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审视的目光——谈于建嵘小说《我的父亲是个流氓》

武俊岭

评论（3003字）
冰冷、审视的目光

——谈于建嵘小说《我的父亲是个流氓》

武俊岭

    学者于建嵘发表于《长城》2009年第5 期上的小说，《我的父亲是个流氓》，直到今天才在一位朋友的推荐下认真一读。读后，感觉小说中的好多意思与我平时的思考十分契合。这样，就不能不写一篇文章了。

    于建嵘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学者，对农村问题有深入研究。平时，他大概不会研究小说太多。这样，偶尔为之的作品，在专业人士看来，或许有这样那样的可讨论处。但是，整个文本透露出来的信息，却对一般读者，特别是涉世不深的年青读者，有着极大的启迪；并且，进而引发人们对中国历史、现实进行认真思考的激情。


    小说虽然用“我”来描述，用“于家村”村名，但我们也不会认为这就是作者的自传。但是，郁达夫说的“凡小说都是作家的自叙传”，又使得我们感觉到这小说是于建嵘认真考察历史后的所作。我感觉得出，他的目光是冰冷，审视的。


      文中的主要人物，自然是“父亲”了。这个16岁成为孤儿的乡村少年，在堂兄于朝龙的带领下，成了赌徒。几年的时间，把几百亩地、二十多间房子输光荡尽。从此，他成了一个恶劣的青年；青春分泌物使得他晚上去听“墙根”，许多人因而阳萎。为了生存，他开始偷盗；成了“收帐鬼”，村人厌恶的人物。村人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为他找到一个落难的十几岁女子，做他的媳妇；并生下了“我”。稍后，父亲在盗窃于朝龙家东西时，被捉；众人把他押到于家祠堂，狠狠地打了一顿。父亲难忍恶气，放火烧了于朝龙的房子。然后，逃到大山里，加入游击队。后来，当副队长。建国后，任县里的公安局长；与妻子离婚，与革命的知识女性高姨结婚。1958年，第一任妻子因不吃父亲让人送来的食物而饿死；此前，她对自己的儿子“我”说“你爹才是个流氓”。后任县委书记；再后又任专员。文革中，父亲见风使舵，光棍不吃眼前亏，与出身资本家的第二任妻子脱离夫妻关系；致使高姨投河自杀。文革后任市委书记，与小于自己26岁的“雪姨”结婚。在退出领导岗位之前，他说“江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打下来的，应该交给我们信得过的人。我们的孩子生活在我们身边，受我们教育多年，是信得过的最可靠的革命事业接班人。比如我家二小子，就是很有觉悟和政治水平的好青年，应该好好培养。”这样的想法，与省、中央大员的认识一致。于是，他让他的二儿子从政（后来成为常务副市长），二儿子经商（有千万资产）。对第三任妻子的众多弟妹，他安排得好都很好：在父亲的亲自关怀下，雪姨高中毕业的大弟到党校深造后担任了一个区的副区长，二弟从工厂调到了团市委担任青工部部长，三弟到工会担任办公室副主任，四弟和五弟都保送上了我们市属大学，六妹初中毕业不愿意上学就到了公园担任出纳。


     最后，父亲老死，官方隆重追悼。


     上面之所以耐烦地把“父亲”的行状进行转述，自然是为了下面写作的方便。从“父亲”的历史中，我们可以认识到很多东西。


   首先，我们应该对“父亲”那一批革命者，进行道德伦理方面的拷问。


     1949年10月1日之前参加革命的人，功成位高之后，凡在老家结婚者，十有八九以“父母包办”为由，或者有一纸离婚协议，或者直接抛弃。随即，在自己的属下中，挑选美丽而年青的姑娘，重组家庭。这一点，与封建历史中的造反者极为相似。太平天国占领南京后，从上至下，无不疯狂地占有女性。在他们的潜意识里，之所以提着脑袋冒险，就是为了胜利后的子女玉帛。这样，在他们成为陈世美的同时，有了众多苦命的秦香莲。


    现在，可以这样说，几千年来形成的伦理道德，因这群人的恶德败行，受到严重践踏。


    其次，流氓无产者参加革命的动机。


    从我接触到的有限的资料上，有限的观察上知道，农村里的地主，大半是勤劳持家熬成的。为霸一方的，并不很多。与此相应，失去土地或者土地极少的，好逸恶劳是一个很大原因。没有了土地，这些人便成为流氓无产者。


    有明一代，流氓无产者的破坏力量是明代灭亡重要原因。李自成在商洛山中眼看不行了，一入河南，“饥民从之如流”，又复势大。饥民，都是失去土地的农民；政府没有妥善安置。


    还是引用一段小说中的内容吧：与那些有意识地为穷苦大众的解放而牺牲小家的党的领袖们不同的是，象父亲这些被革命领袖分析过的流氓无产阶级，参加革命最大的原因是有了生存的机会和复仇的希望。我曾经这样假设过，如果在游击队时代，遇到了不离开了游击队就只有死的选择的话，父亲十有八九会选择生，因为他参加游击队本身就是为了生存。


    为了生存，他们参与其中。组织不允许“投降”与“逃跑”，于是他们就玩命地干。玩命干的人一多，力量还能不强大吗？


    第三，高姨形象的价值


    小说中的高姨，笃信共产主义。因此，不收留投奔自己的资本家父亲，怕影响丈夫的前途。文革中，虽然挨批斗，仍然死不认罪。小说这样写她：她是共产党队伍中少有的知识女性，她对共产主义革命事业是那样的坚信不疑，她心地纯洁，真心实意地为共产党的每一个英明决策而欢呼。她充满爱心，热爱革命队伍的战友们。作为妻子、作为母亲，高姨对自己的亲人们倾注了满腔热情。当然，这些亲人也应该是革命者或者将来是革命者。


    这样的一个革命知识女性，死于流氓“父亲”绝情。临死前，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与她脱离夫妻关系，喃喃自语“怎么会是这样呢？”


    这一形象，让人痛心，较有价值。一个群体，先是让人建立起信仰，后又毁灭信仰者的肉体，难道这不是奇怪的历史现象吗？


    第四，引发思考的几个妙处


    小说中的几个地方，可以让读者心领神会，浮想联翩：


       1、当老人知道我二弟的公司除了倒卖政府批文外什么产品也不生产时，他惊讶中还有点气愤地说：“原来你们就是这样革命的。”不用说，这里的你们，肯定是指他那已黄泉做鬼的女儿和还在阳世为官的原女婿。


      2、我那很有觉悟和政治水平的大弟，就曾这样对我说过：古时候总是将升官和发财联系在一起说的，共产党的官在表面是不允许个人发财的，只能说为人民服务。但为人民服务，人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种代价就是交出你作为主人的权利，特别是对社会经济资源和政治资源及文化资源的支配权。共产党的权力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对社会财富的占有。


      3、我探亲回家同完全闲赋在家的父亲小饮，他在几杯茅台下肚后，看看左右无人轻声地对我说：“妈巴子的，你俩个弟弟比你强，为官的如鱼得水，为财的合理合法。你啊，就会读死书。如果想通了，还是回老家来吧，我叫人给你个职务。这里干点什么都方便。”说完就嘿嘿地笑了起来。可以看得出，父亲尽管为自己不能亲自再在官场上拼杀感到有一些失落，但为自己的后人有如此造化也感到心满意足了。但我总感到，那充满父爱的笑声又多么象狡诈的老农骗取了他人财物后的窃笑。


       4、市委办公室送来了为父亲准备的悼词。文称，父亲出于贫苦人家，青少年时代因反抗地主的压迫而投身革命，历任游击队队员、副队长，解放后任县公安局长、县委书记，地区专员。文化大革命受冲击，文革后任市委书记，为废除领导干部终身制，主动退居二线，担任顾委会主任，最终享受副军级待遇。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是党卓越的地方领导者，是人民的好儿子......

     看着这些赞颂之词，我却想起我妈说过的话。


     孔子说过“述而不作”，在很大程度上来说，有道理。面对学者于建嵘这样的小说，我们只有静静品味的份儿。另外一点，是近来与朋友们反复讨论过的问题，那就是对于创作而言，应该先去体验、研究历史与现实，而不应该只在形式、技巧上下工夫。内容硬实了，那怕是直直落落地去写，也不无价值。

     土家野夫在凯迪访谈中，提倡民间修史。他认为，值得书写的家史很多，众多家史汇合起来，可以弥补正史之不足。


     于建嵘的小说，自然也可以看作是一部“家史”；但又不仅仅是家史，而是中国历史、现实的的一个缩影。

[ 本帖最后由 武俊岭 于 2013-5-23 10:45 编辑 ]

武俊岭

借人家于建嵘的文章，装装自己的胆。
他是一个对公共话题敢于发言的人物。

时光安然

还没排好版，占座等候。

武俊岭

原帖由 时光安然 于 2013-5-23 09:16 发表
还没排好版，占座等候。

已排好，请批评！

摇曳风铃

一部现实主义小说 透视的就是社会的整个轮廓。

一水

是在拜读了武版的评论后，在线看了于建嵘的小说《我的父亲是个流氓》。

以齐邦媛的《巨流河》，野夫的《乡关何处》，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为例子，从近两年来各大出版机构争相出版的家史“大散文”来看，很赞成野夫提倡的民间修史一说。凡值得书写的家史很多，众多家史汇合起来，可以弥补正史之不足。——深以为是。

作为社会学者的于建嵘来说，小说《我的父亲是个流氓》显然有他明确的立意，明眼人一看也不难界定小说的性质。我在没看于建嵘简历时，基本是用坐实的态度来读他的小说，亦很为这个流氓父亲感到遗憾，遗憾他适应政治环境的“能力”，乃至没有道理地同情高姨。还有就是，凡此类小说，一应为了掌握好一个“度”，就成了高于生活之上的“艺术”，所以，就一个时代的命题，我想还是如齐邦媛式的叙述读起来才更为淋漓。

问好武版。

夏冰

直面真实，需要勇气，需要良知。正确看待那段历史以及其中人物，更需要良知。必须有独立思想。

lqm407

这篇小说没有看过，但看了武版的文章后就略知一二了。
     这个父亲为啥是流氓呢？原因大概就在于他是个流氓无产者。为了生存，他投身到铤而走险的队伍中去。如果不成功，他们会象李自成、洪秀全手下的人一样被赶尽杀绝，如成功了就一副高尚追求样子。
    中国几千年来能打下江山的流氓有一大批。有些摇身一变，变得比较人性了，有些却本性不改。虽然表面上冠冕堂皇，但本性是难改了。

武俊岭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3-5-23 20:25 发表
是在拜读了武版的评论后，在线看了于建嵘的小说《我的父亲是个流氓》。

以齐邦媛的《巨流河》，野夫的《乡关何处》，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为例子，从近两年来各大出版机构争相出版的家史“大散文”来看，很赞 ...

一水版主博雅，对齐、野、章三家文章很有认识。
于自然称不上严格意义上的“小说家”，但文章本无写法，就看能否给读者以启迪。

武俊岭

原帖由 lqm407 于 2013-5-23 22:02 发表
这篇小说没有看过，但看了武版的文章后就略知一二了。
     这个父亲为啥是流氓呢？原因大概就在于他是个流氓无产者。为了生存，他投身到铤而走险的队伍中去。如果不成功，他们会象李自成、洪秀全手下的人一样被赶尽 ...

4版所言极是。
流氓大行其道，善类存活艰难。

武俊岭

原帖由 夏冰 于 2013-5-23 21:21 发表
直面真实，需要勇气，需要良知。正确看待那段历史以及其中人物，更需要良知。必须有独立思想。

谢谢夏冰，你说得是。

西夏楼兰

于建嵘的文章读过，没想到他这个公知还写小说。从武老师的介绍看出，于的小说主题太鲜明，我一向觉得主题过于直接的小说稍显僵硬。从柴静的博客中知道了土家野夫，柴静真是才女，他写的土家野夫让人入迷。

武俊岭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13-5-24 09:25 发表
于建嵘的文章读过，没想到他这个公知还写小说。从武老师的介绍看出，于的小说主题太鲜明，我一向觉得主题过于直接的小说稍显僵硬。从柴静的博客中知道了土家野夫，柴静真是才女，他写的土家野夫让人入迷。

谢谢楼兰！
有时，只要艺术真实了，不怕僵硬。俄罗斯19世纪文学，主题鲜明的也不少，照样有力量。

柳藏

原帖由 一水 于 2013-5-23 20:25 发表
是在拜读了武版的评论后，在线看了于建嵘的小说《我的父亲是个流氓》。

以齐邦媛的《巨流河》，野夫的《乡关何处》，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为例子，从近两年来各大出版机构争相出版的家史“大散文”来看，很赞 ...

有没有链接啊给一个？

冷晰子

野夫的《乡关何处》和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读过，于建嵘《我的父亲是个流氓》，既武老师的文本中提到野夫，大约文本的架构与文本赋予社会的价值有所同。
根据武老师的叙述，我把文中的“父亲”看成是一个政治投机者。为了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不惜牺牲一切。亲人、爱人。
但也诚如武老师言：这只是一个缩影。人物角色的缩影，政治制度的缩影，中国历史环境下社会现实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