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村口那一片果园
有一段时间没有到你身边了,忙起来就把你忘了,只有在静下心来的时候,才会想到你。但我想,在你的亲人中,想你想得最多的人还是我,而非你的姊妹和哥哥。
怎么就相离了那么远呢?完全不是260公里的实际距离。你一直在家乡,除了来过济南(那还是因为我在这里的缘故),你连菏泽都没去过,没做过船,没见过大海,就那么留在家乡,留在家乡的田野里,留在我对果园的想象里,一直到今天。
让人多么怀念那些日子啊,不动声色地怀念。我们村西头那片承包的苹果园,本是生产大队最后的集体资产,被咱家适时承包下来,那时候已经不指望结什么果子,但果树不能砍,只图耕种果树行间隙的土地。苹果树行里种上了棉花,可苹果花照样开得花团锦簇、芬芳灿烂,略带甜味的幽香,有种呈现自身的欲望,那果树结了几十年被淘汰的品种,青果子等不到成熟就被孩子们摘去一空。我们那时还不曾订婚,虽然知道订婚是早晚的事。阳光从花叶间泻下来,在我们身上跳跃,扑翅乱飞的麻雀在树间环绕。我便摘那苹果花,一摘一大把,捏在手里闻,拿花顶你腮上的酒窝,酒窝你只长了一个,在右腮。
我们认识的时候,我们的父辈就是朋友,你那时比我还高半个头,我们都上小学五年级。你刚怀上女儿的时候,有一天我骑自行车,你拉一辆空地板车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那土路本来不平,我又在那不平的路上故意不好好骑,东摇西晃地颠簸你,不知怎么你扯住的地板车车把就碰到了小腹上,从那就开始流血了,怀着孩子却像来了例假似的,一连十多天,家里人都有些心慌,到单县人民医院瞧病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后来打了保胎针才算止住。但我一直怀疑,你后来的癌变由此而起,你在三十来岁、孩子还很小的时候离世,我是有责任的,是有罪的,也是欠你的,我在省肿瘤医院为你治疗4个月也没治好你的病。
人生就是一团不解的恩怨,我欠你的又何止这些?但只这一件就害了你的性命。伯父伯母、父亲母亲、叔叔婶婶都还健在,你这下一辈的人却先走了,很多的时候、很多的梦里,都是你活过来的青春的生命,一直不相信你会死去,那梦境何如感觉一般清晰?我曾经写过不少缅怀你的诗,我应该在这里念给你听:
我常常怀念那片承包的果园
那村口扇形一样展开的果园
现在已经逝去 ,被房舍填满
二十年前 ,我们十几岁
还未曾订婚
帮着家人把果枝修剪
春暖花开的时候 ,常常想起你
苹果花一样动人的容颜
缀满花朵的树枝间
挂着你珠色的衣衫
阳光从繁花的缝隙飘下来
投下明艳的图案
灌浆的麦子抽打我的小腿
多么想走近细看一眼
那样的圣洁,不敢冒犯
那件衣衫因你故去叠放经年
衣袋放着她20岁时的身份证件
当我带孩子们离开了家乡
常常朝着菏泽的方向望望天色
怀念你柔弱得似一根丝线
你走时很平静,没有留下一句话。我下午3点回到家,你在半昏迷中认出我来,已经不能说话,只抓住我的手往嘴边拉,眼里滚下泪珠,我们都哭了。时值盛夏,你不时把盖在身上的被单扯下,晚6点半你开始“嗯嗯”地出气,大张着嘴,我和岳母在身边目睹了你绝气的整个过程。你死后要穿寿衣,我给你洗身子,骨瘦如柴,肚子仍然鼓胀着,翻身都困难。夜里我陪着你,天很热,棺材还不曾置办,我在你床头放一风扇,吹得蒙脸纸不停地翻起,吹落了我在给你蒙上去。你死时睁着眼睛,人言死后不闭眼是因为还有心事,是啊,儿女还小,你能没有心事吗?你至死没有对我说什么,治疗之后,你希望自己能慢慢好起来,留话不必太早,再见到我,你已不能言。我知道你始终如一地爱我,至死爱我,你心里只有我,活着时处处为我考虑,死后亦不会与我为难,所以我坦然,一个心亏者的坦然。
现在我一直站在你身边,寂静如花一般开放,望着你兀起的坟丘,地平线的云朵已经由红转暗,落日的余辉映着东鱼河的河滩,映着开满洁白花朵的苹果树。我是个大马哈,甚至记不清我们女儿的生日,我说是阴历十月二十,她奶奶说阴历十一月二十,我说我不可能记错,可女儿的生日一直是按她奶奶说的过的,我在这里跟你说这些,是只有你记得清楚。
先祖的墓地暮色笼罩,月亮如碗扣在云端。——先前的二姐,后来的妻子,现在的亡人,安息吧!因为你,我更相信来世,当岁月沙子一样指缝间流过,我将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近你,我会嘱咐孩子们把我的骨殖分一半回家。夜复一夜,不知道怎么补偿你,只请你相信,你一定不会永远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