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电话

夏冰

　　
　　文字表达与现实存在是两个概念。那时候我20岁，跑着离开工作间，来到厂大门那里。门卫室有一部电话，它在锐叫。它在等着人前来接听。此时，这个人应该是我。你看，要叙述这件简单的事情，我是多么费劲儿，说上老半天，你还不明白事情的原委：是谁来的电话？是什么电话这么紧急？我为什么要从工作间跑到门卫室接电话？这事蕴涵了怎样的时代背景？电话接了没有？接了的话，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多谜底尚未交待，这是读者想知道的，我无法用一句两句话轻而易举说清楚。现实就是，我在工作间干活，有电话打到门卫室，有人通知我去接，我向门卫室跑去……这些形成了一个个的画面，像是电影镜头，一个接一个，会在你头脑里形成一个个印象。但是，悬念显然存在。现实不管这些，它一往无前发生。
　　
　　我从工作间向门卫室跑去——这个过程需要时间，而且时间不会太短，起码得三到五分钟。三到五分钟在现实里不是个怎么长的时间，但在电话语系里，就不短。一般情况下，我们不打电话，只是接，因为省钱。除非十万火急。不过真到了十万火急的情况下，打电话未必解决问题，——那就得靠拍加急电报了。那更是一种奢侈行为，比起打电话来，更有着常人所不能企及的难度——你得专程到县城邮电所，排队，花尽量少的钱，用极其少的字，说明最集中重要的事。除非很特别的情况下，一般人是不会拍电报给谁的。谁要是接到了电报，也意味着生活中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所以对于普通人来说，接电话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这个时候，我被通知前来接电话，就显得很是了不起。尽管我还不知道是谁来的电话，电话里会说些什么，但是我来接电话，这本身已经是一种彰显，一种揭示，一种说明，一种涵盖。实在说，这样的时刻是享受的。举凡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能够领略这种了不起的意味。我们说，作为幼年、童年、少年时期的人，在那个年代，接电话是不可能的。电话与你没什么事。而你能够接电话，这本身就说明你不再是小屁孩，已经成为肩负生活担子的成年人。在小孩子眼里，成年人很牛逼，可以做很多事情，接电话，就是其中一种。而我20岁刚到工厂时，跑着去门卫室接电话，这样的事不仅仅发生了一次，就说明我已经成为一个身处成人行列的人，生活向我打开了它令人无限想象的可能性，我可以去迎接并处理许许多多的事件。按说我应该为之骄傲，但并非如此。这是因为，此事让我的带班长脸色很是不好看，不过我没理他。其实带班长的脸色，对于我们这些学徒工来说，还是应该注重的。就是这种矛盾的情形，导致我在跑向门卫室的同时，心里会不自觉地找平衡，我想，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反正你已经不满意了，反正电话得接。
　　
　　那是八十年代初，移动电话还没在我们生活里出现，固定电话也只有单位或者村镇里有极其有限的几台，个人或者家庭是没有电话这个东西的，像我们村，或者临近各村，都常常听到大喇叭里喊：“某某某，赶紧到大队接电话来。”任你是谁，无论你离大队（即后来的村委会所在地）住得多远，都得在听到大喇叭喊声后的第一时间，立马放下手头的事情，风风火火赶到大队，接那个来自遥远地方的电话。之后十来年，才逐渐有了大哥大什么的砖头一样的手提电话，也是单位里头儿身份地位的标志，一般老百姓只有看着羡慕嫉妒的份儿。再后来有了BB机，普通民众才实现了独立接打电话的愿望，可那也得先接到传呼，再找地儿——比如公用电话——去回电话，多有不便。接着是磁卡电话，给人们提供了很多方便。而遍布各地各人群的手机的出现，则是九十年代末期的事情了。如今，手机更新换代异常迅速，功能日新月异，令人乍舌。今后手机还会发生怎样的了不起的改变，无法设想。就像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无法设想现今的生活条件一样。这已经远不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所能概括的了。这么前后梳理下来，你就会感受到一种改天换地的革命的意味。
　　
　　而三十多年前的八十年代初，接打电话的情形则很容易令今天的年轻人费解。通常情况下，我们接一个电话，一分钟足够，甚至十几秒就能完事。本着节约电话费的原则，这是不言自明，彼此契合的，那时候谁都能理解。人们往往像发电报一样，能用一个字说明白，就坚决不用两个字，能用一句话，就不用两句话，能用三秒钟，就不用五秒钟，这就是那个年代的实际情形。所以当我看到当今的小年轻所谓的“煲电话粥”时，心理层面的排斥不言而喻。抱着电话一说几个钟头，而且也并没有什么十分重要紧急的事情，这事放在三十年前，是不可思议的。说心里话，我现在也与时俱进，能理解并接受这种现象，这种行为了，但最初的排斥却久久不去。这种印象很深刻，在心理上无异于一种革命。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一场革命的发生，需要通过很多细节来完成。其中源自心理层面的细微末节，往往会让人忽略。
　　
　　如你所知，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某一刻，厂门卫室的电话铃在响。20岁的我跑向它。我红润润汗津津的脸上，肯定是让人深深理解的兴奋模样，青春的气息肆无忌惮地张扬开来。此时此刻，去接听，成为我的必要事件。其他一切，都退居其后，都暂时不再重要。而随着我的一步步走近，那铃声显得异常响亮，响亮到掩盖任何声音的地步。它铺天盖地。它十分固执。叮铃铃……电话响个不停。或许这声音在某些人听来悦耳动听；在我则不是。它急促，剧烈，紧张，刺耳，促使人用全身心扑向它。它成为一个焦点，一个目标，一个让人再不会注意其他东西的所在。打老远就能听到这富有特色的铃声。我一步三级蹦上门卫室的台阶，来不及跟门卫师傅打声招呼，就一把操起了电话：“喂？——”
　　
　　人的思维是奇妙的，不定什么就会冒头。相信别的朋友文字的形成过程也是奇妙的。在一刹那，会忽然想起一个载体，在这个载体里，一切显得那样富有意味。人生的所有，都有了一种依托，一种延伸。我们会追思，也会期待。在这样的追思和期待中，岁月就遥远了，未来就逼近了。
　　
　　2013.2.14



[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3-2-19 10:14 编辑 ]

太和五中张奇

电话的变化更新反应了时代的变迁，信息时代的今天，手机早已遍及每个家庭。
人生的所有，都有了一种依托，一种延伸。我们会追思，也会期待。在这样的追思和期待中，岁月就遥远了，未来就逼近了。
　　
感悟深刻，值得深思。

水如空

很有感触，当年也这样打过电话，在村里打的，没说几句话居然要我三块钱……
如今，据说在朝鲜打电话还是很奢侈的事，一如我们的当年。

吴墨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世事巨变，畴昔不在。读之感慨也！还是时代进步好啊。一个简简单单地接电话，反映着时代的足迹烙印。新年快乐！

夏冰

是啊，时代变迁，让人感慨，并深思。问候张老师！

夏冰

嗯，说明咱是同时代人。

夏冰

对，说来道去，还是时代进步好，最起码我们不用再看着大老板打电话眼馋了。

清荷吴霜

人生如寄，我们生命里所经历的大都是载体吧。给夏老师拜个晚年——新年快乐！吉祥如意！

夏冰

谢谢清荷。我们的经历总是与时代密切相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