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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天吴，春晓的晓
三月的天，下了一场桃花雪。李亚老师就穿着一身大红的羽绒服飘进全班同学的眼中。大家都觉得眼前一亮，似乎飘进了一朵火红色的云，唯有最后一排的拐角处，一个身影始终趴在桌上没有抬头。
李亚是前来支教的老师。她本来执教于县城四小，因为乡村小学缺少接受过正规师范教育的老师，她就主动请缨来到了这个边远的乡村小学。这场雪来得太突然，本来三个小时的车程，李亚足足用了五个小时才赶到学校。所幸，不算太晚，与校长及前任的班主任作了简短的交流后，她就走进了教室。
乡村小学的孩子，果然不如县城的孩子们穿戴齐整，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穿着破旧。因为教室四下透风，所以孩子们个个冻得小脸通红。可是李亚很喜欢这群孩子，她甚至预感到孩子们也会非常喜欢自己。瞧瞧他们看着自己的那一双双惊喜而清澈的眼睛，便可知晓。
这场雪下得实在是很稀奇。若单是三月里飘雪，倒也是有的。但多是飘那么三五片，一会儿便消失无踪了。难得的是，这次的桃花雪一下就是好几个小时。李亚看到，那个躲在角落里的身影始终没有抬头看自己。因为正好挨着窗户，且那窗户少了一块玻璃，那孩子的头上竟然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李亚看着有点心疼。下课时，别的孩子都围过来和自己说话，可李亚却下了讲台，走向了角落里那个孤独的身影。也许是没有感觉到老师的临近，那个身影仍然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目光呆滞。
李亚问：你叫什么名字？他愣了半晌，才说：我叫吴晓。李亚又问：哪个“吴”？哪个“晓”？他又愣了半天嘴里仍说：吴晓，吴晓。旁边的孩子于是一阵哄笑。
李亚其实是知道那个孩子叫吴晓的，上课前点名时，别的小孩子都知道应“到”，唯有一个叫“吴晓”的名字无人应声，李亚当时就想：他肯定就是校长和前任班主任提起的特殊孩子了。他之所以过去问他，只是想弄清他是否真的如旁人所说，是个智障儿。现在看来，的确是真的。李亚不禁又看了他几眼。那是个怎样的孩子呀？细细的脖颈上顶着个大大的脑袋，眼睛突出，额头后缩，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着，一看便是个有问题的小孩。
李亚以前从来没有跟智障儿童交流过。在她的印象当中，这样的儿童是应该送到专门的学校去教育的。可是，天知道在中国的农村，还有多少像吴晓这样的儿童没有得到本应属于他们的照顾呢。李亚看着教室外那些活蹦乱跳的小孩子，再看看眼前这个孤独的身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可她知道，自己无力改变什么。那一刻，吴晓呆滞的眼神，倒像一把锋利的剑，直刺得李亚心头生生的疼。李亚不知自己该同他说些什么好，只得伸手拂去吴晓头上的雪说：以后要记住哦：吴晓——口天吴，春晓的晓。
听前任班主任说，吴晓是个先天智障的儿童，连基本语言能力都不健全。所以，自己就将他安排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由着他发呆睡觉，不去管他。李亚问：那他的家人对此也没有异议吗？前任班主任说：他的家人心里自然有数，也根本没想过他会学成什么样子。已经三年级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作业本上的名字都是父母亲帮他写好的。李亚听了一喜，心想，他既然能交作业，总还是有可取之处的。那位老师大概猜到了李亚的心思，不过没说什么，只是嘿嘿一笑说：他的情况，以后你就知道了。
果然，仅仅两天，李亚就知道了。原来，吴晓虽然按时交作业，只是那作业本永远是一片空白。他只是看到别人交作业，就从书包里掏出父母替他写好名字的作业本交上去，老师发下来后，再装进书包里，仅此而已。
春天的脚步似乎因为那场桃花雪而略有停顿。于是，当雪化了，她便加快脚步往前跑。一时间，柳丝长了，桃花红了，连地里的油菜花，也鼓胀着一个个金黄的花苞，准备怒放了。在这期间，李亚心情也像这春色般一片大好。尽管，偶尔的几阵杏花雨还是让她感觉有丝丝凉意。
现在，李亚已基本上摸清了班级学生的情况。这是一群聪明活泼的孩子，可是因为没有得到正确的教育与督导，成绩都相当的差。不过，大家的积极性还是相当高的。李亚发现自己每次布置的作业，孩子们也都按时完成了，虽然因为基础太差，完成的质量不高，但李亚相信，经过一个学期的努力，应该可以看到他们都会有个新的面貌。只是这个“都”字，也许得排除一个人：吴晓。面对这样一个智障儿童，李亚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对待。他，或许是李亚来到这所小学，所遇到的最大的痛。想到吴晓，李亚如梗在喉。
李亚看得出，吴晓进了教室，永远只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那个属于自己的角落，不与人说话，不找人玩耍。自然，也没有人会主动与他接触。上课的时候，他就埋头睡觉，下课了，别的小朋友都跑出教室玩乐，他就抬起头来发呆。李亚心想，他大约也知道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处，并且习惯了别人对他的“与众不同”，固步于自己的独立世界里，从来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有也应该有所改变。当然，包括他的父母老师在内，所有的人也都认可了他的这份“与众不同”，进而形成一种无形的共识：他是个智障儿，大家只需视他为空气即可。
这也没什么不正常。不是吗？一个智障儿嘛，你能指望他有什么改变呢？他不过是一尊泥塑，空赋人形而已。李亚暗暗告诉自己，良莠不齐是万物生长的基本规律，面对一群进步极大的孩子，自己实在不应该为了一个吴晓而心情沮丧、暗含愧疚的。可是，每当看着吴晓趴在桌上睡觉，破窗而入的风偶尔掀起他的一头乱发时，讲台上的李亚还是会感觉到一种疼，一种锥心似的疼。为了缓解这种疼感，李亚每次下课离开教室前，都会走到吴晓面前，对他说一句：记住了吗？你叫吴晓，口天吴，春晓的晓。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李亚来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要记起的。不过是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偶尔会抽时间去学生家里坐坐。
桃花谢了春红，枝头早已是青涩喜人的幼果。不觉间，李亚来到这所小学已经两个多月了。在这两个多月时间里，全班四十六个学生家庭，李亚走访了四十五家。仅剩的便是吴晓家了。李亚想，哪怕只是出于礼貌，自己也应该去一趟的。于是，一个周四的下午，放学后，李亚早早吃罢晚饭便去了吴晓家，也终于见到了吴晓的父母。
那是一对非常忠厚老实的夫妻，见到李亚时，几乎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女人慌着给她让座，男人则一连声的道歉：真不好意思，孩子在学校里全靠你照顾，一定费了不少心吧？李亚说应该的。
因为没见到吴晓，李亚于是问他在哪里。男人挠着脑袋说：躲在院子里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放学回到家里，书包一扔就躺床上不动了，可最近一到家，就躲在院子里对着墙乱画，嘴里还嘀咕着什么。你看，孩子这个样子，让你见笑了。李亚忙着安慰说：孩子挺好的。因见对方过于窘迫，李亚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而关于吴晓，李亚也实在是无话可说，于是坐了不大一会儿，就慌着起身告辞了。那夫妻俩紧张得直搓手，一直跟在李亚身后，将他送到了门外。
就在李亚即将离去的时候，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家里跑了出来，冲到李亚面前。李亚一看，是吴晓，不禁大吃一惊。
吴晓的父母也很是吃惊，一面斥责着要吴晓赶快进屋去，一面对李亚说：不好意思，孩子不懂事，没吓着你吧？李亚连连摆手说没有，然后低头问吴哓：你找老师有事吗？吴晓不答。李亚于是又返身回屋，坐下后问他：有事好好跟老师说，好吗？吴晓仍是不答。只见他双手背在身后，磨蹭了半天，方递过来一张纸板。那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吴晓。李亚的心里不禁一颤。又听吴晓低声嘟哝着：口天吴，春晓的晓！李亚的眼睛就有些模糊了，吴晓的父母更是泪流满面。
屋里没有开灯，屋外也渐渐暗了下来。可李亚分明看到吴晓呆板的眼底闪过一丝光彩。尽管只是一瞬，却照亮了黑夜。
[ 本帖最后由 万里 于 2013-5-28 08:36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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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5-28 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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