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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其实你就是一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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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4-13 20: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撅起上嘴唇,快到要堵住鼻孔的状态,吸气时,就能发出冲冲的声音,然后仰起脸,每冲一下,晃一下头,晃到脖颈的极限,再拐回来,多次反复。每当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女儿就兴高采烈地说,小灰羊,小灰羊!

  小灰羊是我小时候的玩伴,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小灰羊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深处。小灰羊是个小捣蛋儿,每当撒过尿后,总是自己先闻一下,然后再向你扬着脸,撅着薄薄的嘴唇,露着齐齐的牙齿,冲冲着鼻子,摇晃着脑袋,仿佛在说,真骚,真骚,但再骚也是我自己的尿,你说好闻不好闻!你说好闻不好闻!

  那时,我高兴的时候,就拦住小灰羊,抱它一下,摸它一把,以示对它幽默行为的奖赏。不高兴的时候,就照它的屁股踢一脚,它就“伴儿伴儿伴儿”地离开我,但依然兴奋地在院子里欢快蹦跳。

  我把小灰羊的故事讲给女儿听,总是把她羡慕得不行。她几次说,爸爸,我也想要只小灰羊。我说,小傻子,咱们住楼房,怎么养啊?妻子说,哎,小灰羊,小灰羊,连骨头渣子也都不知到哪儿去烟消云散了。

  是啊,连骨头渣子都不知到哪儿去烟消云散了,小灰羊一根毛发,一点骨头渣子,都已早早地从我们居住的地球上消失了,这是真真切切的事,也是一件令我痛心的事。但我们依然怀念它,包括现在我十岁的女儿。其实,女儿也怀念它好多年了。

  我十岁那年的中秋节,爸爸拉着地排车给姥姥送节礼,我们就来到姥姥家。其实应该说是舅舅家,因为姥姥跟着舅舅生活。舅舅家里有很多羊,绵羊、山羊都有。那些稍微大一些的羊,舅舅就把它们拴住,固定在一个位置,只有那些小羊羔是自由的,在家里欢蹦乱跳。那些羊把家里搞得骚哄烂臭的,但对于那些臭味,舅舅家里人觉不着。身在农村,谁家里没有这臭味那臭味呢,他们就指着那些臭味呢,庄户人嘛,有时觉着那臭味还显得很香,时间长了闻不到还急得慌。

  我把妗子做的那些好吃的菜三棒两棒的夹进了嘴里,搞得舅舅直笑。爸爸说,看你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似的。小表妹争不过我,就气得和姥姥妗子到锅屋里吃去了。不一会儿,我就吃饱了,把爸爸和舅舅扔在桌子上对饮,我就到院子里去追那些羊羔子了。

  我疯过了,累的满头大汗,回到了屋里。在欢快的畅谈中,舅舅和爸爸也终于喝过了酒。舅舅边和爸爸说着话,边用洋火根儿剔着牙,吐着那些剔出的肉丝儿。我说,舅舅,你们家里羊真多呀,院子里像个动物园。舅舅红着脸,尤其是那个大大的鼻头,在酒精的刺激下,红得发亮。舅舅就裂开大嘴笑开了,爽快地说,看看,大名喜欢哪个,就抱走哪个。

  我瞅了瞅棚子底下的那只老绵羊,说,就要它。

  爸爸摸了一下我的头说,熊孩子,还不客气,专拣大个的挑。

  舅舅笑的更厉害了,说,还是俺大名有眼力,一要就要好几只羊。

  我就纳闷了,说,舅舅,不就那一只吗?

  爸爸说,用不了几天,它就能下一窝小绵羊羔。

  我就笑了,说,怪不得呢,舅舅舍不得,还说大话。

  爸爸说,熊孩子,要饭子还嫌饭孬。舅舅既然给你了,你就挑个小的好玩的,陪你玩就行了,又不指你干什么。

  舅舅说,就算给你一个玩意儿,白的,灰的,绵的,随便你抱。

  我向舅舅做了个鬼脸,说,我逗舅舅玩呢,我早就看好了,那个小灰羊,真好玩。

  小灰羊是一只灰色的小山羊羔。小灰羊在羊群里,上蹿下跳,不时用后两腿站起来,前面的两个蹄子抱在胸前,活像个拳击高手,歪着头,斜着眼,侧着身子,用自己还没有露出头的角,向一只小白山羊顶去。小白山羊先前还跟它斗几个回合,然后就不耐烦了,就躲,小灰羊就追它,拱了这个的头,撞了那个的腚,被拱被撞的都好像告状一样咩咩地叫了起来,把整个羊群都搅动了。

  舅舅说,你真有眼力,那个小灰羊,跟你一样,整天爬高上低的,是个小捣蛋虫!

  爸爸说,那我家里又多个捣蛋虫,三个捣蛋虫了,可够我受的。舅舅说,哎,忘了问了,大利怎么没来?爸爸说,咳,不知到哪儿野去了,你姐找了大半个庄子也没找到。

  三个捣蛋虫自然包括我的弟弟大利。爸爸给我们俩取名大名大利,是想名利双收,搞得大队书记说我爸爸野心大,非得让我们改名不可。我爸爸说,我就想名利双收,你说怎么了吧。结果书记也没有什么鼻涕擤。

  爸爸推了我一把,说,大名,去吧,舅舅既然给你了,你就去抓吧。

  我先抓了几圈,没抓住。舅舅说,拿把草喂它,它就跟你了。我恍然大悟,赶忙到门前石台上的筐里踮起脚尖够了把草,向小灰羊走去。那些绵羊、山羊、灰羊、白羊,看着我手里拿了把草,都瞪着眼睛盯着我,扯着嗓子在叫,仿佛我是抛绣球的美女,仿佛都在说,抛给我吧,抛给我吧。那咩咩叫着的,一个声音很长,很沉闷,用学习英语的说法,叫做一个音节,那是拖着骚臭尾巴的老绵羊。那些伴儿伴儿叫着的,多个音节连在一起,像爆竹,很清脆,多半是小山羊羔子。

  小灰羊看到我向它走去,就不动了,我快到跟前的时候,它就把头向草伸去。我蹲了下来,看着小灰羊的眼睛。小灰羊的眼睛里瞳孔不像人的那样是圆的,小灰羊眼睛里的瞳孔窄窄的,是一个小长方形。

  看到草到了自己的嘴边,小灰羊就灵巧地揭开薄薄的嘴唇,两排牙齿像疯快的小刀,发出清脆的嗤嗤的声音,将那些青草切碎磨细,一咕咚就咽到肚里去了。

  我接着就抱住了小灰羊,小灰羊这次没有反抗。爸爸和舅舅相视一笑。姥姥说,一物降一物,辣椒子降豆腐,这回行了,有人能管这山羊猴子了,这个院子里就能素静几天,赶紧抱回家吧。

  小灰羊离开母亲的时候,叫得很凄惨。母山羊也是,它瞪着眼睛扒着前蹄,跟前的铺土被扒出来一个坑,那可真是生离死别呀,这种情感可不只是人类的专利。但我太喜欢那只小灰羊了,我紧紧地抱着它,希望赶快地离去。爸爸拉着地排车,把我和小灰羊拉回了家。

  我家里有羊了,是只小灰羊!在我那片小伙伴里,很是让人羡慕。因为我们那片邻居,一般人家里是不养羊的,最多养个兔子,猫狗之类的。是养不起,还是饲养习惯,我也搞不懂,也没功夫去搞懂。

  小灰羊很快就忘记了羊妈妈,在我们那个巷子里,整天欢快地跟我在一起,成了我的跟屁虫。小灰羊很逗,我的那些小伙伴也都很喜欢它,我们把“羊”省掉,叫它“小灰”,它好像就不是羊了,它也很快跟我的小伙伴们打成了一片,真正成了我们队伍中的一员。

  比如,小灰扩大了饮食范围,除了吃草,还吃煎饼、糖块等的,谁拿这些东西不让它,它就气愤地站起来,抱起两个前蹄,毫不客气地用还没有长出角的头顶他。小伙伴红本说,你的羊兄弟真瞎,跟你一个熊样,向人要东西吃也这么霸道。我嘿嘿地笑着说,就你红本这个小气鬼,不用这一招你还真不出血。红本对着小灰说,唉,不跟你哥俩计较了,可怜可怜你吧。于是就掰了一半煎饼高高地举着,喊着小灰小灰来一个。小灰就一个跳跃,将煎饼够到嘴里,两瓣薄薄的嘴唇快速地咀嚼着,然后再盯着红本手里剩下的那半。

  爬谁家的墙头时,小灰总能找到那些由低到高的铺垫物,虽然踩下几块石头,但小灰敏捷一跃,化险为夷,然后站在墙头上,伴儿伴儿伴儿的向那些没有爬上墙头的小伙伴叫着,仿佛自己是教练。

  最有趣的要说玩“攻山头”了,只要小灰跟着我,我们这一队准赢。当我们攻击的号角吹起,小灰就一羊当先,四蹄亮掌,勇猛地向山头那十多个“守敌”冲去。小灰有个绝招,专向守方伙伴的裤裆顶去,那些小伙伴捂着裤裆哭爹喊娘,对方的“司令官”红本也难逃其难。红本说,我的蛋,我的蛋让小灰给顶掉了,大名,不许你小子用羊羔子,你要再用,俺拿石头把它揍死喝羊肉汤。我说,你敢,你揍死小灰我就揍死你喝人肉汤!

  我们这边的人哈哈大笑,我们就封小灰为神威无敌大将军,我就把我当三好学生摊的那朵小红花系在小灰两个耳朵中间,小灰也更加高兴了,在小伙伴们的簇拥下,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凯旋的大将军。

  爸爸说,该给羊羔子拴条绳子了。我说,小灰听我的话,跑不丢的。爸爸说,是羊都应该拴起来,你看你,它晚上钻你的被窝,把你的衣服被子都搞得膻气熏人,床上还有羊屎蛋子,你还当班长,你不怕老师同学笑话你。

  爸爸果真给小灰做了一条精致的羊绳。爸爸是远近闻名的巧手,找来了半截旧耙钉,用火钳夹着,就着妈妈拉风箱做饭的炉火,把半截耙钉烧得通红,然后放在铁砧上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妈妈说,一个羊绳子,还值当的。爸爸说,小处才见手艺,做得歪扭七八的,那不损了俺业余铁匠的名声。爸爸喜欢用红红的铁来打制一些用具,还制作了一些模具,用金属液给我灌铸一些玩具,不要说那些镰刀、钎头之类的,就算是打猎的火枪,小孩虎头帽上的铃铛,妇女头上的银簪,爸爸也能打造出来。每次打造,爸爸总是仔细地端详它们,不合意了,就把它们重新烧得通红,然后再重新锤打,直到眯起眼睛看着它们脸上露出了笑容为止。妈妈先总是不耐烦,因为有时饭做好了,爸爸的作品还没有出来,妈妈还得空烧炉膛。但当爸爸打出那些工具或玩意儿时,妈妈也随着爸爸一起高兴。每当爸爸特别有兴致的时候,就骗着妈妈当下手,揭开锅灶,专事打造。

  不一会儿,一个半圆的扣,和一个前头是帽,后面是孔的铁轴组合成的一个转子便在爸爸的手里做成了,那东西主要是为了防止羊绳打拧。爸爸找了一截机带皮,做成了一个圆圈,穿过转子,套在小灰的脖颈上,转子后面再拴上绳子,小灰就有了拴它的羊绳。

  其实,有了羊绳的小灰依然是自由的,那羊绳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它的肚子上绕几圈,然后绳头再掖进绳圈里。有了羊绳的小灰并没有影响自己的欢快,小灰依然跟着我去玩那些冲锋陷阵的游戏,只是到晚上的时候,爸爸再也不让它跟我同床了。

  爸爸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简陋的小棚子,让小灰独自在棚子里睡觉。我说,那会冻坏小灰的。爸爸说,羊羔子都不怕冷的,在你舅舅家都是这样的,没事的。

  那天夜里,小灰一直在叫,连爸爸都睡不着觉了。我求爸爸说,还是把它牵屋里吧。爸爸终于同意了,我激动的光着屁股从被窝里冲了出去。爸爸说,冻死你个熊孩子。刚进十一月,天确实冷了,我回到屋里就冻得瑟瑟发抖。爸爸也起来了,穿了个大花裤头子,一把就把羊绳夺了去。爸爸在地上钉了一个铁橛子,死死地把小灰拴在上面,不让它再进我的被窝。我又光着屁股冲了出去,抱回了一抱干柴,当做小灰的褥子,小灰也终于安静了下来。

  一天下午,大利流着眼泪鼻涕,脸上抹着泥道子,来到我的跟前,说,哥你得给我报仇。我问怎么了。他说,狗剩和胖子合伙把我揍了。我说,你不是够熊能的嘛,他俩人还是你的对手?大利说,我没留心,他俩用绳子先把我的腿绊住了,然后用棍儿砸我。我说,活该,谁让你平时欺负人家。大利就“哇”地哭了,说,别人的哥都向着自己的弟弟。我说,别哭了,上次因为给你报仇让人家的老娘告到咱家里,我的屁股让咱妈打成了八瓣,还没变回两瓣呢。

  大利说,那就不报仇了?那我就坏咱妈妈,说那五毛钱是你偷的。我通过半开着的大门向家里望去,看到了正在忙着洗菠菜的妈妈,赶紧捂住他的嘴,说别急嘛,让我想个办法,就是不能再挨屁股了。大利破涕为笑说,这才是我的哥们。我说,你得按我说的去做。大利说,只要能报仇,没问题。

  大利跟着我,牵着小灰去玩,玩的很高兴,报仇的事仿佛丢到爪哇国去了。我也在不远处玩着,和我的伙伴。我比大利大三岁,他的伙伴也基本比我的伙伴小三岁。

  看着大利玩的高兴的样子,狗剩和胖子先是从狗剩家的门缝里探出头,看我不对他们横鼻子竖眼,完全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们胆子也大了起来,就走出了家门,慢慢地向大利偎进。大利也向他俩笑着,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他俩说,小灰小灰真好玩,让我也牵着玩玩吧。大利说,好吧。他们说,大利你还记我俩的仇吧?大利说,咳,算什么,我也揍过你们哪。他们说,你真是好汉,咱们还是一块儿玩吧。大利说,好吧。他们说,那就让我俩也牵一下吧。大利就把羊绳交给了他们。大利说,你俩别让它跑了啊。他俩说,那当然了。大利说,得把羊绳拴在你俩手腕子上,要是跑了我哥得揍我。他俩说行。

  于是,大利就把羊绳绕在他俩人棉袄的袖子上,拴得结结实实的。说是牵小灰玩,其实是小灰牵着他俩玩,小灰在前头牵着,他俩跟在后面跑,都嘿嘿嘿地傻笑着。

  我看到火候行了,飞跑起来,一个箭步跨过一米多宽的水沟,掏出了玩具小号就吹。水沟是南面山上水库流下来的,有两脚脖子深,经过我家的西墙跟,向村北的麦地流去。

  小灰被训练成了标准的军人,有一股子疯劲儿,听到号声响起,连忙跨过水沟快速向我奔来。狗剩和胖子被小灰拖着,来到水沟前犹犹豫豫惊惊悚悚的刹不住了闸,就被赴汤蹈火般的小灰完完整整的拽入了水沟,想争着踏住水中的两块石头又没踏准,仰面朝天倒在水中,棉袄棉裤立马就湿透了。

  那天晚上我俩都没有挨揍。不但没挨揍,还挨了表扬。因为我和我的伙伴连忙把他们俩个从水沟里捞起,两个人架着一个,飞跑着分别把他们送回了各自的家。他们俩像个落汤鸡,嘴头子都青紫青紫的,冻得嘚嘚的直打颤。他们回到家里就被扒光了衣服,他们的家长或者用温水给他们擦洗取暖,或者升起火来烤着光屁股,然后再把他们塞进棉被窝里。

  我和红本送的狗剩。钻到被窝的狗剩还说冷,他的爹就脱的光剩一个大裤头子钻到被窝里去暖他。他们的母亲就挨家挨户去借旧棉袄、棉裤。那个年代每个家庭里基本没有多余的御寒衣服,但跑过半个村子终于还是借到了,他们第二天就穿着别人的旧棉袄、棉裤去上学。狗剩的娘见了我妈说,多亏了你家大名,不然这两个孩子棉袄棉裤让灌得水汪汪的不说,还得呛水。

  那天晚上,大利说哥你真行,就把从小朋友那里搞来的两块糖送给了我一块,小灰一块。小灰嘎吱嘎吱地吃过了糖,又搞它的习惯性动作了,跑到旁边撒了泡尿,然后自己撮着嘴巴去闻,然后撅起上嘴唇摇晃着脑袋仿佛在向你说着真骚真骚,我和大利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了。

  冬天到了,青草没了。我到村后收过白菜的地里为小灰捡拾的那些白菜叶儿,也快吃光了。得给它省着点,否则冬天下雪可就麻烦了,小灰就断粮了。再者,那些白菜帮还没有干透,小灰贪吃了,就拉稀,拉不出那些一粒一粒的好玩的羊屎蛋子了。爸爸说,你去放它吧,山上吃的多得是。

  虽然是一只玩意儿羊,但也是只羊。俗话说一个是牵,两个也是放。但我只能放一只羊了,而且是一个娇小的玩意儿羊。在我村里,只有靠近山跟有一家养羊的,像舅舅的家里,养了二十多只羊,绵羊山羊都有,南征和北战弟兄俩在放。他俩都比我大,但没有办法,为了小灰,我只好很多的时间离开我的那些小伙伴,和南征北战在一起。

  小灰融入了那群羊,简直算得上微不足道,就是一个鼻硌渣儿,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但小灰从来不妄自菲薄,谁要跟它耍横,它就跟谁耍横。比如,在山道里走着走着,突然它前面的一只母绵羊回过头来就顶它,它也毫不客气,立刻竖起了身子,抱着两个前蹄,瞪着眼睛,奋力向比大它几倍的绵羊肚子抵去。这下可惹了麻烦,绵羊的或丈夫或儿子或小叔子或情人等等的七大姑八大姨一大群都向小灰围聚而来,其中有两只膀大腰圆头上盘着弯弯羊角的大绵羊同时向小灰抵来。但小灰一抽身,两对弯弯的羊角“嘣”地撞在了一起。

  其它的羊看到这种不利的战况,便实施羊海战术,迅速缩小了包围圈。但小灰也绝不含糊,眼睛叽里咕噜地转着,充分发挥自己灵活的特点,看准了便顶了这个撞了那个,瞅准空子三绕两绕便蹦出圈外,留下那群傻羊在咩咩地叫。

  这一霎间的骚乱终于让我的心落了地,我还没来得及去救护它呢,小灰就自我解决的尽善尽美。倒让我想起我的同学讲他弟弟的故事。说他弟弟在火车上,一个痞里痞气的人想找他的茬儿,结果被他撂倒了,接着七八个人又围了过来,但也都被他撂倒了。于是他们就到乘警那儿去告状,乘警笑了,怀疑地问,你们八九个都被他撂倒了?他们齐声说,是啊。乘警问他弟弟是干什么的,他弟弟说是省摔跤队的。乘警笑得更厉害了,指着那帮人说,喝粠柿也得找个软的捏,你们真有眼光,找了个高手。

  所以,小灰也是高手,绝对的高手!

  随着南征一声鞭响,纷乱的羊群立刻停止了喧嚣,羊们又找到了各自的位置,羊队又恢复了正常的秩序继续向前走去。小灰从旁边的岩石上跳下,找到了一个白色的小山羊,也挤入了队伍中去,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自那以后,羊群就再也没有发生那样规模巨大的排斥行为,虽然磕磕碰碰有时还是有的。那次打斗,小灰仿佛完成了“投名状”,彻底地融入其中,还交了几个一起吃草的好朋友。

  春天来了,桃花开了,嫩绿绿、胖墩墩的青草长出来了,小灰啃噬着那些含着汁液的新草,高兴极了,仿佛那个年代里的孩子吃了块面包。小灰的身体一天天的在添膘,个头一天天的在增高,虽然由于品种的限制,小灰并不能高到哪儿去,但小灰依然在努力地生长着自己。

  爸爸突然又有了一个新的决定,爸爸要骟小灰的蛋。我说不行,那多疼呀,它是我的好朋友,不能让它太疼痛。爸爸说,其实它就是一只羊,是羊就照羊的活法。

  是啊,是羊就照羊的活法,是羊就有羊的命运。自从羊被人类豢养了,羊就逃脱不了那种人类给它规定的命运的怪圈:被出生,被长大,被宰杀,被吃掉,只有那少有的用来繁育的公羊母羊,才能有限地来享受一下羊生的乐趣。羊被人规定了,羊是为人而活着的呀!

  其实你就是一只羊,哪怕你再聪明,再勇敢,再机智,你的那些智慧落错了皮囊呀,你怎么就变成了一只羊呢!小灰!

  爸爸就给我讲道理,爸爸说,不骟它的蛋,它就只顾着长蛋了,就不长膘不长个了;不骟它的蛋,它就整天的骚哄哄的,你没有闻到东庄那个羊猜子(种羊)?让牵着这庄那庄的串,骚味半里路都能闻得到。

  这倒是个烦人的事。东庄的那个羊猜子走过后,我们都要捏着鼻子老半天。等我们终于喘清了一口气,就对着那牵着羊猜子的人喊道:猜羊的,羊猜子,熏死你爹举哀棍子。那牵着羊猜子的人也便回过头来呵斥我们。

  我问爸爸,小灰不骟也会那样吗?爸爸见我开了点窍,就十分肯定地说,那当然了,它是一只羊嘛,不骟蛋的公羊就是那样骚嘛。

  爸爸还进一步地引诱我,说,羊蛋可好吃呢,用那刚出水面的荷叶包上,放到锅底下煨烤,那香味呀,嘿,神仙都吃不上!

  大利听到了吃羊蛋,就高兴地说,我吃羊蛋,我吃羊蛋!

  我本来被爸爸说动了一点心,听到大利喊叫着要吃羊蛋,气不打一处来,就踢了他一脚,说,你吃熊蛋!大利就呜呜地哭了。

  爸爸说,哎,你怎么就踢你弟弟呢。转脸对着大利说,有你吃的,一个羊,两个蛋,般大的,你俩一人个。我大吼道,不许骟小灰的蛋!

  爸爸还是把小灰的蛋给骟了。那一天,一个劁匠吆喝着来到了村里,说,骟蛋了,骟蛋了,猪蛋,羊蛋,牛蛋,驴蛋,是蛋都骟。对门好接巧话的二猛子哥问,人蛋也骟?劁匠说,你只要想骟,我照样给你骟,给你打上麻针,保证你不会像猪呀牛呀羊呀那样嗷嗷叫。二猛子哥被诨了,脸通红,巷子里那些男男女女的大人们就大笑起来。

  我爸喊了那个劁匠,说,老李,过来。老李诨了二猛子哥,得意的笑还没从脸上消失,便向我爸说,怎么了巧手,你也想骟蛋?我爸拍了一下他的头,说,是有蛋要骟。老李个子矮,我爸高高的,拍他的头很方便。

  老李这回吃亏了,说,哎,男人头,女人腰,不是两口子不能招。我爸说,我给你骟蛋呢。老李见了我爸,嘴算拙定了,赚不了便宜的,就收了脸,说,正经的,骟什么。
  我爸指了指小灰,说,骟吧。老李说,嗐,我以为是多大的货呢,就这么个小鼻硌渣儿。我爸说,怎么就说外行话呢,这畜生哪有大了再骟的,有钱不挣是不是。

  就开始骟蛋。老李牵过了羊绳,一下就把小灰的腚和后蹄子按住,我爸按住了头和前腿,老李伸手摸了摸那蛋。小灰看着我,在嗷嗷地叫。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心里也像小灰一样,好像老李骟的不是小灰的蛋,是我自己的蛋,虽然我的心里像小灰一样疼,但我确实一点办法都没有了。我躲开了小灰的目光,小灰好像在骂我,浑蛋,浑蛋,不够哥们儿!

  小灰的后蹄乱蹬,老李说,嗨,别看羊羔子不大,劲儿还不小。就对二猛子哥说,过来帮个忙。二猛子哥帮忙按,老李就腾出了手,拿着那锋利的骟蛋刀,对着小灰的蛋皮哧溜一划,两个蛋就被捏出来了,白里透红,扔在大利早就准备好的洁白的小碟子里。大利兴奋地说,噢,噢,羊蛋出来喽,吃羊蛋了喽,吃羊蛋喽。我真想过去再踹他几脚。

  老李飞针把豁开的蛋皮缝上,用骟蛋刀切断了黑粗的线,就放开了小灰。小灰婆婆娑娑地站了起来,蛋皮已空空的了,像漏光了沙粒的沙包,挂在屁股下飘飘的,难看死了,还不如小母羊那样什么都没有。

  我突然就想象起有蛋的小灰是什么样子了。有蛋的小灰,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正所谓于敌万军之中镇定自若,两个蛋并在一起晃来晃去的,然后推着小灰左冲右撞,很是显出一种霸气,一种豪气,一种胆略和智慧。哪怕仅仅是在山路上走着,那蛋拽来拽去的,也透出一种落落大方。我突然又想起鲁南方言里,为什么把那些烧包的人,看不起别人的人,财大气粗的人戏谑为“拽羊蛋”了。羊蛋,那其实就是刚阳之源啊!
  小灰永远失掉了,小灰永远变不回原来的那个小灰了!

  我抱住了小灰,想哭。小灰偎依在我怀里,轻声地“伴儿伴儿伴儿”的,仿佛在呻吟,仿佛又在倾诉。

  妈妈在碓窝子里踹了一些豆子,让我用温水泡了喂小灰,给小灰增加些营养。小灰的目光先是无力地瞟了瞟,终于还是把嘴巴放在了小铝盆里,嗞嗞地喝着那些豆秣。见底了,小灰又舔光了那些豆渣。是啊,还得活着,小灰可能那么想。于是,小灰蹒跚着步伐,向柴垛向阳的地方走去。我过去拽了些柴草铺在地上,趟平,小灰迷瞪着眼睛,便静静地躺下了。

  小灰那段时间都是萎靡不振的,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仿佛一切仅仅是为了应付,仿佛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病魔缠身的怨妇,更不用说跟着我去玩了,先前的灵气已荡然无存了。

  日子还得慢慢的往前过。十多天以后,小灰渐渐地恢复了一些活气,我带着它到外面的坝子上去吃草,红本等几个伙伴也跟着,我们依然玩着一些打打杀杀的游戏,我把小灰拴在一棵树上,怕它没恢复好再伤了元气。小灰先是挣了几下绳,带着一种乞求的目光,意思是让它归队吧,但仅仅是挣了几下而已,随后就吃着以绳子为半径的那片草,结果半径越来越小,绳子缠到树干上,最后干脆就在树根睡着了。要是原来,它肯定还能再转回来,以小灰的聪明。

  小灰又能够欢蹦乱跳了,我正式的把它带入了我们伙伴的队伍。虽然依然是那些游戏,依然是那些玩法,但因场地和人员分工的不同,我们总能玩出不同的乐趣。但小灰却不一样了,无论哪次冲锋,它比原来就是慢了半拍,仿佛在小灰的思维里,它是按照一种记忆去做,从而缺乏了一种灵气。偶尔做得好了,得到了夸奖,有了点兴高采烈,但它也绝不像原来那样,到旁边撒了泡尿,然后自己去闻,然后再向你撅着嘴仿佛说着真骚真骚。而是把头低下,目光穿过前腿中间,看到后退中间的上方,看着自己那空空的蛋皮,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

  唉,英雄气短啊,被骟了蛋,是小灰心中永远的痛。就像那些大明的太监,虽然位高权重到了一种极致状态,但想到自己的被阉割,丢掉了那东西,那种无法挽回的,被剥夺了人伦之乐和绝嗣的痛,依然在强烈地咀噬着自己的心。

  夏天里到处都是草,我一般是不和南征北战一起到较远的深山去放小灰的。但那一天下午,我牵着小灰,就碰上了南征和北战。南征说,走,跟我们一起走。我就跟他走了。

  我们来到了半山腰,把小灰的绳子绕到它的肚皮上,让它跟着羊群去吃,它就颠颠地去找原来要好的那几只羊了。

  其实,南征让我跟着他俩一起到山上来放牧,是有目的的。原来他俩跟我玩那些画在地皮上的智力游戏,总是赢不过我,哪怕他俩轮番上阵,不是我装着马虎让着他俩,他们总是没有赢我的机会的。有半年多没有较量了,可能他俩之间练习了很多,可能跟其他的高手交过手受到了指点,觉着自己的棋艺大有长进,不服气了,就缠着我跟他们下。我说,你们俩不是对手。谁知南征气呼呼地说,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我眼睛一亮,说,嗨,癞蛤蟆啃碗渣子,还咬上名词儿啦,跟你私塾底子老爷学的?好,就冲你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我跟你哥俩玩一招,还是你哥俩轮番上阵,你俩再南征北战,俺也不含糊。北战撇了一下嘴说,烧得不轻。

  就较量上了。找了一块平平的石板,在上面画了搁六的棋盘,我用石子他用柏球,一人一步,谁先成六子直线谁赢。我说,你先走。他一步我一步的就玩上了,最终还是他输了。北战上,比他还臭。我讽刺他俩说,还真得刮目相看哩。他们只觉着自己进步,仿佛我再也没玩过似的。搁六不行,就玩砍高粱,用的依然是搁六的棋盘,因为都是横竖六行交叉出来的方格。每人三行摆好,选准一子走口字的对角线吃掉对方的棋子,可连砍,谁先砍光对方谁赢。依然不是对手。再换,金苗蒜挑,北战又找了一块石头,画上两个长方形垂直交叉的图形,一人四子对峙摆在中间直线上,嘴里念着金苗蒜挑,不论曲直,最后一字落在对方的子上就吃掉对方。还是不行。玩憋死井,正方形加上对角线,拿掉一条边画上一个小圆圈,每人两子对峙放置,谁没路走了,谁就跳进那口小井。他俩又输了。最后玩驴屌喝三壶。横竖三线交叉,拿掉一条边画上三个圆圈,每人三子,临边对峙放置,谁把对方都赶进圆圈里,对方就喝了三壶。

  这个游戏有意思。记得刚工作那阵,一同事看着另一同事跟前放着两个热水壶,就在别处又拿来了一个放在跟前。另一同事看见了,笑了,于是就全部拿起都放在那个同事的跟前,说,都给你吧。

  最后,他们兄弟俩每人都喝了六壶。南征嘟着脸,挤出尴尬的笑,对着我的头捋了一下,说,小子,你还真是个神童呢。

  我站起来头晕眼花,看着岩石跟前摆放着的那一溜石板棋盘,像搞展览似的。

  就想起了小灰。跑到哪儿去了呢?我手搭凉棚环视,看到小灰在山脚下田地边正和一只母绵羊纠缠。我怕小灰吃亏,就踏着乱石钻着柏树的空子飞速向山脚下跑去。那是怎样的奔跑,我现在想着还害怕,六七十度的山坡,算是比较陡的了,而且到处滚满了乱石,跑的过程中混着重力加速度,只要我的腿稍微一打颤,或者踏在乱石上慢了一点,就会随打滚的乱石摔去,那可不是鼻青脸肿的问题。

  三老爷站在他的小屋前在笑。三奶奶死后,三老爷离开儿子孙子,在山脚下盖了两间茅草屋,又在屋旁开了一片菜地,让山腰里扁担泉的泉水流过来浇着他的地。三老爷经常牙齿咬着烟斗嘴,鼻子里哼着柳琴调,过着近山近水优哉游哉的生活。靠近地边的那垄,三老爷撒上了白菜种,刚出的苗长得正旺,还没到出秧的时候。

  看到我来到小灰边,三老爷就拿下了衔在嘴里的烟斗,笑眯眯地说,那个灰羊羔子是你的?我说是的。我说的时候犹犹豫豫的,怕因小灰偷吃了他的白菜苗而责备我,因为我看到小白菜被羊搞了一口,新茬。

  三老爷说,那个小灰羊通人性。我这才放了心。

  三老爷继续说,那个可娄袋(老绵羊)吃了一口小白菜,小灰羊就来撵它,可娄袋就回过头来追它,它跑远了,可娄袋就再回过头来想吃小白菜,小灰羊就再过来撵它,接连撵了好几回,愣是没让可娄袋再吃一口。我说,三老爷你自己怎么不撵呢?三老爷吸了一口烟,然后再喷出来,说,那小灰羊有意思呢。

  我知道了,三老爷是想通过多次反复,来证明小灰是偶尔而为之,还是真的通人性,以可能继续牺牲他的小白菜为代价。我也知道了三老爷在优哉游哉背后潜藏着的寂寞。

  这事让我爸知道了,是三老爷告诉了我爸,其实也是当作话头随便说个蹊跷。但我爸却记在心里了。我爸认为,小灰通人性了,该卖了。因为我爸忌讳那些有了灵性的或通了人性的或怪异的生灵。我爸认为,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各司其职,正常。如果母鸡打鸣了,反常。鸡上树,鸭下水,正常,因为老天爷就是这样安排的,从它们的脚爪子可以看出。鸭子上了树,反常。母狗喂狗崽,母猫喂猫崽,正常。母猫喂了狗崽,反常。为此,爸爸杀了一只打鸣的母鸡,全家吃了。杀了一只上树的鸭子,是拿到门口把头剁掉的,当地杀鸭子都是这样的,习俗说鸭子有魂。把那只喂养狗崽的母猫撵出了家门,因为猫有灵性,不可以杀的。

  我知道小灰在我家的末日就要到了。因为除了三老爷告诉我爸小灰撵可娄袋的事儿,我也发现过,小灰被骟了蛋后,就变成了另一个小灰,用人类的话说,它成熟了,它不在院子里欢蹦跳跃,而是踱着方步,当起了管家婆。比如,鸡偷吃了晾晒的粮食,它去撵。邻居的狗进家偷吃盆里的猪食,它去撵,哪怕那狗呲牙咧嘴,它也浑然不怕,直到把侵略者赶出家门为止。甚至鸡和鸭一起吃食,它也要撵,它认为鸡就应该和鸡一起吃,鸭就应该和鸭一起吃,正常。

  所以,这个院子里,只要是那些有灵性的通人性的或者怪异的生灵,爸爸都要按照一定的方式处理掉它们。

  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琢磨着这事儿,爸爸为什么要处理掉它们?爸爸去世了,我依然在琢磨。最后我琢磨出了一个答案,也可能爸爸这样想,自己也算得上一个手艺人,手艺人是需要有灵性的。但这个院子里灵性的总量是一定的,那些怪异的生灵多了些,占用了灵性的总量,爸爸的灵性就少了些。所以,爸爸必须处理掉它们。

  爸爸终于和我摊牌了,其实,爸爸是再一次地忽悠我。爸爸说,你看,羊羔子也陪你玩了一年了,你也长大了,别再带着它疯了。爸爸说,羊羔子毕竟不是人,能陪你到老,即使爸爸妈妈也不能陪你到老,它毕竟要离开你的,你要懂事。爸爸说,开学了,你就要到联校去上五年级了,还没有钱给你买新衣服呢,卖了羊羔子,就给你添一身新衣服。

  我能说什么呢?羊的命运都是人掌握着的,具体地说,小灰的命运都是爸爸在掌握着的。爸爸说,羊羔子该拴起来了,就给它做了条羊绳。爸爸说,羊羔子该骟蛋了,就把它的蛋给骟去了。爸爸说,羊羔子该卖了,那就卖吧,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嘟囔着脸没吱声。

  那是一个早晨,爸爸用地排车拉着粮食到二十里远的税郭集镇上去卖,也拉着我和小灰。一路上,我下来好几次,牵着小灰吃着路边的青草。小灰舌头灵巧地把那些牛墩子草卷入嘴中,然后再用牙齿咬住,仰嘴巴时发出呗呗的草茎断裂的清脆声。我想把这二十里路拉得长长的,我想把这一天拉得长长的,好让我多多的陪着小灰。

  我抚摸着小灰,不觉眼前已经模糊了。小灰,在茫茫无边的宇宙时空里,我们相遇了一年,今天将是我们今生今世告别的日子。小灰,你的命运将是死亡,不会再有像我一样的一个小朋友来爱你疼你,来和你玩。小灰,对不起,事实上我还是作了卖你的帮凶,我不乞望你的原谅。小灰,你就恨我吧,骂我吧,来世我当你的羊,你当我的主人,你可以拽紧绳子恶狠狠地牵着我……

  爸爸休息的当儿,我钻到了玉米地里,那里面草多,我薅了一大抱,放在地排车上,假如卖不出去,好作为小灰一天的食物。

  集市上人很多,很挤,大人们的讨价还价声,商贩的吆喝声,和孩子们嘴里的响贝儿声混在一起,乱糟糟的。因为是一个交流会,和春天逢的大会一样繁忙。街上偶尔有一点空隙了,孩子们就赶紧把抗在肩上的,竹竿前插着一个小彩人,随着小木轮的转动在嚗嚗打鼓的玩具放在地上推,另一只手里的花棒槌还晃个不停。稍大一些的孩子就耍着那些漆着银粉漆的青龙偃月刀和长矛,长矛丰富的红缨子还飘呀飘的,或者前面的一个回过头来就能和身后的对打几招。我也曾经那样疯玩过,但今天实在是没有心情了。

  爸爸把地排车拉到了粮市,我把小灰抱下了车,就在旁边候着。爸爸看着自己的粮食比旁边的好,就提高了价格,但问价的很多,成交的很少。看到别人都卖过了收拾摊子回家了,我有点替爸爸着急。但又一想,你就守着吧,卖不完了才好呢,那样你就没有心思卖小灰了。想到这里,我心里就笑了。

  转眼就到了晌午了,虽然早就立过秋了,但太阳依然有点毒。还有一大半的粮食没有卖掉,爸爸依然很有耐心,就掏出了带来的煎饼吃。我也把那些草拿出喂小灰,那些草上面的已被晒的打蔫了,我就掏出下面好一点的喂它。

  期间,有好几个问小灰是买的还是卖的?我爸说卖的,我就争着说买的,问价的看着我就笑,然后再转脸问我爸,多少钱?我爸说十块。我就说二十。爸爸白了我一眼,没再跟我计较。问价的摇了下头,说,恁爷俩有意思,就走了。

  约莫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爸爸终于卖完了那些粮食,就拉着我和小灰到了畜牧市场。我的心里打开了鼓,头皮有点发胀,心想,爸爸这回是玩真的了,不给我胡嬉麻汤了,我有了点死刑犯进法场的感觉。

  依然站了很长时间,几个问过价就走了。又来了一个推着自行车,后座上背着驮篮的,那驮篮就是用白蜡条编出的“n”字型筐。推自行车的问,多少钱,爸爸依然说,十块。推自行车的就腾出一只手,伸出了一个八路军的“八”,我爸摇了摇头,推自行车的就走了。

  推自行车的到西边打了个踅,又回来了,把自行车插在地上,说,十块就十块。就递给爸爸一张大团结。爸爸到我手里去牵小灰。我不给。爸爸说,好孩子,还是卖了吧,咱不是说好了吗,爸爸回家给你打个好玩的东西,松手吧。我说,我不要那些死玩意儿。我觉着我拧不过爸爸,松开手捂着脸就哭了起来。我从手指缝里看到爸爸略微地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灰抱在了驮篮上。

  爸爸说,羊绳我得留下。推自行车的说真小气,就拿出了自己的绳子,绑住了小灰的四个蹄子,然后又攀了几道,把小灰绑在驮篮上,绑了个结实。小灰只能侧着头,就开始嚎叫。爸爸顺手从旁边修理自行车的摊子上借了把钳子,拧开了机带皮,取下了羊绳,给他说,快走吧。推自行车的蹬开车撑子,就走了。但因人多,驮篮移动的并不快。

  小灰瞪着眼看着我,叫的更响了。我突然想起小灰跟它母亲告别的情形,不,这一次,小灰的目光里显然比那次还要激动,还要惨烈,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整个畜牧市场都是小灰凄惨的喊声。小灰伸着头,想努力地站起来,但被绑得太结实了,无论小灰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我眼泪哗哗的,抱了一把草就追上了,双手扒住了驮篮边。推自行车的看到我,就叉开了双腿支在地上,回头看了我,说,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小灰看到我,伴儿伴儿伴儿的声音就小了,好像变成了轻声絮语。我拿了把草喂它,把剩下的放在驮篮里,它伸头能够得到的地方,它就啃了几口。我又摸了下它的头,它伸出舌头来舔着我的手,舔了又舔。

  推自行车的说,好了,爷们儿,我得走了。

  惨烈的嚎叫又响了起来,驮篮终于驮着小灰远去了,我的心被掘得慌慌的,空了一样。

  再见了,小灰,我那捣蛋的小灰!再见了,小灰,我那机智的小灰!再见了,小灰,我那于敌万军之中镇定自若的小灰!再见了,小灰,我那神威无敌大将军小灰!再见了,小灰,我那有着强烈责任感的小灰!

  其实,在今后的岁月里,我真的真的想再见到你呀,小灰,无论在任何时间、空间里,哪怕是虚无缥缈的,梦也行!

  难受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有一次,妈妈把这事给舅舅说了,舅舅立马又送过来一只白山羊羔。但那个白山羊羔是怎么喂的?是我喂的还是大利喂的?跟我们一起玩过吗?是在我家里长大的吗?长大以后又是怎么处理掉的?这些终没有留下一丝记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曾滇 于 2013-4-15 11:29 编辑 ]
2#
发表于 2013-4-14 11:22 | 只看该作者
没有编辑好,请按规定发帖。
3#
发表于 2013-4-14 20:56 | 只看该作者
写得好感人!细节描写动人心魂,尤其是关于骟蛋那节!赞一个!
4#
 楼主| 发表于 2013-4-15 08:07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2# 暴雨迎风 的帖子

你好版主,是这样编辑吗?
5#
 楼主| 发表于 2013-4-15 08:08 | 只看该作者

回复 3# 万里 的帖子

衷心感谢您的鼓励!
6#
 楼主| 发表于 2013-4-15 08:0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4-14 11:22 发表
没有编辑好,请按规定发帖。

你好版主,是这样编辑吗?
7#
 楼主| 发表于 2013-4-15 08:1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万里 于 2013-4-14 20:56 发表
写得好感人!细节描写动人心魂,尤其是关于骟蛋那节!赞一个!

衷心感谢您的鼓励!
8#
发表于 2013-4-15 09:5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曾滇 于 2013-4-15 08:07 发表
你好版主,是这样编辑吗?
段落之间要空一行。
用这个吧,自动的。http://www.story520.com/pb.htm
9#
发表于 2013-4-15 11:24 | 只看该作者
写一只羊的命运,令人唏嘘。小说语言很生动,丰富多彩,就像遍野的山花烂漫,摇曳多姿,生活而灵动。好小说!!
10#
 楼主| 发表于 2013-4-15 12:0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暴雨迎风 于 2013-4-15 11:24 发表
写一只羊的命运,令人唏嘘。小说语言很生动,丰富多彩,就像遍野的山花烂漫,摇曳多姿,生活而灵动。好小说!!

衷心感谢版主加精鼓励!
11#
发表于 2013-4-16 09:46 | 只看该作者
先提上来。
12#
发表于 2013-4-16 15:51 | 只看该作者
一只有灵性的小灰羊,主人公的童年都写得丰富多彩。细节真切感人,生活气息浓郁。
13#
发表于 2013-4-16 22:58 | 只看该作者
童年的我与小灰羊的故事,精彩!
14#
发表于 2013-4-18 16:29 | 只看该作者
细腻地描写,刻画人物的同时也展示了一颗童心。小灰羊,可爱的精灵,它的来去是那样地牵动着人心。好文!
15#
发表于 2013-4-18 17:08 | 只看该作者
我能说什么呢?羊的命运都是人掌握着的,具体地说,小灰的命运都是爸爸在掌握着的。爸爸说,羊羔子该拴起来了,就给它做了条羊绳。爸爸说,羊羔子该骟蛋了,就把它的蛋给骟去了。爸爸说,羊羔子该卖了,那就卖吧,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嘟囔着脸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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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很强大,延伸了意义。总有一些是我们无力改变的。
我觉得这篇文,明着写羊,也暗喻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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