更何况爹是孤身一人。
随后,棺材合上,象征性地,我们姊妹四个依次先扔了几钎黄土,接着,众人就齐心协力地往墓坑填土,如同给春天埋着一粒种子。
一个馒头似的土包将爹标志出来,由于时间仓促,也没能给爹打个墓碑,坟前仅用几块石头垒了个小门楼,我们几个在其前摆上祭供,跪下烧纸,纸屑像黑色的蝴蝶在飞舞,我在心里默默祝愿爹一路走好,别摔跤……
40岁,没了爹,我成了孤儿,活着寂寞不说,衰老也慢慢临近了,我比爹幸运的是,爹提前将我的未来一一展示,教给我怎样面对衰老和死亡,而爹却早年丧父,没人引领,从这个意义来说,我比爹活得自在从容。迟早有一天,在爹的脚下,还将堆起一个“馒头”,那就是我。
(写于12月1日,爹三七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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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日光流年 于 2012-12-7 17:02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