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我的兄弟我的酒
天疆
那年,才从县城调回江城,一次突然之约,把我挂在夜的竹竿上,让西北的星辰晾晒。吹过来的是浓浓的酒风,醉了,睡了,与十几年前的西北日子一模一样。
“如江”是一个阳光的名字,就像我刚来到大江边定居,心中只装着长江一样。江流,如是随水流走,“韩”姓就深藏在日子里。虽然只是这个同学的名字,却像冥冥之中给我下的定义。如果不是难兄难弟,也许我无脸面对与他的相聚,更会早早地忘记。然而,天涯不远,岁月犹存,缘分让我们总会相遇,这就是他找上门来拜访的理由。
电话是从新疆遥远的一端打来,原因是他要来武汉出差,这样,我们又有了见面的机会。
有些回忆如朽木,把很多的人物都模糊地粘接在一起。一般的同学如同掩埋很深的岩石,挖不出也没有挖出来的必要。一些同学不用挖掘,一眼就能重现,牵连着彼此青涩的岁月,留存在底片里。只要稍加触发,就能自然地浮出水面,形成清晰的影像。一别十几年,彼此都失去了联系,也没有音讯往来。离开新疆,就像飞散了的鸟,为了生活,东南西北,顾此失彼。同学便存储在印象里,如今翻出来,又把我的记忆点燃。
我们是初中时期的同窗好友,未读高中,他就走上了工作岗位,而我却继续高中的学习生活。临行前,我看到他抑郁的脸上暗暗地噙着泪珠,可以想象,一个家境贫困渴求学习的人是多么眷恋学习的机会。可惜,他只能黯然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等我再见到他时,是在高中下连队收百号期间。那个时候,还是文革的后期,学农成为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一个月的劳动生活短暂而又快乐,不仅连队的伙食好,而且劳动也很轻松。割浆,收浆,时光混聚着浪漫。在牧羊点,我自然能经常遇见他的身影,每次邂逅,他都无言与我正面相对。放羊,在当时的年轻人里是一个最无脸面的工作。分配那天,连长宣布分配方案,他没有抱怨,也没有退缩。失落,郁闷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接受了这一生活现实。拿起牧鞭,驱赶羊群走向戈壁、走向天山牧场。
那年,我是第一次进入天山,在和硕县牧场大队与蒙古牧民一起生活工作,百里牧区寥无人烟。此时,孤独自然而然袭上心头,我也体尝到了寂寞的滋味。马背上的牧民,习惯了山区,他们的快乐建立在一顶顶蒙古包的完整家庭里,而我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思家念友,于是,想到了在邻近山区放牧的如江兄弟,故而跋涉天山的寂寞去找他交流。到了草场,我们席枕难眠,一起畅谈,方解他胸襟的豁达。原来,他的心底比我敞亮,历经时间打磨,心态光润无比。振作拼搏各有自家生路,穴位要自己把脉。我看到他至始至终在刻苦自学,这在当时身居荒无人烟的天山牧羊人中是不多见的,可他却乐此不疲。没有毅力,没有逆境增添的动力,我不知道他能不能自拔其身。辽阔的天山牧场是一个能静心读书的地方,修心养性,独自思考,除了清风,与旱獭偶尔地高亢自鸣,他孤单的身影,惟有群羊与其做伴。时间聚拢他手中的鞭哨,划过大地微小的牧羊空间,没有颜色,只有柔弱的酥油草在微风中摇曳。忧伤与黑暗,像绵长深邃的群峰,心却似舒缓的溪流涓涓渗出,平静时凝聚,奔流时轻盈。这次远行我有了收获,是他的行动教会我道理。回来后,我也融入了蒙古牧民之中。有一首蒙古民歌,至今还记在骨子里,它告诉人们快乐地生活,学会歌唱,学会面对。它勾勒出天山草原茫茫无人区的底色,含着快乐的因子,在群山中寻找生命的支点和定义,朴质仿如马奶酒一样,虽然浓度不高,却很醉人。
一颗种子离开土壤的时候,只是可以食用,而播种在土地里,一旦发芽,就有了生长的力量。面对天空,少年生活已经死亡,干枯的青春就像清贫的溪流,沿着山脊涓涓地奔流,去寻找大河汇聚的归向。孤独伴随着两人不同的生活,场景没有炫耀的人间万象,只有苍茫深山中清贫孤单的背影。
过后,作为一个放映员,每年夏季我总会去一趟山区,为寂寞的牧民送去娱乐和欢笑。记得那次在天山深处与他相遇,当时他正发着高烧,躺在四处漏风的低短石屋里,仿佛奄奄一息,虽然服用了退烧药,然而三四天米面未进,嘴唇干裂。一个同事策马飞奔去远处医院求医,医生风风火火赶来,带来了针药,补液后的第三天才见他回复了体力。就这样,我们一起去放电影,那种青春的活力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还记得,由他引路,我们策马扬鞭一起去前山打猎,雪鸡,黄羊,他都能告知我准确的方位。我们在山与山之间追逐猎物,由于气喘吁吁静不下身体,只是空有枪声,却没有一点收获,而快乐是不可言喻的,开怀的笑语久久回响在僻静的山谷,成了山区我俩的主旋律。那个时候,我们初次结下了酒的缘分,混合着身体的沉浮和兴奋的感觉,是未来迷惘与现实温饱的滋味。酒精是一个外表透明、单纯、安静,而内心叵测、狂热、冲动的尤物。它既是味觉的感官部分,也是友情的外延成分,生命就藏在液体与肉体的交融之中,独到的功力能聚集体温和能量,虽然它带有很大的麻醉性,但是我们都乐此不疲。一盏酒杯就是全部道具,有几粒花生米就是生活求来的奢侈,足以演绎人生的姿态和情致。引杯同干,不管道路上有没有不确定的因素,醉了,或上升为仙,或堕落成鬼,我们都彼此认命。
若干年后,当我离开电影行业,他也有幸从连队政工岗位进入了团组干科工作,而我也有幸调到了机关的宣传岗位。都是从底层走来的同学,语言自然要亲近了许多。还是酒的成色垫底,酒徒就成全了我们的仕途。不管是在官场应酬,还是在家中开怀畅饮,歌声一曲,不管是断断续续,含混不清,还是瞬间的灵性醒悟,都会畅达内腹,让你彻底,通了。各自酣醉,睡过桌上,也醉过黄昏。时光催化了抱负和灵感,密谋的桌上,常常酝酿和吐露出自己的行动计划。
生活是一条沉疴的江水,带着春夏的暖流,也带着秋冬的寒意。逐流,含势而动,才能推动江水源源不断奔向大海。放弃了西北的工作,我执意回到了湖北,经历了嘉鱼四年 “抗战”,我终于坚守到调回武汉的一天。虽然两手空空,幸运之神还算眷顾。下岗,蜗居,外出打工,这些是回来之前不曾想到的。江城不管是自然气候,还是生存环境,都不同于西北,高楼大厦和农民工一样多。面对子女上学,面对借贷买房,这样的普渡真有深一脚,浅一脚,摸着石头过河的感觉,那些疼痛的坚守都化为了生活的动力。
今天,他千里而来,司机把车停在了楼下,我们又一次近距离相聚。此刻,他虽不是身家百万,却已是农二师组织处的调研员了。发福好像并没有改变他本质的体征,我们就在刹那间地握手中紧紧拥抱。分散多年又重新见面,苍凉的内心也一下子温暖了起来。
来之前,我还心存顾虑,如今他已身居高位,而我只是个普通的教员。同期打拼,我们还有可比性吗?三杯两盏酒下肚,疑惑就很快冰释,我们的心又回到了从前。心里的感叹,在这一时刻一起泄露出各自的人生得意与苦涩。兴奋,欢饮畅谈不能自抑。这么多年我们还像尘土一样,在感受时间历程的疼痛和阳光的温度。成家立业,经过生活的发酵,眼前都有了一片自己的天地,一份责任。回流,才历经波折。落脚家乡,未来也许还会下落不明,但是,我们坐到一起,穿越时光,在江风吹拂的晚上,一起举杯畅谈昨日。
碰杯,再饮一杯进喉,一杯杯践踏死亡又何惜躯体,剥去矜持,从灰烬般的碎片里打捞出沉疴,在酒的浓烈中咂舌品尝,除了一些幼稚,一些无知,一些冒险,一些荒唐,一些狼狈之外,剩下的是一张饱经岁月的脸的轮廓。风霜叠印在脸上,是成熟,也是时间的一个戳记。我们飞高了,飞远了,但此时,我们只想回到咸菜就饭的日子。那时候也是这样神采飞扬,当饮下一杯浊酒时,滋味确是那样纯正,热烈。感叹世界上最纯洁的,不是财富,不是奋斗,而是不能尽情地畅饮。面对窗前影影绰绰的现代城堡,成功者有成功者的计划与预谋,其中隐含了多少勾心斗角与是是非非,这些都是不可预知的成分,完美只是“道可道,无常道”的迷途,仅用几杯酒就可化解在感官的味觉之中。平凡有平凡者的生活与坚持,失败或成功此刻已经不再重要,唯有酒色能给人胆量,混合我们生命成长的力量。
倚在窗前,看到远处对岸的灯火,听到黑暗里传来轮船汽笛的“呜呜……”鸣叫,一切都那么自然,遥远。大地,城市,时间,梦想,死亡都停泊在港湾,仿佛是过火的荒丛,在等待下一个春风吹来的节令,而此时你我依然如故。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是生命的豁达与透彻。那些磨练意志的失意,相对诗意的坦然,灵魂已经动摇。历史重复酒令,只有诗句淘洗如金,过滤的最为干净,彻底,让凡界的平民牢牢记住。江风从远处吹来,略带些寒意。或许是穿得不够厚,或者是它的穿透力太强,江水还没有备足足够的热量。远处,遥遥可见巍峨的钟楼,黄鹤楼的英姿在镁光灯的映衬下显出轮廓。浪涌如鳞,层层叠叠追逐着前波,直抵黑暗的深处。水是浑黄的,流动中一定不会留下我们的影子,只有一个庞大而虚幻的城堡洒在江面上。我们寻着幸福向这里奔来,奔来时又一次次地回头。很多时候,我们像一颗孤单的树,在大地上,在城市的外延和内圈的天空下抗争,奋起,绞尽心力地保护生命的经脉健康畅通。虽然都已进入,却遥远到仿佛一生都无法融入,一点点被时间坚硬的路面融化。很多时候,我们忘了自己是谁,只觉得生命就是一个过程。饥饿,嘶嚎,角逐,用勇气和意志挑战生存,耗费十年人生最华丽的时段,去追寻城市的梦想,寻找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的城市音符,意识在精神的感召下做了一回自己设计蓝图的主人,成为城市的俘虏。而在我家里,我俩又为在天山曾有的,路上抛掉的那些年华举杯相庆。但为君来,沉醉不醒。江城的热力确实不胜西北的酒力,是热度还是寒冷,总之,不胜酒力是确凿无疑。如果没有与你的即兴畅谈,酒量和兴奋还会少了很多,酒的储蓄甚至会在我的身体里枯萎,即使弥漫也无外乎麻醉的意味。
人生的圈越绕越大,岁月的线越抽越少。窗外星星点点的苍黄是定时而来的秋色,树脱落了绿装。今天,你也目睹了江城的庞大和怪诞,美丽和残缺,或者还有许多跟我心态一样的人还会继续再来,寻找生活的方位,去努力洞穿市井的门槛。
这个时候,聚会像酒,已存放了十年,痴迷与现实都翻腾在酒里,诱惑着我俩的酒瘾,刺激大脑神经一遍遍短路,又一次次清晰。酒性曝光着我们的底片,也模糊了我的视线。急剧上涌,呕吐在所难免,是该好好醉一回了,回来后再也没有这么痛快地畅饮。
越久弥香,是西北那个浓度与烈性,冲击情感,袒露真心,混合着脸红的兴奋,我们像两个熟透的苹果,浸泡在酒精里,渗透在血液中,翻江倒海般穿透肠胃,迷幻那些该有和不该有的成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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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天疆 于 2012-12-9 18:04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