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炉》：尖锐的疼痛

夏冰

　　
　　总是不能平静。那些孩子们的眼神会说话。他们是聋哑人，他们不会说话，不等于他们没有表达。一开始他们缄默，是因为恐惧，是因为不知道跟谁说话。一旦相信了你，一旦找到了说话对象，他们心里的话滔滔不绝。他们说话的样子很急迫，让你不得不听下去。但是你不忍听，不能听。那不是说话，那是控诉，那是血泪相融的控诉。但是这样的控诉不但无用，还被坚决制止，被暴力制止。影片临近结尾，警察用高压水枪射击人群，她们只好无助地大哭。这样的情形很真实，是活生生的现实，但是我们不忍看。是的，不但当时不忍看，事后也不忍再看。连想都不敢再想。世上竟然有这样的事情！竟然有这样的人渣！那些孩子，竟然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五年，长达五年的时间里，聋哑学校校长，教导主任，老师，冷血而变态，把他们的魔爪伸向这些本身就患有聋哑残疾、甚至还智障、家庭状况也一团糟（他们的父母不是残疾、重病，就是双亡）的孩子，对他们实施性暴力，孩子们偷跑出去报警，会被警察遣送回来，遭到更无以复加的暴力殴打和身心折磨。
　　
　　我感到了无以排遣的压抑。将近三十五度的天气里，我心里嗖嗖地发冷。冷到无以形容的地步。一种出离了愤怒的情绪，鼓捣着我。我难以平静。我走出屋门。天上是白晃晃的大太阳。没有风。日头嘶嘶地散发着暴热。风雨欲来的兆头。闷热。不能呼吸。
　　
　　第二天了，应该过了一夜，平静了，但是不能，仍然在惊悸中。上班，脑子里晃荡着民秀弟弟正秀一脸悲愤地站在铁道上，被呼啸而过的火车惨烈撞亡只留下一只拖鞋的场景，正秀被那个人渣老师欺凌的场景，它们久久回旋，挥之不去。中午午休，刚迷糊了，女孩妍斗湿淋淋的脑袋被那个可恶的校长情妇从转动着的洗衣机里拎出来的情景直直奔来，我猛地睁开眼睛。到了晚上，睡时候已是凌晨两点，刚一闭眼，妍斗在洗手间不竭的呼喊，疯狂的尖叫，直冲耳鼓，仁浩老师无限的自责、无奈的眼神，齐齐入心。还有那个贪吃的女孩，她被强暴的场面，甚至被拍摄下来，在电视里播放……那昏暗的走廊，那被恐怖笼罩着的校园，孩子们一个个神情呆滞、噤若寒蝉的样子……我翻身坐起，走到窗前，看着屋外沉静的夜。
　　
　　下雨了。先是滴滴答答的小雨，接着就噼里啪啦下大了。夜雨中，我蓦地想起，民秀正是在大雨倾盆中，选择了决绝地给自己、也给弟弟复仇。他被欺凌，趁机逃出去报警，再被警察遣送回学校，接着被那个畜生老师殴打，是惨无人道的殴打，照准脸，头，不管身体上什么地方，脚踢，拳击。脸上身上，旧伤未去，又添新伤。正是在大雨里，民秀把刀子毫不迟疑扎进那个畜生老师肚子，然后在火车疾驶而来的瞬间，将其死死地摁倒在铁轨上，悲壮地与之同归于尽……
　　
　　是的，疼痛，我感到了尖锐的疼痛。虽然明明知道这只是一部电影，只是一部他国的电影。那些事就算是真实发生，也离自己很远。也应该不干自己什么事。但是，为什么，心这样疼痛？!
　　
　　无法正视。不能不正视。这就是我们生存的世界。我们的世界里，就发生着这样的事件。影片改编自根据真实事件写成的小说。我相信，影片所揭露的，仅仅是现实中事件之冰山一角。大量鲜为人知的类似恶性事件，不仅存在于那些聋哑学校。无由的，我想起日前大量报道的幼女惨遭恶魔糟蹋事件。是的，类似事件发生着，距离我并不远。或许此时此刻还在发生着，只是没被人揭露出来而已。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孩子惨遭厄运。
　　
　　仁浩是个心怀正义与良善的老师。作为孩子们的美术老师，他初次上任，就感到了这所导师给他介绍的学校不是个简单的地方。首先，要想正常待在这里，需要缴纳五万元的费用。这是他无法承受的天文数字，妻子早亡，8岁的女儿严重哮喘，家境拮据。他告诉母亲，母亲只好抵押房子。其次，学校异常的氛围，让他莫名其妙。他终于找到了蛛丝马迹。一次次偶然的“看见”，让他无法视若无睹。一次次与孩子们的互动，赢得了孩子们的心。他与孩子们建立起来的，是难能可贵的师生之间的信任和尊重。这正是那校长、教导主任、老师应该具备但却缺失的。仁浩与他们，形成了鲜明对比。当巧遇民秀即将遭受更严重殴打的时刻，仁浩毅然举起准备违心地送给校长以给自己前途做铺垫的兰花——当花盆砸向那个禽兽老师脑袋的刹那，我相信观众的心理得到了一种强有力的支撑与平衡。这是这部电影压抑到一定阶段的一个爆发，大快人心，扬眉吐气。
　　
　　仁浩老师和人权维护中心的徐干事多方奔走，终于采集了第一手犯罪事实并公之于众，诉诸法律。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多的人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态度激烈，横加指责。仁浩他们的正义与良知面对着的，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但仁浩毫不退缩，体现了良知的珍贵和韧性的力度。尽管法律是个任人欺凌的主，它自己就是个摇摆不定、似是而非的家伙，你把赌注押在它身上你就大错特错，就难逃失败的厄运。但是很显然仁浩他们不明就里，他们低估了校长们的能力，高看了法律的公正。事实上更多的时候，我们都会犯这样幼稚的错误。因此我们更应该为仁浩们所拥有的勇气而激赏。上法庭之前，面对母亲“究竟是自己的女儿重要，还是这些素不相识的孩子重要”的质问，仁浩老师说：当孩子们被侵害时，我就在现场，可我却无能为力，如果现在放弃，我就没有自信做一个合格的父亲。仁浩以自己的言行，不仅得到孩子们的信任，也获得了母亲的理解和支持。“我有话对你说，……”妍斗这样对仁浩老师说，果然她就在法庭凭着自己的聪敏机智，用手语告诉人们事实真相。民秀也有话说，他拿着一个本子兴冲冲地来找仁浩老师，问说他要像妍斗那样当庭将老师的丑行公之于众，到时候可以不可以看事先写在本子上的话，却因生活境况凄凉的奶奶与校长情妇为代表的那帮坏人签订了和解协议，连走上法庭辩证席的机会都被剥夺，他的绝望，他的愤怒，他的走投无路，深切而又不可挽回，他只好单枪匹马去找那个混蛋老师复仇……仁浩目睹惨剧发生却无能为力，他的震惊，他的愤怒，他的失望，交织一起，良心得到强烈熬煎。
　　
　　当强权与强权勾结，当利益与利益牵手，当欲望与欲望媾和，当变态与变态握手，这世上还有什么不能发生的事情！这些混蛋，这些人渣，还有什么混账事情做不出来！钱权交易，买官卖官，道德丧失，人伦泯灭，种种丑恶大肆横行，冠冕堂皇的职务，名誉，能说明什么呢？一切不过是虚假的虚伪的玩意儿，一切经不起阳光的晾晒，只能在黑暗里腌臜地发臭，让人窒息。那些社会上衣冠楚楚的体面人，所谓的慈善家，所谓的校长，所谓的教导主任，所谓的老师，所谓的警察，所谓的医生，所谓的法官，所谓的律师，甚至那个猥琐不堪的保安，还有那些麻木的只看表面不看内在的民众……都齐齐结合起来，一致向善良宣战，而且他们自认为是正义的。而法律却在这种情况下，失语，无力，萎缩了。你难道没看见，当在法庭获得胜利后，这些败类聚集在娱乐场所，搂抱着小姐，高声呼喊着“正义终究是会胜利的”么？还有什么比这些卑鄙无耻之人，不知道世上何为正义、何为邪恶更让人心寒齿冷的呢？！黑白可以颠倒，正义可以被强奸，真正为正义而战的仁浩老师被校长夫人一口唾沫唾在脸上的时候，只能无动于衷地问一句“你怎么了”。出于义愤仗义执言的那位徐干事，雾津人权维护中心的工作人员，也遭受了被揪着头发殴打以及污言秽语不休的侮辱。当那些败类沆瀣一气，勾结起来拉拢仁浩下水、他拒不答应，对方搬出他病重的年幼女儿相威胁时，仁浩只能发狠地冲着自己的车子玻璃挥拳猛击，受伤的手滴着血，他心里的伤有多重？但是他没有屈服。他始终没有屈服。他代表了正义的意志，尽管以失败告终。
　　
　　将近片尾，民秀的惨死激发了残疾人士无穷的愤怒，他们静坐示威的行动得到了警方猛烈的镇压。这时候，仁浩老师怀抱民秀遗照走进了发生冲突的人群中，神情恍惚，如入无人之境，他一再念叨着“他不会说话，他听不见，他的名字叫民秀”。被高压水枪射倒，他爬起来，再射倒，再爬起来，最终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人摁着头，他仍然喃喃着“他的名字叫民秀”，而先前被他抱在怀里的民秀的遗照，则在水流漫溢的地面上，被众多的脚踩得支离破碎。这是象征。准确，到位的象征。这种失败是真的失败。鸡蛋碰石头的结局就是这样。强权与弱势的对决就是这样。只能是这样。现实就是这样。仁浩仍然在自己学生的悲壮复仇行为中深深沉浸，不可自拔。他自责，他沉痛，他愤怒，他无可名状，他的心在滴血。这是最彻底的无奈，最彻底的苍白，最彻底的控诉。
　　
　　影片始终以自然原色呈现，不动声色地让你看到叫人惊骇、令人发指、毛骨悚然的一幕幕。惟一让人感到暖意的，是仁浩老师和徐干事带三个孩子在海边散步游玩的情景，夕晖里，美丽的大海，孩子们的甜笑，让人恍然忘却了影片惨淡压抑悲郁的背景。仁浩老师用手语告诉妍斗，世界上最美丽最珍贵的，是听不见且看不清的，只有用心才能感受得到。海伦•凯勒的这句话给妍斗多少精神上的激励和启迪，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这幅图景长存，该多么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长达五年的噩梦一样的生活，岂能说忘就忘掉？何况，为非作歹者还没有得到应有的严惩！所以，就算是影片结尾给两位女孩安排了较为舒适的生存环境，存留于她们内心的能是阳光灿烂的每一天么？她们会在阴影里如何度过一生？让人不忍多想。仁浩老师说，我们一路奋战，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为了不让世界改变我们。这句话让人听来，不乏振奋，但转念一想，又要多无奈有多无奈。不过，能够独善其身，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如果人人能做到这一条，相信我们的世界会变得美好许多。
　　
　　影片最后，当事人各归其位，仁浩老师给我们一个背影，而背景则是雾茫茫的雾津市。大雾弥漫，难以散去，事情远没结束，一行字幕出现了：我们还在战斗。这一笔，显然无力，但多少算是对观众失望愤懑心情的一种安慰吧。社会是座大熔炉，人置身其中，会经历什么？会被锻造成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楚。正义的力量如何获得彻底的胜利，让人踌躇。
　　
　　看完电影多天了，仍无法平静。说不清什么时候，脑海里会闪过一些脸孔，民秀的，妍斗的，仁浩的……尖锐的疼痛就悄然来袭，让人不忍回视。是的，那是永久的疼痛。
　　
　　2013.8.2　　

夏冰

导演: 黄东赫
编剧: 孔志英 / 黄东赫
主演: 孔侑 / 郑有美 / 金智英 / 金贤秀 / 郑仁絮 / 白承焕 / 张光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韩国
语言: 韩语
上映日期: 2011-09-22(韩国) / 2012-06-21(香港)
片长: 125分钟
又名: 无声呐喊(港) / 漩涡 / Silenced / The Crucible

[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3-8-3 08:26 编辑 ]

夏冰

海报


[ 本帖最后由 夏冰 于 2013-8-2 21:55 编辑 ]

敬一兵

这篇文章有一个很大的亮点就是让剧情与作者身边的自然环境和生活状态水乳交融，并以自己的诸种身体或者习惯的不适变化来引申电影情节在情愫上感官上和意境上带来的冲击和震撼。如此的视觉切入和着笔方式，确实别致确实新颖确实富有个性。事实上，一部电影或者一篇文章的质量高下并非依靠华丽的镜头和词藻，而是来自于它们是否具有打动我们内心的感染力。正是因为这篇文章贯穿了如是的元素和成分，所以作者对电影的解构，感悟，剖析，认识和围绕人性内核挖掘而呈现出来的叙述内容才有了亲切可信的性质和生动感性的冲击力，这点值得圈点。

红秋叶

学习，问好两位老师！ :handshake

夏冰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3-8-3 09:25 发表
这篇文章有一个很大的亮点就是让剧情与作者身边的自然环境和生活状态水乳交融，并以自己的诸种身体或者习惯的不适变化来引申电影情节在情愫上感官上和意境上带来的冲击和震撼。如此的视觉切入和着笔方式，确实别致确 ...

十分开心敬版专业到位的点评。这样的点评是对文本的有益补充和提升以及概括。受益匪浅！

能够在文字之间与敬版和大家做这样深入细致的交流，是荣幸。很长时间来，感受到了这一点。

送上问候！

夏冰

原帖由 红秋叶 于 2013-8-3 12:19 发表
学习，问好两位老师！ :handshake

互相学习。也问候你，周末快乐！:handshake

文佳

写得很自然，一点不做作。欣赏并问好夏冰！

清风盈袖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13-8-3 09:25 发表
这篇文章有一个很大的亮点就是让剧情与作者身边的自然环境和生活状态水乳交融，并以自己的诸种身体或者习惯的不适变化来引申电影情节在情愫上感官上和意境上带来的冲击和震撼。如此的视觉切入和着笔方式，确实别致确 ...

两位版主的解读都入木三分，学习！

夏冰

原帖由 文佳 于 2013-8-4 09:24 发表
写得很自然，一点不做作。欣赏并问好夏冰！

谢谢文佳老师！周末快乐！

夏冰

原帖由 清风盈袖 于 2013-8-4 10:28 发表


两位版主的解读都入木三分，学习！

谢谢清风老师，期待你的指正。

万里山水

影片影响人心。韩国影片因为有了一些人们的刻意探索，而被人们关注。非常精彩的感受，对照老师的评点，可谓收获颇丰。欣赏。

夏冰

原帖由 万里山水 于 2013-8-8 07:21 发表
影片影响人心。韩国影片因为有了一些人们的刻意探索，而被人们关注。非常精彩的感受，对照老师的评点，可谓收获颇丰。欣赏。

是的，韩国电影很是值得关注。从万版的一些影评中，获得很多。问好！

琴若雨

问好夏冰版主。解构与感悟有机结合，作者人生观、价值观也在影评里体现。爱憎分明的情感很强烈。欣赏。

夏冰

原帖由 琴若雨 于 2013-8-13 21:50 发表
问好夏冰版主。解构与感悟有机结合，作者人生观、价值观也在影评里体现。爱憎分明的情感很强烈。欣赏。

谢谢琴若雨朋友。