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乡村，寻我年轻时跌落的诗行

鲁小鱼

　去乡村，寻我年轻时跌落的诗行

　　灰色的瓦是刚换上的，不见得明亮，却比那荭草扇的屋子要洋气很多。土墙有年纪了，那层细密的青苔可以作证，那皲裂的身体里忙忙碌碌的蚂蚁群也可以作证。作证又能证明什么呢？那曾经拍打过身体的严寒苦雨，还有那日日严相逼的风刀霜剑在春天来临时早已难觅踪迹，谁又能感受得到昨日经受的是怎样难以言喻的一种切肤的痛苦？
　　
　　我曾经是如此的讨厌乡村，讨厌它泥泞的小道总是在雨天里拔不出鞋子；讨厌它冲鼻的臭气熏天、熏地、也熏出我身上一身的大粪味儿，让我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面对那面似牛奶、身若弱柳扶风、干净眩目的同桌面前很丢份儿，她在一蹙眉一摇摆的煽风中，我是如此的感到卑微，卑微到觉得不如草芥；讨厌它的落后跟俗气，村民长着黄牙、吸着旱烟、穿着打了补丁的衣衫胡侃乱山，自觉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实际不过是坐井观天的“井底蛙”。……。
　　
　　盼望着，盼望着，就像春天渴望贵如油的雨丝，就像干旱的禾苗渴望那一声迅疾的惊雷，多少年，我埋头苦读，唯一的目的就是从这里逃离，实现所谓的“鲤鱼跃龙门”的惊人一跳。终于成功了，当鸿雁传来期盼中的消息，当惊雷带来润泽禾苗的及时雨，我不但丝毫没有母子分离时的分娩般的痛苦，还在内心里塞满糖果色的巧克力，甜香中带着黏糊味儿。

　　在他乡的城市中兜兜转转，见惯了车水马龙的浮华外表，见惯了晕倒无人救、饿死无人怜的城里人的冷漠；领教过了戴着面具说话、笑里藏刀的心计；领教过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随机应变，……。开始做梦。
　　
　　梦见自己站在老屋的矮檐下，看南飞的雁群排成十字，一路欢歌向前飞去；梦见妹妹穿着碎花的衣裙、扎着羊角辫，拉着我的手在田畴上奔跑，那田野一片碧绿，妹妹头上的红丝带飘啊飘，飘成故园的一朵早开的桃花；梦见炊烟，依依袅袅，鱼香从锅屋里飘出，酱香从枣木桌子上的碗碟里飘出；梦见门前的丝瓜开出了鹅黄嫩绿的丝瓜花，顶着晶莹的露珠在打着哈欠，一条大青虫从梦中醒来，随意地翻着肥硕的身躯，被一只早已被打鸣累饿的公鸡捉了去，当了一顿美餐；梦见妈妈正在瓜棚下做饭，小风箱被拉的稀里呼隆，火苗儿刺刺啦啦，锅子里冒着的团团白气包围了妈妈，包围了妹妹，悠忽，都不见了，我吓出一身的冷汗，猛得坐起来，只见床前的月光正如银似剑。
　　
　　我在一片悬心里踏上了故园，妈妈、妹妹、老屋都安静地呆在它该呆的地方，连那小小溪都百年不变地呆在原地，淙淙地流淌着，那声音听起来有种高山流水般的意蕴。老屋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与我相见，熟悉中竟夹杂着几许的陌生，亲近中还生出些许的疏离。它之于我就像是重新梳洗打扮过的流浪汉，看起来顺眼，却总如进入梦境般找不到从前。芦苇，年复一年地站在哪里，以某种谦卑跟随和的态度同我相见，不时地在风的指引下向我点头、作揖。鞋底里即使没有苇花的填塞，也慢慢地在心底里生出一种温暖，那是只有经历过饥饿跟贫穷的人才能体会到的温暖。在那笨头笨脑的“毛翁子”垫上温暖的芦花，整个冬天就永远不可能经受冻疮带来的钻心的脚痒跟冰凉，是多么幸福而伟大的一件事。
　　
　　道路开始星罗棋布，泥泞倒成了一种难以忘怀的经历，踏在笔挺的水泥路上的如何制造那精美的车辙跟脚印？如何再制造因为拔被泥土吸住的鞋子用力过猛一屁股坐在泥浆坑里的趣事？牲畜一日比一日的少了，反倒少了诸多的生气，那集中起来的喂养，虽然少了环境的污染，却也找不到人畜间真挚的友谊了。拐三叔杀自家牛时，牛眼里流出的眼泪成了永远的感叹号，拐三叔捂着毛巾哭成泪人的照片成了昨日的诗行。很多东西，只有经历岁月的历练才能现出珍贵的迹象，就像一个古董花瓶，在不识者的眼里，只配插进去几朵花，是花的陪衬，在行家的眼里却是珠玉不换、价值连成。就像这乡村，多年前，被我像垃圾一样扔掉的乡村，回头看却是诗行遍地，弥足珍贵。

　　立在时光的潮头，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走了，来自偶然，最终却都要归于尘土是不变的宿命。在一来一去之中，让自己魂牵梦绕的，不是远方五彩的霓虹，不是身畔巍峨的群峰，不是星罗棋布的鸽子笼，而是故园的桃树上刮来的第一缕春风，这春风里有妈妈种的桃花、杏花、梨花、樱桃花的芳香；而是通往故园的路上那个长长的身影，那个身影里有千般的不舍、万般的牵挂和万千的惦念；而是那矮矮的土屋、吃惯的饭食，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有年轻时跌落的诗行，捡起时可能已暮年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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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兜兰

立在时光的潮头，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走了，来自偶然，最终却都要归于尘土是不变的宿命。
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有年轻时跌落的诗行，捡起时可能已暮年白首。
幸好，我们正处在可以把记忆捡起的时候。能够捡起，所以珍惜。

鲁小鱼

原帖由 十年兜兰 于 2012-12-8 23:08 发表
立在时光的潮头，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走了，来自偶然，最终却都要归于尘土是不变的宿命。
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有年轻时跌落的诗行，捡起时可能已暮年白首。
幸好，我们正处在可以把记忆捡起的时候。能够捡起，所以珍 ...

谢谢姐姐来读！

幽幽疏花

　　鱼鱼，你的文章太靓了！我一定好好向你学习！

杨春山

对乡村，从讨厌到喜爱的过程，其实就是一种成长的心迹。厌倦了城市的喧嚣，内心最终会向着朴实的乡村回归。富有诗意的标题，问好小鱼。

木门长子

如歌的行板，如诗的吟唱，在走进岁月的河流之后，人都在如鱼一样的游走，很多事由不得自己，很多环境又让自己在改变，但心底总藏了一种希望，在着、畅想着——

剑鸿

绵密的叙述，标题尤其鲜亮。学习。

天疆

片段的场景捡拾起生活的记忆，在生活的旅途沉淀出我们该有和总也忘不了的深刻影像。问好！

文珺

浮燥之后，向往着安静和美好

风合

一切的经历，都是一首永远的诗！

欣欣向荣

很多东西，只有经历岁月的历练才能现出珍贵的迹象，就像一个古董花瓶，在不识者的眼里，只配插进去几朵花，是花的陪衬，在行家的眼里却是珠玉不换、价值连成。

学习并问好

南山菊

以回首的姿态，写出了别样的田园风景。令人感到酸涩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